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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孔子遭逢老子 庚桑泄露天机

仲孙何忌府后庭之内,地上一色磨光白石,四周尽是参天赤松,庭院长约一百步,宽约五十步。西首中央置一个一尺来高的纯白石雕卧虎座,座上立一口二尺见方的青铜镂花酒壶,壶嘴朝天。仲孙何忌手执一竿三尺六寸长的羽箭,立在庭院东首正中,与青铜酒壶遥遥相对,仲孙何忌举起手中羽箭向前疾奔三步,猛然一投,羽箭飞起,破空有声,瞬时穿过庭院,不偏不倚,正好落入青铜酒壶壶嘴。箭落壶嘴之时,南宫敬叔从赤松树后转出,喝声彩,道:“你这投壶的功夫越发了得了!”仲孙何忌转过身来,道:“你也来投一把!”南宫敬叔摇头,用手指着身上的素丝长袍,道:“我这身打扮,怎投得过你?”仲孙何忌笑道:“换过衣裳,又何尝投得过我?”南宫敬叔也笑道:“不同你争。”仲孙何忌道:“可有什么要事?”南宫敬叔道:“孔子在临淄遇刺的消息,你听到了?”仲孙何忌道:“不是孔子遇刺,只是子丕遇刺。”仲孙何忌一边说,一边接过一名青衣童子递上的羽箭,走回东首尽头。南宫敬叔见了,退到一边,道:“刺客的目标本是孔子,并非子丕。”仲孙何忌不答,但将羽箭握在手中,向前疾奔三步,将手上羽箭猛然一掷,羽箭铮然脱手而出,飞过庭院,眼看又要落入壶嘴,却不巧偏了半分,碰到壶嘴之边,反弹落地。仲孙何忌叹息一声,道:“看你,分了我的心思,坏了我的手气!”南宫敬叔道:“你难道不替孔子担心?”仲孙何忌对南宫敬叔道:“也许只是有人想吓唬孔子。”南宫敬叔道:“怎么会?”仲孙何忌道:“我总觉得有些可疑。”南宫敬叔道:“什么地方可疑?”仲孙何忌道:“刺客不当认错人,这是可疑之一。”南宫敬叔道:“刺客认错人的事也不是绝无仅有。之二呢?”仲孙何忌道:“你不觉得消息传来得过快,也过于清楚,好像是唯恐你我错过似的?”南宫敬叔听了一怔,道:“这话倒好像不错。”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不过,虽然可疑,并无实据。你我总不能充耳不闻,装做没听见吧。”仲孙何忌道:“你想怎么办?”南宫敬叔道:“要不要去把孔子接回来?”仲孙何忌摇头,道:“孔子若想要回来,早就遣人来同你我联络了。”南宫敬叔听了,略一沉吟,道:“这话也不错。鲁国现在这样子,他大概是不肯回。”一阵沉默过后,仲孙何忌道:“我有了个主意。”南宫敬叔面现惊喜,道:“什么主意?”仲孙何忌道:“齐师败于成邑之后,驹叔趁机怂恿主公去投靠晋侯,如今晋侯已将主公在乾侯安置妥当,日前遣人来召季孙意如去晋,旨在调解主公与季孙意如之争。季孙意如虽然已经贿赂了晋大夫士鞅,还是不敢只身前往,邀我相陪,我还没有答应他。我看不如你去,顺便替孔子另找个落脚之处。”南宫敬叔道:“我与你有什么不同?”仲孙何忌听了大笑,道:“不同之处多了。投壶投不过我,射箭也是我手下败将……”南宫敬叔打断仲孙何忌的话,道:“好了,好了,我一百个不如你。行了吧?说点正经的。”仲孙何忌忍住笑,道:“说正经的,你姓南宫氏,不属‘三桓’,主公与手下的人都不会不见你。你又是孔子的侄女婿,其实跟女婿也没有什么两样,替丈人周旋,名正言顺。”南宫敬叔道:“这还像个话。不过,怎么替孔子另找落脚之处?”仲孙何忌微微一笑,道:“这是机密,过来!”说罢,伸出食指向面前一勾。南宫敬叔笑道:“看你神神秘秘的。”南宫敬叔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来,走到仲孙何忌身边,把耳朵凑上。仲孙何忌对南宫敬叔一番耳语。南宫敬叔听毕,回到原位,道:“但愿这办法可行。”仲孙何忌道:“我包你可行。”南宫敬叔道:“何以见得?”仲孙何忌道:“孔子眼下在齐的处境,有如鸡肋,弃之可惜,食之无味,有这么一个冠冕堂皇的理由离开,何乐而不为?”南宫敬叔道:“主公那边要是不肯合作呢?”仲孙何忌听了大笑,道:“那就要看你的本事了!”

晋国乾侯城内,鲁公端坐于行宫正殿之上,仲孙驹、臧孙赐、季公若立于右侧,公子为、公子果、公子贲立于左侧。鲁公忿忿然道:“晋侯本来要召见季孙意如,当面予以指责,然后令季孙意如来乾侯向寡人请罪。孰料中途变卦,变成叫季孙意如直接来此与寡人协商。寡人的意思是拒不与之相见,你等意下如何?”仲孙驹道:“难得晋侯出面调停,主公不见,总得有个冠冕堂皇的理由。否则,岂不是驳了晋侯的面子?”臧孙赐道:“听说士鞅受季孙意如之贿,在晋侯面前替季孙意如文过饰非,所以才会有此一变。这次季孙意如来,正好由士鞅陪同,依臣之见,主公不如先见士鞅,当面戳穿他受贿欺君之罪,看他如何自辩,然后再作道理。”季公若听了,摇头道:“臣以为不妥。”鲁公道:“怎么不妥?”季公若道:“士氏三世执晋国之政,晋侯本人拿他都无可奈何,更何况主公不过是晋侯之客?再说,士鞅受季孙意如之贿,并无凭据捏在主公之手,主公如何戳穿得他?”鲁公道:“那依你的意思,寡人应当怎么办?”季公若道:“除士鞅之外,陪同季孙意如前来的还有南宫敬叔,主公不如只见南宫敬叔。”鲁公道:“南宫敬叔不是能够做得了主的人,见南宫敬叔又有什么用?”季公若道:“除非主公愿意忍气吞声,跟季孙意如回鲁,照旧受制于季孙意如,否则,做得了主、做不了主,又有何相干?”鲁公尚未作答,公子为插嘴道:“季叔之言,极其有理。”鲁公看了一眼公子为,又扭转头对季公若道:“寡人见南宫敬叔,应当怎么说?”季公若道:“依臣之见,主公不妨在南宫敬叔面前尽情数落季孙意如之罪,表明主公绝不与季孙意如妥协的态度。主公也不妨对南宫敬叔揭穿士鞅受贿之丑,南宫敬叔势必会将此话转告士鞅,士鞅不愿丑闻张扬,回复晋侯之时,必然不敢一味袒护季孙意如。如此这般,主公就既拒绝了季孙意如,又不会得罪晋侯。”鲁公听了,沉吟半晌,然后举目向仲孙驹、臧孙赐、公子为等人一扫,道:“寡人以为公若所言,言之成理,你等以为如何?”殿上一片寂静。鲁公道:“那就这样定了。”

当日午后,鲁公依季公若之计,在行宫正殿见过南宫敬叔。南宫敬叔回到宾馆议事厅,季孙意如与士鞅接着,三人施礼毕,季孙意如请士鞅在上席就座,士鞅略一谦让,也就不再推辞。南宫敬叔让季孙意如坐了次席,自己奉陪末座。士鞅问南宫敬叔道:“鲁公的意思如何?”南宫敬叔摇一摇头,道:“只怪你两人干的好事!”季孙意如故做惊慌之状,道:“此话怎讲?”南宫敬叔淡然一笑,道:“你两人心里明白就行了,何必要我说破?”士鞅道:“鲁公不想见季孙大夫?”南宫敬叔点一点头,道:“也不想见你。”士鞅与季孙意如相对看了一眼。季孙意如不语。士鞅踌躇片刻,道:“看来鲁公对季孙大夫的怨气还不曾消,不见也就算了。你两人就此回鲁,我去回复晋侯,就说调解的时机尚不成熟,须从缓计议。你两人以为如何?”南宫敬叔不置可否。季孙意如喜形于色,道:“如此极好。”

当日夜晚,南宫敬叔立在季公若客厅之中,举目张望,但见四壁萧然,一无所有,中央一方白木几案,两边各置一个蒲团,地板之上不铺毡毯,窗纱之外别无锦帐,四隅分立一盏青竹烛台,台上各点一把碗口粗细的白蜡,惨白的烛光将空荡的客厅照个一览无余。南宫敬叔正在打量,季公若疾步自外入。季公若四下扫了一眼,道:“流亡在外,一切简陋,盼敬叔不以怠慢见责。”南宫敬叔道:“公若流亡,乃自讨苦吃,无可埋怨,却如何凭空把朋友也拖下水?”季公若听了,略微一怔,道:“此话怎讲?”南宫敬叔道:“如果不是公若写下那封鸽书,孔丘如今应当仍在阙里山庄优哉游哉,逍遥自适,怎么会也像公若一样流亡受苦?”季公若赔笑道:“听说孔丘现居临淄,暂为齐大夫高张家臣,不日将受齐公重用。依公若之见,孔丘可谓因祸得福,岂可与公若如今茫茫然如丧家之犬的境况相比!”南宫敬叔冷笑一声,道:“公若是当真不知,还是装聋作哑?”季公若听了一惊,道:“敬叔此话怎讲?”南宫敬叔道:“看来公若是当真不知?”季公若茫然道:“难道孔丘出了什么事故?”南宫敬叔道:“若不是刺客错把子丕当成了孔丘,孔丘早已饮恨黄泉!”季公若听了,半晌说不出话。南宫敬叔道:“公若可知给孔丘惹下多大的祸了!”季公若道:“万不料竟会如此!想必是齐国权臣之中有人唯恐孔丘执齐之政,遂下此毒手。看来孔丘在齐国是不能再住下去的了。”南宫敬叔道:“不错。齐国不能再住,鲁国又不能回,这才当真是茫茫然如丧家之犬!”季公若道:“这可如何是好?如今不比往日,我自身都难保,更不用说助人一臂之力了。”南宫敬叔听了,冷笑一声,道:“如今且不说,往日公若又有何能?”季公若道:“往日我公若虽然无能,至少还能在鲁公面前说得起话。”南宫敬叔微微一笑,道:“今日鲁公见我而不见士鞅与季孙意如,难道不是公若的主意?”季公若听了一怔,道:“敬叔从何得知?”南宫敬叔不答,又笑了一笑,道:“可见即使是如今,公若也还是能在鲁公面前说得起话。”季公若道:“敬叔是明白人,何必开玩笑?”南宫敬叔道:“分明如此,怎么是开玩笑?”季公若道:“如今鲁公自己的话,已经一钱不值,仍然能在鲁公面前说得起话,又有什么用?”南宫敬叔道:“谁说鲁公的话一钱不值?我南宫敬叔就专等鲁公一句话。”季公若满脸狐疑,道:“一句什么话?”南宫敬叔道:“下一道谕旨:令孔丘为鲁国使者,发车一乘,携金千镒,去东周京城雒邑,朝见新近登基的天子,观摩典礼,尽读柱下阁中藏书。”季公若道:“原来如此。要鲁公下这道谕旨不难,发车一乘也不难,不过,这黄金千镒却不知从何筹措?”南宫敬叔道:“只要公若请鲁公下这道谕旨,车马与黄金,自然不用公若操心。”季公若听了大喜,道:“一言为定。”南宫敬叔道:“君子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不过……”季公若道:“不过怎样?”南宫敬叔道:“切不可走漏风声。让孔子知道了底细,孔子一定拒而不受。”季公若笑道:“这个自然。你丈人的脾气,我清楚得很。”

半月后,鲁公遣谒者一名,怀鲁公亲笔谕旨,驾车一乘,携金千镒,来到齐都临淄,先见过齐公,说明来意,然后在宾馆与孔丘相见,恭请孔丘适周。孔丘见过鲁公谒者,回到宅中,在书房中坐下,片刻之后,子丕自外入,拱手道:“夫子唤我,有何吩咐?”孔丘道:“你的刀伤可已痊愈?”子丕道:“早已好了多时。”孔丘略一踌躇,道:“携你同来临淄,本意在给你也找个出仕的机会,岂料时运不齐,我自己不遇且不说,还连累你中了一刀。”子丕笑道:“夫子不是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么?代夫子吃一刀,也不过就是‘服其劳’而已,何必放在心上?”孔丘听了一笑,稍一迟疑,又道:“我虽不怕人恐吓,齐公既然无意用我,长在齐国住下去也不是个办法,今日鲁公遣谒者来,令我以使者身份适周,代表鲁公朝见天子,观摩典礼,在京城雒邑长驻,尽读柱下阁中藏书,我想我不如趁此机会,离开齐国这是非之地。”子丕道:“如此甚好。俗话道:‘明枪易躲,暗箭难防。’临淄既有小人暗算夫子,夫子还是以离开为妙。”孔丘道:“这出使周朝廷的任命,虽然冠冕堂皇,实则无所事事。周朝廷名为天子之朝,其实早已成了晋国的附庸。留在雒邑,也绝无前途可言。你要是愿意跟我去,我自然是欢迎之至。不过,如果你在临淄另有出路,则千万不可因此而放弃。”子丕稍一犹豫,道:“东阿宰臣新近病故,昨日高大夫问我愿不愿去就这东阿宰臣之职,我还没有回复他,正想先征求夫子的意见,然后再作道理。”孔丘听了大喜,道:“东阿是高氏之都,高大夫要你去为东阿之宰,说明高大夫对你信任得很。如此大好机会,你自然是要答应他。你既有了这个出处,我去齐适周,也可以放心了。”子丕道:“我从来不曾为一邑之宰,更何况是东阿这么一个大邑,还望夫子教我如何措手。”孔丘道:“东阿人口众多,当务之急,是要让大多数人都富裕起来。”子丕听了,略微一怔,道:“夫子经常说的都是仁义道德,怎么为宰之急务却是以致富为先?”孔丘道:“仁义道德,那是修身之道。修身,以仁义道德为先。为宰臣,是治民。治民,以致富为先。衣食不足,仁义道德从何谈起?”子丕道:“夫子的意思难道是:先致富,然后再教之以仁义道德?”孔丘道:“不错,正是这个意思。”子丕道:“除此之外,还应当做些什么?”孔丘听了大笑,道:“你以为办到这两件事容易?我看单是令民致富就够你忙个三年五载了,你还顾得上其他!”子丕听了,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方才道:“夫子什么时候动身?”孔丘道:“去意已决,多留无谓。我明日一早先去齐宫辞别齐公,齐公见与不见都无所谓了,然后辞别高大夫,之后,再与其他一二相识别过,后日一早与鲁公谒者一道起程。你要准备赴东阿上任,事务繁多,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子丕听了,先是略微一愣,然后涕泪俱下。孔丘见了,勃然不悦,道:“男儿志在四方,如何为此儿女悲涕。还不退下,更待何时!”子丕听了,以袖遮面,疾步退出门外。

俟子丕的脚步声远了,孔丘慢慢站起身来,走到门边,将门关了,坐回席上,将案上琴身摆正,举手欲弹,却不禁掉下两滴泪水,正落琴中。孔丘见了,不免一怔,放下举起的双手,默坐了片刻,猛然抬起右臂,一掌切下。但听得一声巨响,七根琴弦一齐折断,花梨琴身顿时化作一片粉碎。孔丘一头栽倒在案,放声大哭。

东周雒邑太庙门前,孔丘立在门前向门里看了一回,迈步进门,解下腰下的长剑,交与门房,道:“鲁国使臣孔丘。”门房将剑接了,一名司客出来,伸手示意,将孔丘让入门内。孔丘从怀里摸出白玉镇圭,双手握好,头微低,腰微欠,缓步迈进太庙大门,举目一望,但见一片纯白花岗铺就的广场,纵横各有两箭之地。广场中央立一根三丈来高的旗杆,上悬一面猩红绲金边三角锦旗,风过旗动,显出正中一个用金线绣成的“周”字。两条由白石栏杆围起的通道,自大门左右两边一直延伸到广场的尽头,与同为白石砌就的石阶相接。石阶砌成三层,每层九级。石阶之上十二根青铜镂花圆柱成一字形排开,柱高两丈,直径三尺。铜柱之上,双重飞檐,覆以金黄色的铜瓦,行云流过,铜瓦片片生辉。

孔丘看毕,回首低声问跟在身后的司客道:“敢问登殿应取左道,还是取右道?”司客道:“取左道。”孔丘唯唯,缓步沿左道而进。孔丘登上石阶,举目再望,但见走廊深约九尺,走廊之后,三扇殿门大开。孔丘看毕,又回首低声问跟在身后的司客道:“敢问入殿应进何门”?司客道:“由左门。”孔丘缓步由左门而入。进了殿堂,孔丘又举目一望,但见雕梁画栋,斗拱重叠,两行铜柱高耸,每行九根,直径与廊柱不相上下。铜柱之间,白石砌成四层台阶,每层又分作三行,中间为人行通道。

孔丘看毕,又回首低声问跟在身后的司客道:“敢问行礼当从何处始?何处终?”司客道:“先从正中开始,然后转左上,再转左下,再转右上,至右下而止。”孔丘又问:“敢问行礼当行拜上之礼,还是拜下之礼?”司客道:“以往大都拜下,如今大都拜上。拜上、拜下,皆无不可。”孔丘又问:“倘若拜下,先屈左膝,还是先屈右膝?”司客道:“照例先屈左膝。”孔丘又问:“既跪之后,三叩首,还是九叩首?”司客道:“以往大都九叩,如今大都三叩,三叩、九叩,皆无不可。”

孔丘唯唯,遵循司客所云次序,一一行九叩之礼。行礼既毕,又低声问司客:“敢问出殿当出何门?”司客道:“既是从左门入,自然是从右门出。”孔丘缓步由右门而出,既出殿门,孔丘又回首低声问司客:“下殿当取左道,还是取右道?”司客道:“既是取左道入,自然是取右道出。”孔丘唯唯缓步沿右道而出。行到大门口,孔丘把镇圭收入怀中,向门房讨回自己的长剑,在腰上挂好,回首向司客拱手告辞,司客勉强拱手还礼毕,道:“先生当真是鲁国孔丘?”孔丘道:“不假。”司客摇一摇头,道:“外面盛传鲁国孔丘知礼,原来是个笑话!”孔丘道:“怎么是个笑话?”司客道:“先生要是当真知礼,方才怎么事事都要问我?”孔丘听了,微微一笑,道:“你读过《礼》吗?”司客不屑地一笑,道:“倘若没有读过《礼》,怎能回答得上先生的问题?”孔丘道:“既然读过,敢问《礼·入太庙》条下第一句是怎么说的?”司客又不屑地一笑,道:“谁去记那些琐屑!”孔丘道:“《礼·入太庙》条下,第一句就是:‘入太庙,每事必问。’我方才要是不每事都问你,那才是当真不知礼。”司客听了一怔,孔丘淡然一笑,拂一拂衣袖,扬长而去。

司客目送孔丘走远了,摇一摇头,道:“真是一个呆子!”司客的话尚未落音,忽听得背后一声大吼道:“你说谁是呆子?”司客听了,慌忙回头,举目一望,但见路对面走过来一条大汉,看上去大约二十七八岁,头戴一顶宽边白纱帽,上插一根蓝雉翎;项上系一条赤丝巾,上悬三颗野豕獠牙;上身着一件白葛短衫,胸扣不齐,露出一撮黑毛;腰勒一条黄皮带,上挂一口腰刀;足下蹬一双黑皮长筒靴,靴筒之上各镶一行铜钉。司客见了一惊,拱手赔笑道:“说的自然不是先生。”那汉子道:“这儿只有你与我,不是说我,难道是说你自己不成?”司客听了,又吃一惊,急忙用手向孔丘背影一指,道:“是说方才离去的那位客人。”那汉子朝孔丘背影看了一看,转身要进太庙的大门。司客见了,慌忙挪步挡在门前,用手一指那汉子的衣着,道:“衣着不整,恕不得入内。”那汉子听了大笑一声,道:“什么呆子定的这种规矩?”司客又用手向孔丘背影一指,道:“就是那样的呆子。”那汉子听了,不再同司客纠缠,随即转身,大步向孔丘追去。司客见了,慌忙闪入门里,将大门关了。

那汉子追到孔丘身后,伸手在孔丘背上一拍,大声喊道:“呆子!给我站住!”孔丘吃了一惊,急忙闪开一步,回转身来,对那汉子打量一番,拱手道:“鲁国孔丘,不知因何得罪了先生?”那汉子听了,略微一怔,道:“你就是鲁国孔丘?”孔丘道:“不错。”那汉子听了大笑,道:“我正要找你,却不料得来全不费功夫。”孔丘道:“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找我孔丘有何贵干??”那汉子道:“卞人仲由,认识我的人都唤我子路。听说你开门授徒,专教仁义礼智信,所以找你。”孔丘听了一笑,道:“仲由难道也想来拜我孔丘为师,学一学仁义礼智信?”子路听了,又大笑一声,道:“笑话!谁有功夫同你学那些废话!”孔丘道:“然则,你为何找我?”子路道:“你欠我一笔账。”孔丘摇一摇头,道:“我不记得同你做过生意,你想必是找错了人。”子路道:“笑话!我怎么会找错人,你方才不是分明自认专教人以仁义礼智信么?”孔丘道:“专教人以仁义礼智信,怎么就是欠你一笔账?”子路道:“休要巧言狡辩!我子路专门尚勇,你却只教人以仁义礼智信,偏偏把‘勇’给遗漏,难道不是欠我一笔账!”孔丘听了,摇头一笑,道:“想不到世上竟有这样的呆子!”子路听了,勃然大怒,道:“真是笑话!人家笑你呆,你倒反过来笑我呆,我倒要看看究竟是谁呆!”孔丘听了,又一笑,道:“我看你不仅呆,而且蛮横无理!”子路听了,更不答话,却从腰下拔出腰刀,向后一跃,两腿岔开,立个门户,将刀在胸前一横,喊道:“看你无备,让你一个先手,你若赢得了我手中刀时,我便是不仅呆而且蛮横无理!否则,那既呆且蛮横无理的,就是你鲁国孔丘!”孔丘又摇一摇头,道:“你走吧,我不同你计较。”说罢,将衣袖一拂,转身便走。子路晃着手中刀,一路赶来,嘴上喊道:“有种的休走!有种的休走!”眼看赶得近了,孔丘纵身向前一跃,长剑早已在手。子路见了,喝声彩,道:“身手不凡,却如何这般胆小!”说罢,挺刀便上。孔丘一边用剑格住,一边道:“是你无理取闹,休怪我剑下无情。”

片刻之间,两人你来我往,早已斗了不下十来个回合。路上行人见了,纷纷止步观战。三十回合过后,子路渐渐落了下风,只有招架之功,全无还手之势。斗到第四十回合之时,孔丘卖个破绽,子路不知是计,一刀抢入,却扑了个空,心知不妙,正要退时,孔丘长剑早到子路眉心,眼见子路避无可避之时,孔丘剑尖却改而上挑,错过子路门面,只将子路宽边纱帽挑落在地。子路头发散落,心中大惊,窜到一边,横刀守住门户,嘴上却还在不住喊道:“来!来!来!再与你来斗五十回合!”孔丘立住脚,用剑指着地上的帽子,道:“帽子都掉在地上了,还不认输?”子路听了大笑,道:“帽子又不是脑袋,帽子掉了干我个鸟事?”孔丘道:“你没有听说过‘君子死而冠不免’么?君子身虽死,帽子却还要戴在头上,你连帽子都保不住,真是苟且偷生!还自以为尚勇,真是笑话!”子路道:“我不懂什么‘君子死而冠不免’,你能夺走我手中刀,我便服输,拜你为师。”孔丘听了,哈哈一笑,道:“有何难哉!”孔丘“哉”字方才出口,手中剑早已到了子路眉间,子路措手不及,仓皇用刀来格时,但见孔丘手腕一翻,用剑背在子路持刀的右腕上一拍,正中子路右腕麻穴,子路“啊哟”一声,一个踉跄,往后便倒,手指一松,腰刀落地。孔丘见了,撇下子路不管,只用剑尖将地上腰刀一挑,把刀挑起在空中如风车般翻转几个来回,腰刀落下之时,孔丘伸出左手,不偏不倚,将刀把接个正着,观战的人众见了,一齐喝彩不迭。孔丘向子路笑了一笑,道:“如何?服输了么?”说罢,将剑插回剑鞘,掸一掸袖上的尘土,转身便走。

孔丘走不过十步,突然听见子路的声音在背后大叫:“师傅休走!师傅休走!”孔丘听了,忍不住立住脚,扭头一望,但见子路追到身后,跪倒在地,纳头便拜,口中大喊:“师傅!师傅!”不绝。孔丘见了,淡然一笑,道:“你当真要拜我为师?”子路叩头如捣蒜。孔丘道:“学仁义礼智信,还是学刀枪棍棒、好勇斗恨?”子路道:“唯师傅所教,弟子何敢置喙!”孔丘道:“你这话可当真?”子路道:“子路从来不会说假话。”孔丘道:“你可听说过‘有事弟子服其劳’这话?”子路道:“要弟子为师傅去死都不敢辞,何况服劳!”孔丘听了一笑,道:“谁叫你去死?死了还怎么服劳?”子路道:“弟子不敢先师傅死。”孔丘听了又一笑,道:“我这儿正缺个车夫,你会赶车么?”子路道:“赶车?赶车我子路绝对一流!”孔丘摇一摇头,道:“我不收说大话的弟子。”说罢,转身就走。子路从背后一把拖住孔丘的长袍后摆,道:“弟子知错了!弟子绝不再说大话!”孔丘立住脚,略一迟疑,终于转身,对跪在地上的子路道:“好了。还不快起来,趴在地上成何体统!”子路从地上爬起来,拍一拍手,对孔丘长揖,道:“谢师傅。”孔丘对子路上下打量一番,又摇一摇头,道:“还不快回去换过衣服,明日一早卯时准时来见我。”子路道:“衣服要换成什么样子才行?”孔丘不答,用手指指自己的衣服。子路点头,拱手道:“弟子明白了。敢问师傅要与弟子在什么地方相见?”孔丘道:“出正阳门向左,向左,再向左。记住了?”子路一边点头,一边道:“出正阳门向左,向左,再向左。弟子记住了。”孔丘道:“记住了还不快回去?”子路拱手告退。

雒邑赤桥门外胜武客栈。门前两棵平淡无奇的垂柳,院内一排东倒西歪的客房。砖铺的庭院冒出几根野草,石砌的台阶缺了几块边角。庭院侧面用竹竿与茅草搭起一个马厩,厩里拴两三匹杂毛劣马,厩外停一辆油漆剥落的无篷马车。子路蓬首垢面,衣裳不整,急忙忙奔入客栈,高声大喊:“子开!子开!”一扇客房门“咿呀”一声打开,一个与子路年纪相若的男子,头缠方巾,身着长袍,走出房门,立到廊下,见了子路,不禁大笑。子路道:“有什么可笑?”被子路唤做“子开”的人闪过一边,把子路让到房里,道:“你自己去照照镜子便知。”子路疾步入房,并不照镜,却对子开道:“借一身衣服与我。”子开听了,疑惑不解,道:“你身上的衣裳虽然既脏且破,你衣箱里不还有的是衣服?”子路道:“那些衣服都不能穿了”子开听了一怔,道:“为什么?”子路道:“少啰嗦!快拿一套来,等会儿我去衣铺买了就还给你。”子开不再问,转身从榻旁衣箱中找出一套长袍,递给子路。子路接过,换了子开的衣服出来,道:“走,陪我上街去买几套儒服。”子开听了,大吃一惊,道:“你说什么?”子路道:“我已拜孔丘为师,要你陪我去买几套儒服。”子开道:“你方才上街之前还说要去找孔丘的晦气,怎么回来就成了孔丘的徒弟?”子路道:“快走!在路上我再同你细说。”

次日晨,将近卯时,子路头戴步摇冠,身着白丝长袍,在前面急忙赶路,子开头缠黑丝巾,身着黑丝袍,在后面紧紧跟随。两人一前一后奔到路的尽头,举目一望,却见洛水滔滔横前,并无去路。子开道:“你一定是把路记错了。”子路道:“不可能。师傅分明说:‘出正阳门向左,向左,再向左。’”子开道:“还说没有记错,再向左就掉下水去了。孔子难道会在水下等你?”子路道:“水有什么可怕!要依往日的脾气,我就当真跳下水去。不过,师傅既以仁义礼智信教诲弟子,绝不会教我做这种好勇斗恨的事。”子开道:“那怎么办?”子路略一沉吟,道:“既然再向左已经走不通,何不回头另寻出路?”子路说罢,正欲转身,却听见背后传来孔丘的声音,道:“竖子可教矣。”子路与子开一起转身看时,但见孔丘缓步从路旁一棵柞树之后转出。子路见了大喜,口称“师傅”,纳头便拜。孔丘道:“起来!以后见我,不必如此多礼,拱手即可。”子路听了,慌忙起身,又重新拱手施礼。子开向前迈进一步,也向孔丘拱手施礼,道:“鲁人漆雕开,字子开,子路之友,也愿执弟子之礼。”孔丘对子开打量了一眼,拱手还礼,道:“子开也是尚勇之徒么?”子开道:“远逊子路。”孔丘道:“却如何能为子路之友?”子开道:“有不如子路者在,更能显出子路之勇。”孔丘听了,不禁又打量子开一眼,道:“子开有何能?”子开道:“子开一无所能。”孔丘点一点头,道:“言语不俗,识趣不浅。好,我也收你为弟子。”子开听了,拱手称谢道:“谢师傅。”孔丘道:“你俩人现居何处?”子路道:“子开与我在赤桥门外胜武客栈合租一套房间。”孔丘道:“客栈可还方便?”子开道:“除去客栈名称合子路之意外,别无可取。”孔丘听了大笑,道:“既然如此,你二人何不搬去与我同住?我的下处宽敞,你二人可各自独占一套房间。搬去之后,子路主外,为我驾车。子开主内,为我管家。如何?”子路与子开听了,一齐拱手称谢。

孔丘从此每日皆由子路驾车前往柱下阁阅读阁中藏书,晚间归来,或与子路、子开一同谈天说地,或携子路、子开一起去酒楼畅饮,如此半年下来,却始终不曾在柱下阁中见过柱下史老子的踪迹。孔子心中纳闷,问柱下阁内执事,皆说老子或者常来,或者常不来,没有一定。光阴荏苒,转眼又是新春。一日早出,子路照例将车赶往柱下阁方向而去。孔丘却道:“且慢!今日风和日丽,你我何不去赤桥门外青草湾踏青散心?”子路把车赶到路边停下,道:“雒邑人家踏青,或去正阳门外龙门峡,或去齐天门外白鹭渚。赤桥门外青草湾一片荒凉,除去水草树木,一无所有,夫子当真要往那儿去?”孔丘道:“所谓踏青,难道不正是要寻个水草丰茂、林木幽静的去处?倘若喜欢赶热闹,何不去车水马龙的南城夜市?”子路听了,喊一声“咄!”,双手将缰绳一兜,把马车掉转头,直奔赤桥门。出赤桥门不久,人烟渐稀。再沿驿道跑出十来里,子路把马车赶下一条碎石铺成的小路。小路曲折蜿蜒,左边是洛水支流,右边是龙门余脉。河水平稳,清澈见底,山木参天,间或渗透数道阳光。子路道:“前面就是青草湾。”孔丘道:“路窄而曲,快把车速减缓!小心不要与来人相撞。”子路道:“这地方哪有什么人来!”子路话音未落,前边拐弯抹角之处蓦地出现一头青牛,缓缓迎面而来,牛背之上坐一老叟,鹤发童颜,浓眉虬髯,身披一袭青丝袍,脚踩一双黄麻履,手捉一柄麈尾。子路不及躲闪,大喊一声:“不好!”眼看牛马就要相撞,却见那牛背上的老者不慌不忙,用手中麈尾在青牛背上一点,那青牛及时向右一转,放开四蹄,跑下河去。马车冲过数十步方才慢慢停下。孔丘道:“还不快下去与那老者赔礼!”子路唯唯,跳下马车。

子路跑到河边一望,见那青牛正驮着老者往河岸游过来。子路垂手立在路边,等青牛驮老者上了河岸,上前拱手长揖,口称:“卞人仲由奉夫子之命,向老先生赔礼道歉。”牛背上的老者摇一摇手中的麈尾,道:“雒邑城里有个好勇斗狠的无赖,也自称‘卞人仲由’,怎么与你这谦谦君子恰好同籍同名?”子路道:“士别三日,便当刮目相看。”老者听了一笑,道:“原来你就是那个无赖!”子路正不知所措之时,却见孔丘缓步走了过来。老者望见,道:“那就是你的师傅鲁国孔丘?”子路道:“老先生怎么知道?”老者淡然一笑,道:“不是鲁国孔丘,如何降伏得了你这个无赖!”孔丘趋前,向老者拱手道:“鲁国孔丘与弟子子路,莽撞无礼,将老子逼下河水,盼老子宽大为怀,不与计较。”子路听了一愣,道:“原来夫子认识老子?”孔丘摇头,道:“道貌岸然如此,不是老子,还能是谁?”子路听了,又向老者拱手长揖,道:“子路有眼不识泰山。”老子不理子路,却对孔子拱手还礼,道:“孔子能收拾得这样的徒儿,手上功夫想必不弱。”老子一边说,一边用麈尾在长袍下摆上缓缓一拂,但见水珠滴滴滚下,沾湿的袍摆不拧自干,子路见了大惊失色。孔子见了,也不禁一怔,道:“孔丘略会一些外功,却如何能与老子这运气的内力同日而语!”老子道:“运气之道,是急流勇退人的学问,于时于世,皆无所裨益。孔子志在立功、立事,所以不屑为之,何必故作谦虚!”孔子道:“实在是不能为,并非不屑为。”老子道:“能与不能,皆缘有心与否,有心即能,无心即不能。”说罢,举起麈尾向前一指,道:“前边山坡之上有一座凉亭,景致不俗,你我何不上亭去稍事歇息?”孔丘道:“如此极好。”

孔丘随老子徒步登上凉亭,举目四望,但见山不高而有势,水不宽而有致,上有白云纵横,下有绿茵缤纷,寥廓与幽邃共存,有穷与无涯相接。孔丘看了一回,忍不住赞道:“端的是个好去处。”老子用麈尾向亭边栏杆一指,道:“何不坐下?”说罢,并不故作谦让,径自坐了。孔子用手上麈尾在老子对面的栏杆上轻轻拂拭了一回,方才就座。老子见了,微微一笑,道:“栏杆上的尘土与衣襟上的尘土,难道不是同为尘土?”孔丘道:“孔丘好洁,衣裳之上,素来一尘不染。”老子道:“黄帝之时,有人名眇眇,物无巨细,在眇眇眼中看来,皆数十百倍大于凡人肉眼所见。孔子自以为衣裳之上一尘不染,若是在眇眇看来,恐怕是满幅尘埃,无一净处。”孔丘道:“孔丘的眼光不能如眇妙那般清明,眼不见为净。”老子道:“孔子的眼光既然不能如眇眇之清明,却为何不能如我之浑浊?索性连同栏杆上之尘土,也一同视而不见?”孔丘道:“人之所以有眼,是为看得清,不是为看不清。只会有人希望眼光清明,岂会有人希望眼光浑浊?”老子听了一笑,道:“孔子之言差矣!眇眇之所以名‘眇眇’,正因眼光太清明,以致只能看见细枝末节而不能识大体,结果与双目皆盲并无二致,所谓‘眼太清则无睹,水太清则无鱼,人太清则无伴’。既无伙伴,想要立功、立事,难矣哉!”孔丘道:“老子想必不乏伙伴,周道衰矣,何不聚众而兴之?”老子道:“兴衰相替、祸福相依,乃天之道。周兴已久,其衰势在必然,非人力所能挽回。”孔丘道:“老子难道不闻‘力挽狂澜’之说?”老子听了,淡然一笑,道:“狂妄小子之言,不知天高地厚之语,何足道哉!”

孔丘听了,沉默不语。过了片刻,老子道:“据柱下阁中执事称:孔子每日皆去柱下阁读书,近一年来风雨无阻。这柱下阁中所藏典籍,孔子想必早已读完?”孔丘道:“粗略读过不止一遍。”老子道:“一遍难道还不够?”孔丘道:“有些地方文字残缺,所以不得不反复琢磨。”老子听了一笑,道:“琢磨懂了又怎样?”孔丘听了一怔,道:“老子不远千里自楚来周,甘心居这柱下史的微职,难道不正是为读懂这些典籍吗?”老子道:“当初来时,确有此意。不过,既经读罢之后,却觉得懂与不懂,甚至读与不读,其实都没有什么关系了。”孔丘听了一怔,道:“不学如何能有识?学而不求甚解,如何能去伪存真?”老子道:“我像你这年纪之时,也是如此斤斤计较,如今老了,却别有一番见地。”孔丘道:“别有一番怎样的见地?”老子道:“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孔丘听了,略一沉吟,道:“孔丘不才,愿闻其详。”老子道:“但凡明确的‘道’,绝非永恒的‘道’;但凡明确的‘名’,绝非永恒的‘名’。所谓求知,无非有关闻道与正名。既然‘道’与‘名’,琢磨得愈加透彻,离永恒的境界反而愈远。懂与不懂,学与不学,又有什么相干?”孔丘道:“善与恶,真与伪,总不能不有个明确的定义吧?否则,善恶混搅、真伪不分,岂不会天下大乱?”老子道:“美丑、善恶、高下、多寡、有无,都是相对而言,何能有明确的定义?大家都以为‘美’,这所谓‘美’也就会变成‘丑’。大家都以为‘真’,这所谓‘真’也就会变成‘伪’。没有‘低’,怎么能显出‘高’?没有‘寡’,怎么能显出‘多’?没有‘无’,怎么能知其‘有’?善恶、真伪,既然无可区分,怎么能依靠区分善恶、真伪而致天下大治?”孔丘道:“老子这话,玄而又玄。然则依老子之见,怎样才能天下大治?”老子应声答道:“无为。”孔丘听了一笑,道:“这话就更玄了。什么都不做,怎能令天下大治?”老子道:“所谓‘无为’,并非无所事事。”孔丘道:“那又是什么意思?”老子道:“所谓‘无为’,就是不为所谓‘先王’之所为。先王‘尚贤’,‘无为’就是‘不尚贤’;先王‘贵宝货’,‘无为’就是‘不贵难得之货’;先王‘有欲’,‘无为’就是‘不见可欲’。”孔丘道:“‘不尚贤’,如何能推广道德?”老子道:“被推崇为贤、为圣者,难免不趾高气扬,落选不中者,难免不心怀嫉妒。上有傲气,下有怨气,徒徒致人争胜,何所裨益于道德之推广?”孔丘道:“物以稀为贵。好贵恶贱乃人之常情。‘不贵难得之货’,如何实行得了?”老子道:“所谓‘上有所好,下有所阿’。当年楚灵王好细腰,宫人多饿死,就是极好的明证。倘若在上位的人不贵难得之货,民间自然也不会以难得之货为宝。货无贵贱,偷盗自可绝迹。”孔丘道:“敢问‘先王有欲’之说,究竟何所指?”老子道:“宫室、车马、兵甲、玉帛、钟鼎、琴瑟等等,怎么来的?难道不都是因为先王有欲而来。倘若在上位的人‘不见可欲’,小民百姓自然会安于原始朴素,鸡狗之声相闻、老死不相往来的生活。有欲然后心贪,心贪然后乱生。”孔丘道:“依老子这般说,上自尧、舜,下至文武、周公,人称古之圣贤者,岂不都成了罪人?”老子淡然一笑,道:“谁说不是?”孔丘听了,又沉默不语。老子见了,仰面观天,貌似自言自语般道:“尧、舜、文武、周公,这些人不仅已经死了,连尸骨都早已腐朽。这些人说过的话,怎么还能当作治理当今之世的准则?”孔丘听了,不以为然,正要发话,山下传来子路的喊声。孔子扭头一望,但见老子的青牛奔上山来,后面跟着子路,气喘吁吁。孔丘道:“叫你替老子把牛看好,却怎么让它跑了!”老子笑道:“这却不怪子路。这牛与我有默契,知我心动,有下山之意,遂跑上山来接我,谁也阻挡不住。”老子说罢,用麈尾在栏杆上只一点,飞身腾空亭外,早到牛背之上。子路见了,大吃一惊,老子回首,对孔丘拱一拱手,道:“不期而遇,皆因有缘。既然有缘相见,临别不能不一无所赠。古人云:‘富贵者,赠人以财;仁人者,赠人以言。’我不能富贵,却有‘仁人’的名声在外。我就送你这么一句话吧:‘戒骄寡欲,应时而动,深藏不露,明哲保身。’就此别过,后会有期。”说罢,青牛放开四蹄,驮着老子,如履平地一般跑下山去。子路目送老子与青牛走远了,方才回过头来,对孔丘道:“夫子早已想见老子,今日有幸不期而遇,谈了这半天,想必投机得很?”孔丘道:“道不同,不相为谋。”子路听了一惊,道:“难道老子名不副实?”孔丘不语,过了半晌,方才道:“鸟善飞,鱼善游,兽善走。善飞者,可以射之以箭;善游者,可以钓之以钩;善走者,可以捕之以网。至于龙,腾云驾雾,乘风破浪,非我所知。今日见老子,恰如见龙!”

孔丘与子路一同下山,回到车上。孔丘整一整衣襟,挺胸收腹,双手紧握车前横木,道:“回宅第。”子路听了,略微一怔,道:“不去柱下阁了?”孔丘不答。子路把马车驰上了驿道,往赤桥门奔去。回到孔丘宅,子开接着,问道:“夫子今日怎么回得早?”孔丘不答。子路道:“见着了老子。”子开道:“老子今日总算去了柱下阁?”子路道:“不是在柱下阁,是在赤桥门外青草湾。”子开道:“夫子约好老子在青草湾相见,怎么不带我去?”孔丘仍不答。子路道:“并非约好,只是不期而遇。”子开对孔子望了一眼,道:“夫子今日有些不舒服?”孔丘仍不答,只将头一摇,撇下子开与子路在门厅,径自往里院去了。子开目送孔丘入了里院大门,低声问子路:“出了什么事?”子路摇头,也放低声音道:“除了与老子相遇,别无他事。”子开用手向里院一指,道:“怎么若有所失,像是得了一场大病?”子路道:“大概是听了老子一席话所致。”子开道:“老子说了些什么?”子路道:“他们在山上说话,我在山下看守车马与牛,没有听到。”子开听了一怔,道:“看什么牛?”子路道:“老子既不乘车,也不骑马,却跨一头青牛。”子开道:“原来如此。这老子为人也够神的。”子路笑道:“这倒让你说中了。”子开道:“此话怎讲?”子路道:“夫子说,见老子,如同见龙,龙可不是神得很么?”

次日晨,子路照例把车马备好,在门厅等候孔丘出来,久等不见孔丘,却听见磬声从里院传出。子路走到孔丘书房门口,见孔丘盘坐于几案之后敲磬,子开侍立于一旁。子路进门,拱手请安毕,道:“夫子今日不去柱下阁?”孔丘停下手,道:“从今以后,不用再去柱下阁。”子路道:“夫子怎么突然对柱下阁中藏书失去了兴趣?”孔丘道:“柱下阁中藏书我其实早已读完。”子路听了,略一沉吟,道:“难道夫子这些日子去柱下阁的目的,原来只是想见老子而已?”孔丘道:“不错。昨日既然已经见过,所以柱下阁也就不用再去了。”说罢,顿了一顿,又道:“我原本以为但凡阁中藏书残缺不全之处,都可以向老子请教,却不料老子将读书的价值一笔抹杀。”子开笑道:“早知如此,我倒是应当去拜老子为师,省却这读书的功夫。”孔丘道:“你倒是想得好,像老子那样的人,岂肯开门授徒!”子开道:“老子究竟是个怎样的人?”孔丘道:“老子自称‘急流勇退’人。”子开道:“敢问‘急流勇退’,于意何取?”子路道:“这都不明白?所谓‘急流勇退’,不过是个婉转的说法,其实就是胆小。”孔丘听了一笑,道:“休要强不知以为知。”子路道:“见急流就退,难道不是胆小?”孔丘道:“不能一概而论。有时候,知难而退是胆怯。有时候,知难而退却比知难而进更加需要勇气。”子开道:“夫子以为老子属于后者?”孔丘点头。子路道:“夫子自以为何如人?”孔丘道:“‘急流勇进’人。”子路道:“这么说,夫子自认不如老子有勇气?”孔丘笑道:“我什么时候这么说过?”子路道:“夫子方才不是说:‘知难而退却比知难而进更加需要勇气’么?”孔丘尚未作答,却听子开道:“夫子何尝以‘急流’为难?”孔丘听了,微微一笑,道:“子开自称一无所能,我看子开至少善于听人说话。”子路道:“原来如此。这么说,夫子自以为高老子一等?”孔丘听了,又微微一笑,道:“道不同,如此而已,何必有高下之分?”子开道:“敢问夫子之道与老子之道,其不同,究竟何在?”孔丘道:“老子之道,是出世之道。孔丘之道,是入世之道。”子开道:“敢问能否殊途同归?”孔丘摇头,道:“出世之道,是独善其身之道。入世之道,是奋不顾身之道。一出,一入;一为己,一为人。恰好相反,如何能够殊途同归?”孔丘师徒三人正说着闲话,一青衣童子自外入,拱手道:“夫子在鲜鲜坊定下的三牲已经抬到门口,司阍问要不要抬进厨房里去?”孔丘道:“不必,就放在门口等着。”孔丘转身问子路:“车马已经备好?”子路道:“不错。夫子备下这三牲,却要往哪去?”孔丘道:“齐天门外白鹭渚。”子路听了一怔,道:“夫子今日怎么有兴趣去那儿赶热闹?”孔丘道:“谁去那儿赶热闹!今日是南宫季子的忌日,南宫季子的墓正巧在白鹭渚之上。”孔丘回答过子路,扭头吩咐子开道:“你也一同去,上祭时好有个帮手。”

当日稍后,东南风起,天色渐阴。一辆黑色马车出了齐天门,往白鹭渚方向疾奔而去。子路、子开一左一右,立在车外,孔丘立于车内,身后置一口黑色漆箱。三人皆头缠麻巾,身着麻袍,足蹬麻鞋。子路道:“这南宫季子是个什么人物?”孔丘道:“是我的恩师。没有南宫季子,我只怕还在放牛,岂有今日!”子路道:“我以为夫子是无师自通的圣人,原来也还有个师傅。”孔丘听了一笑,道:“无师自通,也得有书才行。我少时家境贫寒,只有一本书,年过十岁,只不过认识上千个字而已,于《诗》《书》《礼》《乐》,一概不知。”子开道:“夫子《诗》《书》《礼》《乐》之学,都是南宫季子传授的?”孔丘道:“那倒也不尽然。南宫季子藏书千卷,《诗》《书》《礼》《乐》皆备,令我一一熟读。不过,南宫季子并不将自己的意思传授与我,却任我自己理解发挥。此外,我在尼山神祠夹壁之内获得一批古代竹简,其中记载多有与如今流传的《诗》《书》《礼》《乐》不同之处。我根据这些竹简,又参照鲁国公室所藏古本,将如今流传的《诗》《书》《礼》《乐》一一校对改写过。”子路道:“如此说来,夫子《诗》《书》《礼》《乐》之学,虽然不是无师自通,却是自成一家之言。”孔丘道:“这么说还差不多。”

三人正说着话,天空不觉飘下细雨蒙蒙。子路举鞭向前一指,道:“前边就是白鹭渚,想是因天气不好,并无游客。”孔丘顺子路手指的方向望去,但见一片水草浩浩荡荡,中有一条浅浅的石堤,石堤两岸垂柳新绿,石堤尽头有一座小丘,小丘之上树木茂密,以松树为主,杂以槐、柏、桧、柞。孔丘叫子路把车赶到路边林子里停下,三人先后下车。孔丘吩咐子路选棵松树将马拴了,然后与子开一起抬起漆箱,跟着孔丘,出了林子,顺小路徒步而进。走不到二十来步,听见前面松林中传来人声。孔丘挥手示意,叫子路、子开停住脚步,将漆箱放到地上,自己一人缓步走上前去,拨开松枝看时,但见前面开阔之处,有一座不高不矮的青冢,冢前一块石碑,碑上刻“南宫季子之墓”六字,碑色纯白,字填墨绿,冢后树林之内隐约可见三辆马车,冢前立着三个人,各着一身缟素,指手划脚,有所分说。一人身材魁伟,浓眉密须,口方鼻直,声音沉着,指着另两人道:“说好午时准时到,你两人都晚了,当然由我先祭。”说罢,弯腰打开身前的一口黑漆箱,只一提,把漆箱提到齐腰,正要迈步往碑前走,冷不防身后传来一声沙哑的声音道:“佛兮!且慢。”说话的人身材清瘦,面白无须。佛兮扭头笑道:“怎么?窦鸣犊还想争先?”窦鸣犊道:“谁同你争这先后!”佛兮道:“那你喊什么‘且慢’?”窦鸣犊道:“你把漆箱放下让我看一看。”佛兮把漆箱放下,道:“不过是牛、羊、豕三牲,有什么可看!”窦鸣犊道:“于礼,祭诸侯陪臣方用三牲。南宫季子虽为仲孙氏,却不曾继承仲孙氏的爵位。”佛兮道:“那依你应当怎样?”窦鸣犊向前迈开一步,弯腰打开身前的黑漆箱,指着厢中的烤乳猪,道:“你看,我只备下一牲。”说罢,一边搬起漆箱,一边道:“你既然搞错了,还得拿出两牲来,当然就由我先祭了。”窦鸣犊正要起步,却被一声洪亮的声音喝住。开口的是个白净胖子,左眉角上一颗黑痣,颌下三撂黄须。佛兮听了大笑,对窦鸣犊道:“你不让我,舜华也不让你。”舜华笑道:“我又何尝同他争这先后!”窦鸣犊道:“那你要怎样?”舜华道:“你说不能用三牲,依我看,用一牲也不妥。”窦鸣犊道:“然则,依你要如何?”舜华迈前一步,弯腰打开身前的漆箱,用手向漆箱一指,道:“南宫季子虽不曾继承仲孙氏的爵位,自己却曾经任过大夫之职。用三牲,过重;用一牲,过轻。用三牺方才正好。”窦鸣犊与佛兮伸过头来一看,只见厢中放着一只烧雁、一只烧骛,一只烧雉。舜华让他两人看毕,道:“既然你两人都错了,自然由我先祭。”

孔丘在树后见他三人如此争执,不禁一声失笑。三人听了,一齐吃了一惊,同时扭头,喝道:“什么人在那儿偷听?”孔丘从树后走出,对三人拱手道:“鲁国孔丘,无意中听了三位的高论。失礼!失礼!”三人听了,又吃一惊,一同拱手,异口同声道:“你就是南宫季子的弟子鲁国孔丘?”孔丘道:“正是。敢问三位与南宫季子如何称呼?”佛兮道:“我三人也都要拜南宫季子为师,无奈南宫季子不允,只肯以晚辈相待。今日是南宫季子忌日,我三人约好一同前来私祭先生。”孔丘道:“原来如此。我也是为此而来。”孔丘说罢,向树丛后一击掌,子路与子开抬着漆箱应声而出。孔丘指着子路与子开对三人道:“孔丘弟子子路、子开。”子路与子开将漆箱放到孔丘身前,拱手对三人施礼,三人一一还礼毕,子路与子开退过一边,垂手而立。孔丘指着身前漆箱道:“方才听三位论三牲、一牲、与三牺之说,有意思得很。孔丘不假思索,也是备了三牲在此。”佛兮听了大笑,道:“我有了一位同道,你两人都输了。”窦鸣犊道:“孔丘自认不曾思索,方才备下三牲。倘若同我一样思索过,谁知不也只备一牲?”舜华道:“谁知不是同我一样,备下的正是三牺?”窦鸣犊与舜华说罢,都扭头望孔丘。孔丘笑道:“实不相瞒,我孔丘也不知究竟应当如何方才合礼。”佛兮道:“既然如此,不如各自陈列各自的牺牲,不分先后,一同拜祭,然后再探讨礼节不迟。”窦鸣犊、舜华与孔丘听了,一齐点头称善。于是,四人一起将牺牲捧到墓前,作一字排开。然后一同退下五步,各自行跪拜之礼。风渐紧,雨渐密,两声鹭鸣自天际传来,听在耳中,分外凄厉。

行礼既毕,佛兮道:“前边有一座水榭,孔丘若无他事,何不与我三人同去那儿坐一坐?”孔丘道:“正合我意。”说罢,转身吩咐子路与子开道:“你两人可先去车中相候。”子路与子开抬起空漆箱,退出林外,孔丘跟着佛兮三人出了松林,折往山后,行不过五十步,早已望见一座水榭以青竹为架,以芦席为篷,背山面水,半在山,半在水。四人进入榭中,凭栏远眺,但见近处芦苇翻动,远处春水无涯,细雨迷蒙,天水相接,令人看不清何者为天,何者为水。佛兮道:“孔丘来周,有何感想?”孔丘道:“在鲁时,只觉得鲁国君不君、臣不臣。虽知周天子名存实亡,毕竟缺乏实感。”舜华听了一笑,道:“如今想必不再缺这实感。”窦鸣犊道:“依孔丘之见,这复兴周室,可还有望?”孔丘道:“昨日与老子不期而遇,也谈起周之兴衰。老子以为:周之衰,乃天意,非人力可以挽回。”佛兮道:“孔丘也这么想么?”孔丘道:“古人云:‘天定,胜人;人定,胜天。’由此可见,狂澜并非不可挽,天意并非不可回。”舜华道:“孔丘既为鲁国使臣,想必已经见过天子?”孔丘道:“见过一面。”舜华道:“当今天子可有复兴周室之才?”孔丘摇头一笑,道:“看上去不像。”窦鸣犊道:“依你之见,复兴周室,要靠谁?”孔丘略一沉吟,道:“晋侯本来最有希望,岂料晋国之权渐入六卿之家,如今晋侯本身也自身难保了。”佛兮道:“晋国六卿之中,如今以士氏最强,不知日后是否会取晋侯而代之?”孔丘道:“士鞅祖父孙三代皆执晋国之政,不乏才干,但为人贪鄙。依我之见,但凡贪得者,皆难持久,恐怕前途不如魏氏与赵氏。”佛兮笑道:“孔丘所见,与我不谋而合,只可惜无缘见过魏舒,不知为人究竟如何。”孔丘道:“如此说来,你是见过赵鞅的了?”佛兮瞟一眼窦鸣犊与舜华,道:“实不相瞒,三年前赵鞅率晋军平定王子朝之乱,护送天子回雒邑之时,窦鸣犊、舜华与我都有幸见过赵鞅一面。”孔丘道:“你三人以为赵鞅何如人?”佛兮道:“礼贤下士,见识卓绝。”窦鸣犊道:“雄姿英武,有谋有断。”舜华道:“不拒谏,能改过。”孔丘听罢大笑,道:“既然如此,你三人为何不早去投奔赵鞅,却还在雒邑无所事事?”佛兮道:“实不相瞒,赵鞅已经遣使者来接,只是我三人还没有拿定主意。”孔丘道:“还有什么担心?”窦鸣犊道:“赵鞅长颈鸟喙。据相法:长颈鸟喙者,易于谋始,难以共成。搞不好,会有杀身之祸。”舜华道:“我也因此而犹疑不决。”孔丘道:“相法鄙俚,恐不足为信。”佛兮听了大笑,道:“孔丘之见,又与我不谋而合。”孔丘道:“三位若去,何时起程?”窦鸣犊道:“赵鞅的使者已在此等了三日,不便拖延过久。倘若应允,动身之日就在十日之内。”孔丘听了,叹口气道:“自来雒邑,颇觉寂寞。与你三人虽属初交,却觉气味相投,有如故知。岂料不出十日,又将分作他乡之客!”佛兮道:“孔丘何必叹息!我三人去不去还不一定。倘若当真去了,我三人必定力荐孔丘于赵鞅,不多日便在晋阳重逢也未可知。”佛兮说罢,转身对窦鸣犊与舜华道:“今日幸会孔丘,晚间何不约孔丘一起去熙攘酒楼聚会一场?”窦鸣犊道:“如此甚好。”舜华笑道:“你两人自做主张,也不问问孔丘意下如何?”孔丘笑道:“正合我意。”佛兮道:“如此极好。时候不早了,你我各自先回去换过衣服,酉时准时在熙攘酒楼见。”

当晚酉时将近,雒邑南市,灯火初上,车水马龙。熙攘酒楼门前,树两根一丈来高竹竿,竿上各挂一幅素面绲金边锦幡,幡上用黑丝线绣作十六个大字。左边幡上绣的是:“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右边幡上绣的是:“天下攘攘,皆为利往。”两根竹竿之间,用花梨木搭起一座门楼,门楼之上镶一块黄杨木横匾,匾上刻“天下第一酒楼”六个大字。木不施漆,字填深红。孔丘来到门前,正见佛兮、窦鸣犊与舜华连袂过街而来。孔丘与佛兮等三人拱手施礼毕,早有伙计出来将四人让到二楼雅座。四人选了一间面街的包间,佛兮叫伙计把窗推开,楼下繁华夜市景色尽收眼底。

四人序齿就座,佛兮年最长,坐了上席;窦鸣犊小佛兮一岁,坐了次席;舜华小窦鸣犊一岁,长孔丘半岁,坐了三席;孔丘年最少,奉陪末坐。既坐之后,伙计捧盘而入,把酒肴布满一席。佛兮提起酒壶,将四盏杯一一斟满,拿起眼前的一杯,举到眉间,道:“敬新知孔丘一杯!”窦鸣犊与舜华也举起酒杯随声附和。孔丘见了,慌忙也将杯举到齐眉之处,说一声:“请!”四人一齐仰头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酒过一巡,孔丘道:“老子可也是这儿的常客?”佛兮道:“不错。酒醉饭饱之余,也常去对面那个龟策摊位,与那卖卦的庚桑子闲谈。”说罢,用手对窗外一指。孔丘顺着佛兮手指的方向看去,但见与熙攘酒楼对面有两家卖书刀、竹简、木牍、印章的店铺,中间夹一个小小的摊位。摊上坐着一位先生,年纪五十上下,头缠白丝巾,身着白葛袍,脚下一双麻鞋,眉长目细,面白须黄,便便大腹。旁边一方白木几案,案边置两个蒲团,供客人之用。孔丘道:“这庚桑子与老子如何称呼?”佛兮道:“有人说是老子之徒,有人说是老子之友。因景仰老子而自称为老子之徒者多如过江之鲫,不过,据我所知,老子至今不肯正式收徒。这庚桑子与老子大约是个师友之间的关系。”佛兮道:“饭后窦鸣犊、舜华与我都想去找庚桑子一占吉凶,庚桑子占卦不用龟背,专用蓍草,释卦也时出新意,与众不同,孔丘何不与我三人同去,顺便结识庚桑子?”孔丘道:“如此甚好。”

孔丘、佛兮、窦鸣犊、舜华四人酒醉饭饱,缓步下了熙攘酒楼,一同踱入对面庚桑子的摊位。庚桑子起身相迎,佛兮、窦鸣犊、舜华三人都是庚桑子的熟客,只有孔丘是头一回来。佛兮正要引见,却被庚桑子摇手止住。佛兮笑道:“怎么?庚桑子难道还想凭占卦猜出这位新朋友是谁?”庚桑子笑道:“什么话?既然是占卦,怎么是猜?乃是断定。”佛兮道:“好!我倒要看看你怎么个断法。”庚桑子扭头喊一声:“还不快多搬两个蒲团来!”一青衣童子应声捧出两个蒲团,挤入原有的两个蒲团之间。庚桑子请四人坐下,然后自己也在主位坐了,从几案之上拿起一个竹筒,用左手手掌捂住筒口,右手手指握住筒身,双手将竹筒上下摇晃了三下,喊一声:“开!”左手猛然一松,早有几根蓍草从竹筒抖落几案。五人一齐伸头看时,但见蓍草在几上布成一个“屯”卦。庚桑子让四人看明白了,将蓍草收回竹筒,如法炮制,开出第二卦为“巽”卦。庚桑子又让四人看个明白,再将蓍草收回竹筒,又如法炮制,开出第三卦。五人伸头一看,见是个“萃”卦。佛兮道:“三卦都已开过,庚桑子还不快快道来,这位新朋友究竟是谁?”庚桑子闭目沉思了片刻,然后慢慢睁开眼,用手指在便便大腹上敲了两敲,道:“鲁国孔丘。”孔丘听了,略微一怔,佛兮大笑,窦鸣犊与舜华不敢置信地摇一摇头。佛兮道:“我倒要听一听,你如何据这‘屯’、‘巽’、‘萃’三卦,断定出一个‘鲁国孔丘’来?你要是说不出个所以然,那就还是猜出来的。”庚桑子笑了一笑,道:“有何难哉?‘屯’者,‘蒙’也。有山名‘蒙’,在鲁国境内。所以由‘屯’而推断出‘鲁国’。‘巽’者,‘入’也。如何能入?有孔方才能入,所以由‘巽’而推断出‘孔’。‘萃’者,‘聚’也。聚土成丘,所以由‘萃’而推断出‘丘’。”佛兮听了大笑,道:“说得极其巧妙。不过,‘蒙’也可以是‘蒙水’,何必是‘蒙山’?有‘门’也可以入,何必有‘孔’?聚‘水’则成‘泽’,聚‘人’则成‘群’,何必聚‘土’而成‘丘’?”庚桑子笑道:“言之不为无理。不过,你不是称孔丘为‘新朋友’么?既须与这三卦相应,又须是来雒邑不久,还须能够与你三人结交为友,这样的人,除去鲁国孔丘,还能是谁?”佛兮笑道:“如此说来,难道还不是猜出来的?”庚桑子道:“我不同你争。不过,我倒是当真猜出一件事。”佛兮道:“猜出一件什么事?”庚桑子道:“你与窦鸣犊、舜华三人都是有所为而来,只有孔丘是来看热闹的。”

佛兮、窦鸣犊与舜华听了,都不禁一怔,异口同声道:“你凭什么这么猜?”庚桑子笑道:“先别问我凭什么这般猜,先承认让我猜个正着再说。”佛兮道:“好,算你会猜。”庚桑子听了,扭头望窦鸣犊与舜华,道:“你两人怎么不说话?”窦鸣犊笑道:“看你一副小人得志的样子!算你会猜。”舜华笑道:“我要说的,窦鸣犊已经替我说出来了,料你也不想听再我重复一回。”庚桑子笑道:“好。既然三位都服我善猜,我何妨说与你三人知道,你三人眉宇之间各有一股动气。”佛兮、窦鸣犊与舜华听了,又都不禁一怔。佛兮对孔丘道:“你看我眉宇之间可有什么动气?”孔丘摇头笑道:“我要是看得出时,我还不就座在庚桑子的位子上了。”庚桑子瞟了孔丘一眼,道:“孔丘见识不凡,往后前途必然无量。”佛兮道:“你不是说孔丘只是来看热闹的么?怎么撇下我们不管,却去看他的吉凶?”庚桑子道:“因为你三人的吉凶,已经不用占卦。”窦鸣犊笑道:“庚桑子今日当真是要逞能,连卦都未曾占,就说已经看出了吉凶。”庚桑子道:“卦随心转,心不定,则据卦而后定。心已定,则吉凶已决,何须占而后知?”舜华道:“你说我的心意已定,敢问我的心意已经决定了什么事?”庚桑子笑道:“你已决意去投奔晋大夫赵鞅。”舜华听了,沉默不语。窦鸣犊道:“我呢?”庚桑子道:“你也一样。”窦鸣犊听了,也沉默不语。佛兮见了,大吃一惊。庚桑子道:“佛兮不想问么?”佛兮道:“我也决意去投奔赵鞅,何须问而后知!”庚桑子捧腹大笑。孔丘道:“他三人心中既然已经有了决断,如何还会来向庚桑子请教?”庚桑子道:“因为他三人自己并不知道心中已经有了决断。”孔丘道:“然则,庚桑子又如何能知?”庚桑子道:“因他三人眉宇间的动气之中皆隐含一股静气。‘动’者,有所去也。‘静’者,有所止也。既有所‘去’,又有所‘止’,因而知其去意已决。”孔丘道:“敢问庚桑子何以知他三人皆欲去投奔赵鞅?”庚桑子用手指敲一敲便便大腹,微微一笑,道:“此是天机,恕不能泄露。”说罢,又道:“孔丘既来此,如何不顺便一占吉凶?”孔丘道:“心中并无不决之事。”庚桑子道:“有事,占事;无事,占命。心中无不决之事的时候,正是占一生命运的大好时机。”

佛兮等三人一齐从旁怂恿,孔丘不便执意相拒,只好点一点头。庚桑子见了,抖擞精神,从几上拿起竹筒,道:“占事之吉凶,三卦而决;占一生之吉凶,九卦而后决。”说罢,将竹筒摇了三摇,开出第一卦来,五人伸首一望,见是个“否”卦。佛兮见了,眉头一皱。窦鸣犊与舜华见了,略一摇头,唯庚桑子与孔丘无动于衷。庚桑子将蓍草收入竹筒,持筒在手,又摇了三摇,开出第二卦来。五人伸头一看,竟然又是个“否”卦。佛兮、窦鸣犊、舜华三人见了,不免一声叹息,庚桑子与孔丘仍然无动于衷。庚桑子如法炮制,接连再开出六卦,居然卦卦都是“否”卦。开到第八卦时,佛兮、窦鸣犊、舜华不再叹息,只是摇头不已,庚桑子略微一怔,唯孔丘仍然无动于衷。开过第八卦之后,庚桑子略微起身,将身下蒲团稍一挪动,抖一抖双臂,再从几上拿起竹筒,静气平心,将竹筒摇了三摇,喊一声“开”,蓍草抖落几案,眼看就要布成“大有”卦,却不知是谁的膝盖将几案一碰,蓍草一震,位置全非,俟蓍草一一重新落定之时,竟然又成了个“否”卦。佛兮道:“是谁碰了一下几案,这一卦不准,应当重新开过。”庚桑子道:“准与不准,全在机缘。是谁碰了几案,正是所谓机缘。何不准之有?”窦鸣犊道:“每开卦一次,可以有六十四种不同的结果,开九次而居然次次皆‘否’,机会少之又少,我还从来不曾听说过,想必是有什么不妥。”舜华道:“九卦皆‘否’,否之极也。你难道不闻‘否极泰来’之说?依我之见,当视之为大吉。”庚桑子道:“言之不为无理。不过,‘否极泰来’之‘泰’,并不在九卦之内,将显现于九卦之后。”佛兮道:“此话怎讲?”庚桑子道:“九卦概括一生,所谓九卦之后,就是死后的意思。”孔丘笑道:“如此说来,我孔丘虽然一生不遇,死后却能大行其道?”佛兮扭头看庚桑子道:“当真如此?”庚桑子点一点头,道:“当真如此。”窦鸣犊道:“死后大行其道是什么意思?难道孔丘有子孙称王天下?”庚桑子摇头,道:“占命只管占卦者自己一生,与子孙无涉。”舜华道:“人死不能复生,既然又与子孙无涉,那这死后大行其道如何能够实行得了?”庚桑子道:“你难道不见圣人之言,虽百世而不朽么?”佛兮道:“从古至今的所谓圣人,比如尧、舜、禹,都是得天下的天子,只有周公可以勉强算个例外。即使是周公,虽无天子之名,实有天子之权与势。在生不遇,死后大行其道,这事还从来不曾有过。”庚桑子听了,淡然一笑,道:“凡事都有第一回。”佛兮道:“庚桑子的意思,难道是说孔丘将是在生不遇,死后却能大行其道的第一人?”庚桑子摇一摇头,微微一笑,道:“不是我庚桑子的意思,是卦的意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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