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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二左孔丘中计 南宫孔氏联婚

叔孙诺回曲阜的第五日,季孙意如与秦遄相对坐于听贤馆中。秦遄道:“听说叔孙诺回来就病了?”季孙意如道:“不仅是病了,而且病得不轻。”秦遄道:“那你怎么好像还心事重重?”季孙意如道:“他虽然病得不轻,可并不曾忘记三番五次遣人来催我草拟恭迎主公回鲁的奏章。”秦遄道:“怎么?难道那场刺客与侠客的戏演出了差错?”季孙意如摇头道:“那场戏要是演出了差错,叔孙诺岂不是死了?怎么还回得来?只是结果并非如你我所料。”秦遄道:“叔孙诺难道不恨那帮人?”季孙意如微微一笑,道:“怎能不恨?”秦遄道:“叔孙诺难道不感激你?”季孙意如又微微一笑,道:“怎能不感激?”秦遄道:“既然如此,他怎么会愿意让臧孙赐、季公若、公子为等人与主公一起回鲁?”季孙意如道:“谁说他愿意来着?”秦遄道:“你不是说结果并非如你我所料么?”季孙意如道:“出你我意料之外的,并非在此。”秦遄听了一怔,道:“然则何在?”季孙意如道:“叔孙诺在那边有他自己的人。”秦遄道:“什么意思?”季孙意如道:“叔孙诺说,他或许可以有办法令主公摆脱那帮人独自回鲁。”秦遄道:“谁会帮他这么做?”季孙意如道:“他不曾说,我不便问。你猜是谁?”秦遄摇着手上麈尾,想了一想,道:“仲孙驹或者有此意。不过,他手下无人,即使有心,也必然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季孙意如道:“不错。仲孙驹为人小心谨慎,力不足的事情,从来不肯冒险。”秦遄又想了一想,道:“难道是左师展?”季孙意如道:“但愿不是他。”秦遄听了一笑,道:“怎么?居然还有令季孙意如害怕的人?”季孙意如道:“左师展不仅诡计多端,而且胆大包天,端的不好对付。”秦遄道:“我倒但愿是他。”季孙意如道:“怎么?你不以我的话为然?”秦遄笑道:“岂敢!你只是忘了一件事?”季孙意如道:“哦?我忘记了什么事?”秦遄道:“你忘了他姓左。”季孙意如疑惑不解,道:“姓左姓右有何干系?”秦遄又一笑,道:“当然有干系。”季孙意如不语,只拿眼睛盯着秦遄。秦遄见了,继续道:“他要是姓右,你我只有硬对付。他既然是姓左,你我就可以与之迂回周旋。”季孙意如仍然不解,道:“此话怎讲?”秦遄道:“朝廷上还有谁姓左?”季孙意如道:“你是说他的从弟左丘明?”秦遄道:“不错。”季孙意如听了一笑,道:“你以为你可以左右左丘明?”秦遄道:“谁也左右不了左丘明。不过,我或许有办法让左丘明以为他可以左右我。”季孙意如听了,略一沉吟,道:“我有些懂了,你再说具体些。”

秦遄并不答话,却站起身来,走到季孙意如跟前,俯下身去,对着季孙意如的耳朵,轻声说了一大段话。季孙意如听了,渐渐面呈笑容。秦遄说罢,坐回原席。季孙意如道:“原来如此,这主意也许不错。不过……”秦遄道:“不过怎样?”季孙意如道:“倘若叔孙诺的人不是左师展呢?”秦遄道:“充其量不过是徒劳无益,好像并无损失可言。”季孙意如道:“好像是这样。不过……”秦遄笑道:“‘不过’之后,居然还有‘不过’?”季孙意如道:“我已经暗中传下命令:对但凡家中有人随主公出走者严加防范,左丘明想必有所风闻,不知他会不会以为无法把消息传递出去?”秦遄道:“这已在我的计算之中。”季孙意如道:“你如何让他消除疑虑?”秦遄道:“我会让他去找孔丘。”季孙意如听了大笑,道:“你又打孔丘的主意?”秦遄道:“不错。不过,这一回不是三个女人,而是三个男人。左师展与左丘明关系敦睦,胜过一般亲兄弟,孔丘与左丘明志同道合,交谊不浅。只要安排得当,不愁他三人不入我彀中。”季孙意如道:“孔丘极其精明,两左也都不是省油的灯,别搞不好,自己掉到自己设的圈套里去。”秦遄道:“神都会有算错的时候,何况是人!孔丘与二左都不过是凡人。况且,你难道不闻‘利令智昏’之说?”季孙意如道:“这同孔、左又有何干系?”秦遄道:“他三人都极力想让主公回鲁,想让主公回鲁,不就是他们的利之所在?”季孙意如想了一想,道:“言之不为无理。那我就照你的意思,草拟一份上主公的奏章,先深自谴责,请辞鲁相之职,归费邑反省思过;然后指责臧孙赐、季公若与公子为等挑拨离间,肇事生非,请主公将之流放在外;最后恭请主公率仲孙驹、左师展、公子宋等回鲁。奏章拟就之后,交叔孙诺与仲孙何忌过目,俟他两人同意之后,就遣人送到阳州去。”秦遄道:“窃料叔孙诺与仲孙何忌皆不会有异议。你自己可想好了?万一主公真的回来了,你可别怪我。”季孙意如微微一笑,道:“主公倘若能回,那是天意,我季孙意如如何阻挡得了?不过……”秦遄笑道:“不过,季孙意如也不会不尽人力。”季孙意如听了,哈哈一笑,道:“知我者秦遄!”

三日后清晨,阙里山庄大门外,树色驳杂,山气爽朗。孔丘立在门外仰头观天,无繇与子丕跟在孔丘身后。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片刻之后,树林后奔出一骑人马。马色深褐,骑马的人一身素白。孔丘扭头望去,还没有看清楚马上人的面目,却听到那骑马的人喊道:“仲尼别来无恙?”孔丘听了,笑逐颜开,大声回应道:“多日不见,丘明无恙?”左丘明将马放慢,行到孔丘跟前将马勒住,翻身下马,向孔丘拱手行礼。孔丘拱手还礼毕,道:“你怎能这么一早就到得这儿来?”左丘明道:“从兄师展有一座山庄,唤做霁霞园,他随主公出走前,嘱我将其家眷安顿到霁霞园避乱,我就便将自己家小一同带来在霁霞园暂住。他这霁霞园离你这阙里山庄不过五里之遥,所以能来得这么早。”孔丘道:“原来如此,快请庄屋里边去坐。”左丘明道:“秋高气爽,不如先在外边走一走?”孔丘笑道:“正合我意。”说罢,转身吩咐无繇与子丕道:“快把左太史的马牵到马厩里去。再去厨下准备些酒浆菜肴,送到后山听流亭去。”无繇牵过左丘明的马,与子丕一同折回阙里山庄。孔丘引左丘明往后山方向走了几步,忽又扭头,对着子丕与无繇的背影喊道:“师母倘若问起,就说我与左太史一同去游后山,早餐不必相候。”

孔丘与左丘明顺着林间小路曲曲折折行了一里许,早已望见一座凉亭筑在一堆白石之上,亭心一座石头几案,周围一色枫木栏杆。两人一前一后进了凉亭,左丘明立在栏杆之后向前一望,但见一条山涧从枫林中转出,静静地从亭下流趟而过。枫叶火红,溪水清澈见底,涧边白石之上绿苔斑驳。孔丘道:“如今水落石出,溪静无声。春潮来时,溪水上涨,几乎与亭相平。坐于亭中,闭目养神之际,水声哗然不绝于耳,听流亭方才名副其实。”左丘明道:“如今虽然名实不副,却别有一番情致。”孔丘与左丘明相对坐在栏杆之上。两人面向溪流,静坐了片刻之后,左丘明道:“局势如此,你有何高见?”孔丘摇一摇头,道:“公室如此不得人心,委实令我吃了一惊。”左丘明道:“不仅令你吃了一惊,听说也令季孙意如吃了一惊。”孔丘听了,顿了一顿,道:“令季孙意如吃一惊可不是什么好事。”左丘明道:“你得了什么风声?”孔丘又摇一摇头,道:“没有。以理推之,必然如此。”左丘明道:“我倒是听到点消息,与你的推理正相吻合。”孔丘道:“你听到什么消息?”左丘明道:“有人告诉我,说季孙意如见鲁人并不在意鲁公的去国,遂起了野心,想向周天子讨个爵位,正式做起诸侯来。”孔丘听了,叹了口气,道:“我经常对弟子说:正名最关紧要。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弟子们口上虽然不曾反驳,可我看得出他们心里都以为这话不过是不着边际的老生常谈,只把这话当做西风贯马耳。其实何尝如此!你听来的这消息正好就是个证明。人人都说周天子早已名存实亡,形同虚设;也都说季孙意如早已有了诸侯之实,只缺个诸侯之名。如今季孙意如不仅还想要个诸侯之名,而且也还要从这名存实亡的周天子手上去讨这个名。可见这名,绝非虚物!”

左丘明尚未回话,却听见子丕笑道:“我可不在那些把这话当做不着边际的弟子之列。”孔丘与左丘明扭头一看,见子丕已挑着一个担子来到亭下。孔丘道:“无繇不曾同你一起来?”子丕道:“师母有事叫他留在庄里。”子丕一边说,一边把食盒、酒浆等等从担子上卸下来,一一放到亭中的石几之上。左丘明见了,笑道:“我是不速之客,你府上却能如此快速备下这许多酒肴来,可见嫂夫人持家有方。”孔丘不屑道:“她哪……”孔丘说到这儿,见子丕向他挤眼,遂把话顿住,伸头向子丕身后一望,但见树林后转出一个人来,发挽金钗,耳垂玉坠,身披一袭墨绿绣金花丝袍,原来正是宋凤,慌忙咳嗽一声,笑道:“又多了一位不速之客!”左丘明扭头,见了宋凤,慌忙起身。孔丘也陪着立起身来。宋凤与左丘明相互拱手施礼毕,宋凤笑道:“什么风把左太史吹下乡来?”左丘明顺口应道:“秋风。”宋凤听了一笑,道:“幸亏孔丘还不是诸侯,否则,你这话就犯了他的名讳了。”孔丘作色道:“又来胡说!我同诸侯有何相干?居然说什么‘还’不‘还’的?”宋凤道:“你过去不是诸侯,现在也不是诸侯。至于将来,恕我不能预知,所以说‘还不是’。这有什么不妥?怎么就是胡说?”三人一起就座,左丘明笑道:“原来始终不解仲尼的辩才怎么会愈见犀利?今日我左丘明总算是寻得了答案。”宋凤笑道:“你以为是从我这儿学去的?”左丘明道:“那倒不是。”宋凤听了,略微一怔,正要发问,却听子丕道:“是同师母对话磨炼出来的。”左丘明听了大笑,道:“此所谓知师傅莫如弟子。喝浆!喝浆!再不喝时,当真要凉了。”宋凤端起面前的浆碗一饮而尽,站起身来,道:“左太史慢慢用酒,我还要去后山走一走,不在这儿打搅你们清谈的兴致。”宋凤说罢,一扭身,走下亭子,转眼间遂消失在树林之后。子丕见了,道:“夫子这儿倘若无事,我也先回山庄里去,过一个时辰之后再来收拾杯盘碗碟。”孔丘挥手点头,子丕拱手退下。

俟宋凤与子丕走远了,孔丘道:“让内子胡搅了一场,休要见怪。”左丘明道:“哪的话!听嫂夫人说话,有趣得很。”孔丘道:“方才你说的那消息,来源可靠吗?”左丘明道:“秦遄有个亲随,姓赵名昌,与我家总管苏大同乡里,以前偶然来与苏大说起些秦府与季孙府中的事,我于无意中听到了,觉得颇有助于我编写国史春秋,遂叫苏大多予酒食款待,令其常来说这些话予苏大听,我因而时时听到些不为外人所知的内幕。前晚赵昌又去找苏大,对苏大说起这消息,苏大以为事关重大,遂于昨日连夜赶来霁霞园相告。”孔丘用手指敲一敲亭子的栏杆,道:“可有细节?”左丘明道:“有。今日我来,正为同你探讨这细节。”孔丘道:“洗耳恭听。”左丘明道:“据赵昌说,季孙意如为谋得诸侯之位,正着手两件事。”孔丘道:“哪两件事?”左丘明道:“其一,阻止鲁公回鲁。其二,买通晋国六卿,令其游说晋侯。他大概是以为,只要晋侯点头,不愁周天子不允。”孔丘道:“这两件之中,当然又以你说的第一件至关紧要。鲁公一旦回鲁,季孙意如做诸侯之想,自然就不过是一场白日梦了。”左丘明道:“不错。据赵昌说,季孙意如将亲自料理行贿晋国六卿之事,至于这阻止鲁公回鲁一事,却交由秦遄处理。”孔丘道:“早已听说季孙意如倚重秦遄为其谋主,果不其然!”左丘明道:“据赵昌说,季孙意如碍于叔孙诺之敦促,不得不假意恳请鲁公回鲁。秦遄教季孙意如上书鲁公,先深自谴责,然后归咎于臧孙赐、季公若与公子为兄弟,明确向鲁公表示:鲁公必须应允流放这帮人,季孙意如方会迎接鲁公回鲁。”

孔丘听了,道:“秦遄之计,旨在令季公若、臧孙赐与公子为兄弟胁持鲁公,令鲁公即使想回也回不来。”左丘明道:“不错。赵昌还说,季孙意如最为担心家从兄师展,以为师展可能会不顾他人的反对,一意孤行,设法把鲁公送回。不过,秦遄却叫季孙意如不必担心。”孔丘道:“秦遄难道以为师展兄并无此意?”左丘明道:“那倒不是。不过,秦遄在跟随鲁公流亡的人中潜伏有他自己的人,据这些人提供给秦遄的消息说,公子为已经遣人日夜把守大路;又已疑心师展,遂早于暗中传下命令:绝不让师展替鲁公驾车。所以,秦遄以为师展即使有此意,也是无能为力。”孔丘听了,略一沉吟,道:“难道师展兄不会与鲁公骑马偷偷从小路遛走?”左丘明听了,抵掌大笑,道:“我今日来,就想看看你是不是也会这么想?”孔丘道:“难道你已经这么设想过?”左丘明道:“不错。不过,看来季孙意如与秦遄都不曾想到这一着。”孔丘听了一笑,道:“想不到这些小人居然还不忘礼,以为诸侯除畋猎之外,出门都必须依礼乘车。”左丘明道:“这也难怪,习惯使然。不要说是诸侯,就是卿大夫出门,不也是一向都乘车,只有庶人方才骑马乘牛么?只是最近才有一些卿大夫贪图方便,不乘车而骑马。我平日出门,也是乘车。今日骑马来,不仅是贪图方便,而且也是为了机密,多个车夫,少不得多个走漏风声的机会。”孔丘道:“不错。你这话还提醒我一件事。”左丘明微微一笑,道:“你担心师展也想不到让鲁公骑马?”孔丘点头一笑,道:“知我者,莫如太史。”左丘明道:“我也正因有此担心,所以才来找你。”孔丘笑道:“你想叫我遣弟子去把这乘马之计告诉师展?”左丘明道:“不错。但凡家中有人随鲁公在外者,季孙意如早已严加防范,唯恐里外互通消息,所以我不便遣家臣前去。听说子丕方才从阳州回,可见你的弟子出入鲁境并不在监视与管制之列。”孔丘道:“子丕去阳州的消息,你从哪听来?”左丘明道:“也是听赵昌说的。”孔丘听了,略一犹疑,道:“不好。”左丘明听了一怔,道:“什么不好?”孔丘道:“莫不要中了秦遄那厮的诡计!”左丘明道:“此话怎讲?”孔丘想了一想,摇一摇头,道:“也说不出个所以然,只是这秦遄对我这儿的事了如指掌,令我觉得有如芒刺在背,坐立不安。”

左丘明尚未作答,却听得宋凤的声音道:“疑心生暗鬼!秦遄怎么会对你这儿的事情都了如指掌?他之所以知道子丕去阳州,不过因为姜姬那消息肯定是从秦遄的夫人那儿听来。”宋凤的话音刚落,宋凤的人早已出现在听流亭的栏杆之外。孔丘与左丘明见了,都不禁吃了一惊。孔丘道:“你什么时候折了回来?”宋凤微微一笑,道:“我走的那条小路不过是条短短的圆形弯道,我早已折回亭下多时,你以为你在与左太史密谈,岂知亭外有耳!”左丘明道:“嫂夫人又不是外人,我与仲尼所说,当然仍是不为外人所知的秘密。”宋凤道:“我不过讲句笑话。说正经的,秦遄那人的确诡计多端,想要对付秦遄,不妨三思而后行。”

孔丘听了,扭头问左丘明道:“师展兄可是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左丘明尚未作答,宋凤道:“何必是个轻易改变主意的人?我看你执拗得很,不过,一旦遇到不易抉择之事,却也主张随大流。”孔丘道:“笑话!我什么时候有过这种主张?”宋凤道:“我分明听你不止一次对弟子说什么‘吾从众’。所谓‘吾从众’,难道不就是‘我随大流’吗?”孔丘听了,只是摇头,却说不出话。左丘明道:“嫂夫人想必是另有高见,何必深藏不露?”宋凤笑道:“我哪有什么高见!我不过以为,但凡可行又不为对方所知之策,都可以视之为上策。这乘马走小路之计,显然可行。只是不知是否早已在秦遄与季孙意如的意料之中?”孔丘道:“即使在秦遄与季孙意如的意料之中又何妨?左大夫要瞒过的只是公子为那帮人,又不是秦遄与季孙意如!”宋凤道:“他们难道不会合做一路?”孔丘不屑道:“他们是死对头,怎么会合做一路!”左丘明道:“推之以常理,当以仲尼之言为是。”宋凤听了一笑,道:“左太史难道没听说过‘不怕一万,就怕万一’的说法?所谓‘万一’者,恰好就是不能以常理推之者。”孔丘道:“左太史专心致志于经典史籍,怎么会像你一样深谙这些街头巷尾听来的无稽之谈!”宋凤听了,又笑了一笑,道:“不谙街头巷尾之事者,却如何能对付得了深谙街头巷尾之事者?”宋凤说罢,站起身来,向左太史拱一拱手,道:“我先走一步。”又转身对孔丘道:“我已吩咐厨下为左太史备好一席便餐,不要只顾同左太史说话,把用膳的事给忘了。”左丘明拱手还礼,孔丘目送宋凤施施然下了听流亭,消失于林木之后。宋凤走后,孔丘与左丘明两人皆面向溪流,静坐无言。半晌之后,左丘明方才道:“嫂夫人所言,似乎也言之成理。”孔丘道:“你未尝不谙街头巷尾之事,我那么说,不过故意气她一气。再说,秦遄与季孙意如也未必就深谙街头巷尾之事。”左丘明道:“是否深谙街头巷尾之事倒不怎么相干,关键在于季孙意如是否当真会同公子为等人联手?”孔丘道:“你的意思呢?”左丘明道:“实不相瞒,嫂夫人不说,我根本没有想到这一层,既经她说出来,我也不能不心存顾虑。”孔丘笑道:“所以你想听听我的看法,以便也来个‘吾从众’?”左丘明笑道:“正是。”孔丘道:“依我之见,可能性极小。再说,倘若他们当真勾结,你我与师展兄反正只有一条路可走,别无选择。”左丘明道:“一条什么路?”孔丘道:“一条有输无赢之路。”左丘明听了,沉默不语。孔丘道:“古人有云:‘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我总不能眼见季孙意如干这窃国的勾当而袖手旁观吧?”左丘明稍一犹疑,终于点头,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子丕何时可以动身?”孔丘道:“明日即可。”孔丘说罢,顿了一顿,又道:“如果我记得不错,子丕随我去你府上时曾同师展兄见过一面,不知师展兄还认得子丕否?”左丘明道:“别人都说我的记性好,其实,我的记性远远赶不上师展,他的记性才是名副其实过目不忘。他一定会记得子丕,你不必担心。”

阳州迎宾馆正厅。鲁公坐堂上,仲孙驹、臧孙赐、季公若、左师展立于右侧,公子为、公子果、公子贲立在左侧。鲁公道:“季孙意如上呈寡人的奏章,寡人已经交你们传阅过。你们意下如何?”片刻沉默之后,仲孙驹道:“臣以为主公不妨接受季孙意如的条件,由左大夫与公子宋陪同回鲁。季孙意如虽不指明要流放臣,臣自觉责无旁贷,愿意长流在外,引咎自责。”鲁公听了,摇一摇头,道:“寡人何忍心于见你等流放在外!”仲孙驹道:“主公不回鲁,臣等何尝不也是流亡在外?主公一旦回鲁,则季孙意如不得不辞去相位,臣等虽然身不在鲁,心中未尝不能分享去季孙意如之快。”鲁公听了,半晌无话,只拿眼光去望臧孙赐、季公若与公子为等。一阵沉默过后,季公若道:“仲孙大夫所言,不为无理。不过,臣以为季孙意如一向狡诈无赖,其奏章之中所谓愿辞去相位,归费自省云云,主公切不可轻信。”臧孙赐道:“公若所言,极为有理,还盼主公三思。”鲁公不答,貌似沉思。过了片刻,仲孙驹道:“公若之言,也不为无理。不过,臣以为阳州不是久留之地。晋侯既然已经迎主公去乾侯暂住,臣以为主公若不肯依季孙意如的条件回鲁,则当早日去乾侯。否则,晋侯见怪,指望晋人协助主公打回鲁国去的想法又会落空。”季公若道:“去乾侯岂不凭空得罪齐公?齐公已经答应助主公拿下郓邑,再以郓邑为据点,攻取成邑。仲孙何忌失了成邑,必然仓皇失据。主公然后以退还成邑为饵,利诱仲孙何忌。如此,仲孙何忌必然去季孙氏而归主公。季孙氏一旦失去仲孙氏之援,必有众叛亲离、土崩瓦解之势,放弃如此大好机会而汲汲于去乾侯,臣深以为不可。”季公若说罢,臧孙赐与公子为等一齐点头称善。左师展却不开口,只在一旁冷笑。鲁公见了,问道:“左大夫何以笑而不言?”左师展道:“臣以为仲孙大夫与公若所言,大半都不过是空话,所以不禁发笑。”季公若道:“怎么大半都是空话?”左师展道:“齐师说来还不曾来,郓邑仍在季孙意如之手,成邑仍在仲孙何忌之手,于此时说什么季孙氏必有众叛亲离、土崩瓦解之势,难道不是空话?至于恃晋国之援,也不过是一厢情愿之论。晋侯失权柄已久,权在六卿,六卿貌合神离,难得一致。况且六卿皆受季孙意如之贿,哪会真心协助主公?”鲁公道:“然则依你说,寡人应当何去何从?”左师展笑道:“臣也没有主意,所以只好聊发一笑。”鲁公听了,叹一口气,道:“既然你们一时拿不出个主意,权且退下,等有了主意,再来见我。”鲁公说罢,摆一摆手,众人一齐退下。

当日夜晚,鲁公寝室之中,鲁公斜倚卧榻,左师展垂手立在门口。鲁公打个呵欠,道:“师展这么晚来见寡人,想必是想出了主意?”左师展道:“主意倒是有了。不过,与其说是想出来的,倒不如说是逼出来的。”鲁公听了,微微一怔,道:“此话怎讲?”左师展道:“左太史暗中遣人来,告诉臣一个消息,臣听了心中一急,遂逼出个主意来。”鲁公听了,精神为之一振,道:“曲阜有什么消息?”左师展道:“不是什么好消息,主公未必想听。”鲁公道:“事已至此,还能有什么更坏的消息?”左师展道:“据说季孙意如想取主公而代之。”鲁公听了,似乎不敢置信,直愣愣地对左师展望了半晌,猛然从卧榻上跳将起来,气急败坏地喊道:“什么?季孙意如想干什么?”鲁公一边喊,一边摇摇欲倒,两名侍女见了,赶忙上前扶持。

俟鲁公重新坐定,左师展道:“季孙意如正在谋划请天子立之为诸侯。”鲁公道:“天子岂会从其请!”左师展道:“国家不可长久无君。主公流亡在外之日愈久,天子允其请求的可能性也就愈大。”鲁公道:“寡人明日就去临淄见齐公,请齐公兴师送寡人回鲁。”左师展道:“齐公要是有意,主公早已身在曲阜了,岂会仍在阳州做客?况且据臣所知,齐之权臣也都受季孙意如之贿,即使齐公有心,无奈臣下不肯。”鲁公听了,半晌不语。左师展道:“仲孙大夫早晨劝主公接受季孙意如的条件回鲁,臣以为未必不可行。”鲁公道:“季孙意如既已谋划自立为诸侯,他请寡人回鲁之辞,自然不过是些假话,却如何能信他得过?”左师展道:“臣以为,季孙意如请主公回鲁之辞,亦假亦真,并非全假。主公用其真,舍其假,有何不可?”鲁公道:“此话怎讲?”左师展道:“季孙意如其实不愿主公回鲁,却假意恭迎,这是假的一面。季孙意如之所以要如此做假,乃因形势所迫。这形势,却是千真万确,一丝也不假。”鲁公道:“你所谓的形势,究竟何所指?”左师展道:“季孙意如眼前所面临的形势,大致可以归结为三。其一,叔孙诺有迎主公回鲁的诚心。其二,仲孙何忌不愿见季孙氏坐大,主公回鲁,牵制季孙意如,正合他心意。其三,迄今为止,并无任何诸侯公然支持季孙意如。”鲁公道:“如此说来,形势倒是于寡人有利。”左师展道:“不错。不过,形势并非一成不变之物。主公流亡在外之日愈久,形势将愈于主公不利。”鲁公听了,略一沉吟,道:“你所谓‘用其真’、‘舍其假’,又是什么意思?”左师展道:“主公装做不知季孙意如在做假,只把他恭迎主公回鲁的话当真。他说望主公早日回鲁,主公就当真早早回去,他逼于形势如此,不得不假戏真做。这就叫做‘用其真,舍其假’。”

鲁公听了,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方才道:“话是不错。不过,寡人恐怕力不从心。”左师展道:“主公所谓‘力不从心’,难道是有难言之隐?”鲁公叹了口气,道:“其实也不是什么秘密。公子为他们既然回不去,又岂会让寡人回去!”左师展向前迈出两步,压低声音道:“臣有一计。”鲁公道:“这儿没有外人,尽管道来,不必犹疑。”左师展道:“据臣所知,公子为已将车辆全部控制在手,没有他的允许,任何人不得动用。从阳州去鲁境的驿道,也在公子为的监视之下。主公身为诸侯,于礼,出门固然应当取驿道、乘驷车;不过,眼下情况特殊,何不舍车乘马,从小路奔回鲁国。”鲁公想了一想,道:“小路崎岖,如何行得?”左师展道:“从阳州取小路东南行,不过三十里便是汶水水滨。路虽崎岖,毕竟不远。臣可预先在水滨安排好渡船,并会知叔孙诺,叫他安排车辆卫队在汶水对岸铸邑相候。”鲁公道:“你有把握安排妥当?”左师展道:“臣虽无能,这点事还办得来。上次叔孙诺也是靠臣这么安排,方才脱险,平安返回曲阜的。”鲁公听了,又沉默半晌,终于道:“既然如此,你这就去安排。只是千万不可走了风声,让公子为等听到了。”左师展道:“这个自然。”

公子为客房之内,三公子围案而坐。公子为放下手中的酒杯,先望一眼公子果,又望一眼公子贲,道:“秦遄遣人送来的消息,你两人以为可信不?”公子贲道:“秦遄那厮诡计多端,千万小心,莫要中了他的圈套。”公子果道:“左师展原本与你我不是一条心,上次准是他放走了叔孙诺,这次又想重施故技。我看并无圈套可言,用不着多疑。”公子贲听了,扭头向公子为道:“长兄之意以为如何?”公子为微微一笑,道:“依我之见,圈套是有。不过,秦遄想要套住的并不是我。”公子果与公子贲齐声道:“然则是谁?”公子为道:“左师展。”公子果道:“秦遄如何能知左师展之谋?”公子为笑道:“你方才不还说秦遄那厮诡计多端么?诡计多端的人说不定在你我身边埋伏有人,也说不定在左师展身边埋伏有人,他怎么就一定不能知道左师展之谋?”公子果道:“依我之见,这种事,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即使秦遄之言为无稽之谈,盯住左师展也绝不会坏事。”公子为听了,又笑了一笑,道:“不要盯得太紧,令他下不了手,留在身边,永为隐患。”公子果道:“然则奈何?”公子为道:“欲擒故纵。让他以为有机可乘,方才可以将他抓个正着。”公子贲道:“然则如何着手?”公子为对公子贲道:“自从叔孙诺逃走之后,我已从土人处打听清楚:从阳州去鲁,除去驿道之外,尚有一条小路往东南方向行走。从明日起,你称病不起,白天在房里养精蓄锐,入夜则带领四五个亲信去小路埋伏,但见人马往来,便用绊马索绊倒,看他如何走得脱?”公子贲道:“此计甚好,我这就去安排人手。”公子贲说罢,起身拱手告辞。俟公子贲走了,公子果也站起身来,道:“有没有要我做的事?”公子为道:“你照常看管车马,却于夜间故意放松对马厩的监视。倘若发现有人来盗马,切莫打草惊蛇,只于暗中跟踪,明白了么?”公子果会意,点头一笑,拱手而退。

次日辰时上下,迎宾馆正厅。鲁公坐堂上,仲孙驹、臧孙赐、季公若、左师展立于右侧,公子为、公子果立于左侧。鲁公道:“寡人昨日叫你们有了主意就去见我,从早至晚却连一个人影也不曾见着。”鲁公说罢,拿眼睛左右一扫,立在两边的人却无一个接话。鲁公见了,叹了口气,道:“怎么都成了哑巴?”左师展听了,微微一笑,道:“公子贲还不曾来,说不定他不是哑巴。”公子为听了,也微微一笑,道:“公子贲感冒伤风,喉咙嘶哑,还当真成了哑巴。不仅今日来不了,恐怕这三、五日内都会缺席。”左师展冷笑一声,道:“原来如此!我还以为他夜游晚归,早上起不来。”公子为也冷笑一声,道:“局势如此,谁还能有兴致夜游!”鲁公道:“闲话少说!谁有正经的话?”仲孙驹道:“依臣之见,但凡有主意的,已经把主意说了出来。但凡不曾开口的,大概是并无主意。臣以为眼下并不缺主意,只缺拿主意的人。”左师展听了,又冷笑一声,道:“没有说话的人,也不见得就没有主意。有人不曾开口,却已经有了行动。既有行动,说明不仅不缺主意,而且也不缺拿主意的人。”公子为道:“左大夫能不能把话说明白些?究竟是谁?有了什么行动?”左师展道:“公子怎么不去问那人自己?”公子为道:“我要知道那人是谁,自然不来问左大夫。”左师展道:“那人既然不肯开口自陈,自然是不想人知道他是谁,也不想人知道他要做什么,公子何必追问?”公子为道:“倘若不是左大夫挑起这话头,我又从何追问起?”季公若道:“何必纠缠这不相干的小事?管他是谁在干什么,反正这主意是要由主公自己来拿。”鲁公道:“公若之言甚是。既然有主意的人都已经把主意说出来了,何必再争?徒伤和气。你们都给寡人退下,以便寡人静心思考,好早日做出个断决来。”众人拱手长揖而退。

当日正午时分,左师展缓步踱进迎宾馆对面来鸿酒楼,举目四下张望,并不见子丕踪影,正在犹疑,冷不防被人在背后拍了一掌。左师展吃了一惊,急忙扭头看时,却见子丕正在他身后微笑。左师展笑道:“鬼鬼祟祟,令我吃了一惊。”子丕笑道:“心不怀鬼胎,何吃惊之有?”两人正说笑时,一名伙计早已迎上前来,把二人让到二楼雅座包间,子丕与左师展各就宾主之席。酒过三巡,子丕道:“左大夫可有了什么消息?”左师展道:“好坏兼而有之。”子丕道:“先说说那好消息。”左师展道:“鲁公同意乘马走小道之计。”子丕道:“坏的呢?”左师展道:“公子为好像有所警觉。”子丕听了,微微一笑,道:“该不是心怀鬼胎,遂不禁心惊肉跳吧?”左师展笑道:“笑话!我左师展要是那种胆小的人,又怎么会自找麻烦,跟着鲁公出走?”子丕道:“不过讲句笑话,左大夫切莫在意。不过,虽说是笑话,也不尽是笑话。”左师展道:“此话怎讲?”子丕道:“左大夫说‘公子为好像有所警觉’。所谓‘好像’,难道不是并无证据之意?既无证据,不也就可能是疑心生暗鬼么?”左师展道:“言之不为无理。不过,我之所以说‘好像’,只是因为没有确凿的证据,并不是信口开河。”子丕道:“既然如此,愿闻其详。”左师展道:“今晨朝见鲁公,公子贲缺席,公子为说他感冒伤风,喉咙嘶哑,口不能言,卧病不起。”子丕道:“天气乍凉,感冒伤风乃常见之疾,何足怪哉?”左师展道:“公子为面无忧容,却有得色。”子丕道:“区区小疾,何致令人生忧?”左师展道:“然亦不致令人喜。”子丕道:“那倒也是。难道公子贲在暗中替公子为有所勾当?”左师展道:“我正是这么猜想,所以我想稍等几日。”子丕道:“左大夫的意思,是想等公子贲露面之后再作道理?”左师展道:“不错。公子为既说他只是感冒伤风,他总不能十天半个月还不露面。”

子丕听了,犹豫半晌,终于道:“有件事本来不想告诉左大夫,左大夫既然打算多等几日,我想还是告诉左大夫的好。”左师展听了一怔,道:“有什么事瞒着我?”子丕道:“叔孙诺大夫病危,不知还能维持几日,一旦叔孙大夫不起,局势将如何?难于逆料。”左师展听了,大吃一惊,道:“怎么可能?上次叔孙大夫来时还健康得很?”子丕摇一摇头,叹了口气,道:“此所谓‘天有莫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左师展道:“你的消息从何处听来?莫不是谣言?”子丕道:“四日前南宫敬叔曾往叔孙大夫府上探病,过后来阙里山庄看望孔子时,亲口说如此,绝非谣言。”左师展听了,略一犹疑,道:“既然如此,事不宜迟,今晚就走,即使公子为当真已经有所警觉,说不定还没来得及准备好怎么对付我。”子丕道:“左大夫当机立断,令人佩服之至。只是事起仓促,不知左大夫可来得及安排人手?”左师展道:“人手早已选定,各自的任务也早已交代清白,只等我一声令下,料想不会有误,只有一件事,令我略有担忧。”子丕道:“敢问是什么事?或许我能帮得上忙。”左师展道:“那小路的尽头,虽临汶水,却并无渡口,只有一个唤做萧老的渔翁,独自在水边结庐,兼营摆渡的生意。上次叔孙大夫走时,就是事先托这萧老在水滨相候,如今来不及遣人去相约,只怕他今晚万一不在。”子丕道:“这有何难!我这就从小路去,找到这萧老,预先付他一笔赏钱,叮嘱他今晚千万在水滨等着。”左师展听了大喜,道:“子丕既肯如此相助,我左师展还有什么顾虑可言!”左师展说罢,从怀中摸出一封铜钱来,交予子丕,道:“烦你把这封钱带去给萧老做赏金。”子丕接过,揣入怀中,站起身来,对左师展拱手道:“时候不早,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左师展也站起身来,拱手还礼。子丕走到门边,又扭过头来,对左师展道:“万一我在小路上发现可疑之处,或者在水滨找不着萧老,我就返回运通客栈。左大夫可先遣人去运通客栈打探消息,如我不在,便可放心行事。”左师展听了,略微点头,似乎并不经意。

子丕策马奔往东南渡口时,公子为进了公子贲的客房。公子贲见了,慌忙从几案之后站起身来相迎。公子为故作正经道:“你有病在身,当卧榻静养,却在客房内做何勾当?”公子贲笑道:“长兄倒是装得活灵活现。”公子为没好气地道:“只怕还装得不够像!”公子贲听了一怔,道:“怎么啦?”公子为道:“方才早朝时,左师展特别问起你,又说什么有人口虽不言,暗中却有所行动,好像你我之计,让他猜个正着似的。”公子贲听了又一怔,道:“不可能吧?”公子为道:“没有不可能的事,只有料想不到的事。”公子贲道:“那怎么办?难道今晚先不去了?”公子为道:“哪能不去?只是须格外小心。”公子贲听了一怔,道:“怎么?难道你已得了什么消息?”公子为道:“方才有人看见左师展与个陌生人在来鸿酒楼见面,不久又见那陌生人先出酒楼来,策马望东南方向去了。”公子贲道:“你猜那陌生人是去替左师展探路?”公子为道:“想必如此,幸亏不曾叫你白天就去等,否则……”公子为的话还不曾说完,门外传来忽然脚步之声。公子贲急忙闪入卧房,公子为咳嗽一声,问道:“谁?”公子为一边问,一边打开房门,举目一望,却见来的不是别人,乃是季公若,心中顿时松了一口气。公子为向季公若拱手施礼,道:“季叔来探病?”季公若不答,直径进了门,顺手把门带关,方才拱手还礼,道:“不是来探病,难道还是来探消息?”公子为笑道:“还是不曾瞒得过季叔。”季公若四下张望了一回,道:“公子贲不在?”公子为用手向卧房房门一指,笑道:“卧病在榻,怎么不在?”季公若道:“你打算叫他去干什么勾当?”公子为笑道:“季叔还真是来打听消息!”季公若道:“你为何瞒着我?”公子为道:“岂敢相瞒!只是还没来得及奉告。”季公若道:“那还不尽快道来!”公子为道:“昨夜有人从曲阜来,叫我提防左师展劫持主公从小路回鲁,我于是叫贲弟装病,白天在房里歇息,入夜去小路上等他。”季公若听了一笑,道:“原来如此,只怕左师展已经识破你的计策。”公子为道:“他识破了也好,没有识破也好,反正不能让他把主公劫走。”季公若听了,道:“那我就放心走了。”

当日夜晚,子时将过,迎宾馆后院马厩之内,一片火光忽然冲天而起,厩内马匹奋蹄嘶鸣,纷纷冲出厩外,看守马厩的士卒惊慌失措,乱作一团。马群奔出院门之时,黑暗之中突然窜出二十来个身着黑色夜行服的汉子,一个个纵身跃上马背,将马一拍,直奔东南方向而去,转眼之间便消失于黑暗之中。片刻之后,一彪人马从外赶来,火光之中,但见公子为手持方天画戟,一马当先,喊道:“公子果何在?”一名小校奔到公子为跟前,拱手禀道:“公子果吩咐我在此指挥灭火,自己追赶那帮劫马的贼人去了。”公子为道:“来了多少劫马的贼人?”小校道:“仓皇之中不曾看得确切,少说也有二三十人。”公子为道:“公子果可带人同去?”小校摇头道:“来不及召集人马,只单骑追了过去。”公子为听了,自言自语道:“他两人恐怕对付不了这么多贼人。”说罢,扭头向身后二十来骑大喝一声道:“统统跟我去追。”

阳州东南小路,一片漆黑,一片沉静。忽然,西北方向火光冲天而起。公子贲从没腰荒草丛中站起来,低声喝道:“小心!必有贼人来!”不久,远处果然传来一阵马蹄声急。片刻之后,一骑人马闯了进来,两边伏兵将手上绊马索只一抄,早将闯来的人马弄个人仰马翻。公子贲仗剑在手,向人马翻倒的地方奔去,却听见那人“啊哟”一声喊。公子贲听出那是公子果的声音,急忙收了剑,过去把公子果扶起,道:“怎么是你?”公子果气急败坏地道:“你怎么放走了他们,却绊倒了我!”公子贲道:“但见火起,并无他人经过。我以为你就是为首的贼人。”公子果道:“左师展纵火烧了马厩,领着二三十人抢了马匹,夺路往这边奔来。你怎么没见着他们?难道另有别路?”两人正在纳闷,又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声音急切、杂沓、众多。公子贲道:“这回准是,想是你跑到了前面。”公子果道:“听声音人多马众,你我这四五个人恐怕对付不了。”公子贲道:“擒贼先擒王,把领头的绊倒再说。”两公子与众士卒刚刚把绊马索重新安排妥当,一匹高头大马率先闯了进来。公子贲急喊一声:“拿!”两边伏兵慌忙将绊马索一兜,早把人马兜翻在地。两公子听见一声“啊哟”,同时大吃一惊,急忙奔上前去看时,不禁叫苦不迭。原来被绊倒在地的不是别人,却是公子为。

公子为落马之时,左师展领着鲁公悄悄策马从迎宾馆前门而出,径投西南驿道而去。鲁公见了略微一怔,问道:“不是说走小路的么?怎么又走驿道?”左师展微微一笑,道:“兵不厌诈,此之谓‘声东击西’。”左师展与鲁公顺着驿道一口气奔到渡口,一路无碍,心中各自窃喜。到了岸边,两人先后下马。鲁公道:“夜间恐无艄公,却如何过渡?”左师展举头向渡头一望,看见一只渡船正泊在栈桥旁边,用手一指,对鲁公笑道:“那不是渡船!既有船在,何须艄公!”两人急忙牵马下了渡船,左师展正要转身解缆,船舱忽然大亮,十来个人,人执一只火把,从船舱中走了出来。左师展与鲁公借着火光望去,只见当先一人,朝服衣冠,从容不迫,竟是季公若。季公若拱手向鲁公施礼毕,道:“迎宾馆失火,令主公受惊了。”鲁公惊慌失措地道:“公若怎生在此?”季公若不答,却反问道:“主公如何在此?”鲁公支吾其词道:“寡人与左大夫从火场逃出,慌不择路,不知如何就到了此地。”季公若听了,微微一笑,道:“臣也是慌不择路,不知如何就到了此地,岂料与主公不期而遇,真所谓‘人算不如天算’。”左师展听了,冷笑一声道:“季公若!你竟敢劫持主公!”季公若也冷笑一声道:“我倒要听主公说一说,究竟是谁在劫持谁?”鲁公道:“休要争吵!谁也不曾劫持寡人。不如一起上岸,先回阳州,再从长计议。”季公若道:“主公之言极是。”说罢,扭头对从人喊一声:“还不侍候鲁公上岸!”左师展想要阻拦,无奈力不从心,眼睁睁见季公若手下先架起鲁公,上了河岸,又牵走鲁公坐骑,只留左师展与左师展所乘马在船中。季公若服侍鲁公上了马背,叫从人斩断缆绳,把渡船推离河岸,对左师展拱一拱手,笑道:“左大夫声东击西之妙计,季公若领教了,就此别过,后会有期。”鲁公见了,大惊道:“公若怎么不让左大夫一起回阳州。”季公若道:“依臣之见,左大夫不如就此回鲁为妙。回到阳州,公子为怎么会放过他!”鲁公叹了口气,道:“小子无礼,竟敢如此放肆!”左师展立在船头,听鲁公如此说,摇了摇头,自言自语道:“当断不断,反受其乱!”说罢,抄起船篙,把渡船撑往汶水南岸而去。

孔丘与宋凤双双立在阙里山庄走廊之上,一只信鸽盘旋而下,孔丘视若无睹,宋凤道:“你今日怎么不抢着去看鸽信?”孔丘道:“准是给你的。”宋凤笑了一笑,道:“你总算是有了自知之明。如今不仅是仲孙貜死了,连叔孙诺也死了,还会有谁惦记着你?”孔丘听了,不予分辩。宋凤见了,径自下了台阶,施施然往鸽房而去。不多久,宋凤手持鸽书返回,面有喜色,孔丘只做不曾觉察。宋凤踏上走廊,兴冲冲对孔丘道:“姜姬已经搬过翡翠山庄来住。翡翠山庄离这儿不过七八里路,来往方便,她说今日午后就会过来看你与我。”孔丘道:“她只说来看你,你何必自己把我给添上?”宋凤摇一摇头,道:“你怎么心眼儿越来越小?你不是常说‘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么?你既不在其位,何必让朝中之琐屑坏了你的兴致?况且,姜姬今日这鸽书,还分明写着来看你。不信你看!”说罢,不由分说,径把鸽书塞到孔丘手中,孔丘不得不接了,展开来一看,只见上面些着:“午后自翡翠山庄来看仲尼与你,姜。”孔丘看毕,略一沉吟,道:“姜姬今日来,必然有事。你去吩咐厨下准备酒菜,以便留她用膳。”宋凤一脸狐疑,道:“怎么就见得有事?”孔丘道:“姜姬与你的书信,从来不提我。今日破例,绝非偶然。你若不信时,可敢与我打赌?”宋凤听了大笑,道:“难得你也破例。”孔丘道:“我破什么例?”宋凤道:“你要打赌,难道不是破例?”

当日晚,阙里山庄膳房之内,姜姬坐在上席,孔丘与宋凤分坐两边,无繇与子丕立于两旁侍候。食几之上,杯盘狼藉,三人都停杯放箸。宋凤对孔丘笑道:“酒菜都吃得差不多了,还不见有文章,看来你是输定了。”孔丘尚未作答,姜姬笑道:“打什么暗语?把我蒙在鼓中。”宋凤道:“孔丘说你今日来,一定有事。我不以为然,同他打赌。我看如今已经酒醉饭饱,你还不曾开口说句要紧的话,所以料他必定输了。”姜姬笑道:“凤妹,你怎么偏挑料事如神的人打赌?”宋凤听了一惊,道:“难道你真有事?怎么不早说?”孔丘笑道:“事情愈重大,愈不便启齿,也就愈不会早说。”宋凤瞪着姜姬道:“究竟有什么大事?”姜姬略一沉吟,道:“并没有什么大事。”说罢,顿了一顿,又道:“本来只有一件事,临出门,南宫敬叔从曲阜来,又多了一件事。两件事本不相关,也都没有什么不好启齿,只怕同时说起来,让外人误以为两事相关,所以,不知怎么说才好。”宋凤道:“还说没什么大事,说了半天也说不清的事,难道还不是大事?”孔丘对宋凤道:“你别着急,让姜姬慢慢道来。”宋凤道:“这儿没有外人,谁也不会误会。你就先说那本来要说的第一件事。”姜姬尚未开口,却听子丕说道:“酒菜要是用完了,仲孙夫人与师傅、师母何不回到客厅里去,好让无繇与我来收拾杯盘?”孔丘微微一笑,道:“说的是。姜姬请!”

孔丘与姜姬、宋凤一同回到客厅,先后分宾主就席。姜姬咳嗽一声,对孔丘道:“如果我不曾记错,阿紫今年十八?”孔丘道:“不错,姜姬记得不差。”姜姬道:“我听凤妹说,阿紫还不曾许人?”孔丘道:“阿紫不幸,幼失父母,婚嫁之事,当然是由我负责。不是我不用心,只是这种事须得随缘,机缘未到,着急也没有用。”姜姬道:“我今日来,就是要来给你说一段机缘。”孔丘听了,喜形于色,道:“洗耳恭听。不知姜姬要说的机缘,来自谁家?”姜姬淡然一笑,道:“自己家。”孔丘听了一怔,失口反问道:“自己家?”宋凤道:“姜姬所谓‘自己家’,难道不就是仲孙氏!”孔丘问姜姬:“当真?”姜季道:“凤妹所言,也是,也不是。”孔丘道:“是南宫氏。”宋凤听了,扭头望姜姬,姜姬笑而不语。宋凤道:“你当真来给南宫敬叔提亲?”姜姬笑道:“算你会猜。”孔丘听了,先是惊喜,接着又叹了口气,道:“南宫季子于我有恩,可惜已经不在人间,不能亲眼见到这件喜事。”姜姬道:“这么说,这机缘是说定了?”孔丘尚未作答,宋凤抢先道:“那还用说!”

一阵沉默过后,孔丘道:“姜姬要说的第二件事呢?”姜姬稍一犹豫,道:“临出门时,南宫敬叔从曲阜来,说起一件于你不利的消息。”孔丘听了一笑,道:“我身居草莽,与世无争,谁来找我的麻烦?”宋凤道:“既有仲孙氏家的人来同你攀亲,你自己说与世无争,别人恐怕却不会这么想。”姜姬道:“季孙意如要作威福,卿大夫但凡与季孙意如不和者,季孙意如都要将之驱逐出境,左师展从阳州回来不过三日,便被迫逃亡宋国。”孔丘道:“我又不是卿大夫。”姜姬笑道:“所以还没有轮到你。”孔丘道:“难道下一个就轮到我?”姜姬道:“那倒不见得。总之,据仲孙何忌听到的消息,季孙意如在阳虎的怂恿之下,把你也列上了要驱逐出境的名单之上。仲孙何忌听了,赶紧叫南宫敬叔来告,我正好要过来,就替南宫敬叔省了这趟差。”宋凤听了笑道:“什么你替他省了这趟差,他自己不好意思同你一起来罢了。”

孔丘与姜姬都不接宋凤的话。又一阵沉默之后,姜姬道:“依我之见,阿紫与南宫敬叔的婚事,不如立即就办。一来,万一仲尼要流亡,这婚事可不就耽搁了?二来,结下仲孙氏这门亲,也好叫季孙意如对孔氏另眼相看,想要动手脚,也须三思而后行。”孔丘听了,淡然一笑,道:“姜姬方才所谓怕外人误会云云,其实乃是怕我唯恐因结下这门亲事有投靠仲孙氏之嫌遂予拒绝。”姜姬笑道:“不错。不过,如今你既然已答应这门亲事,你我就不再是外人,何妨把这好处说穿了给你听?”孔丘听了,叹了口气,却不说话。宋凤笑着对姜姬道:“你知道他想说什么吗?”姜姬摇头。宋凤道:“他想说:‘唯女子与小人为难养也。’只是当着你的面,没好意思说出口。”子丕捧出一个托盘从屏风后转出,走到几案之前,将盘中三盏一一放到几上。宋凤道:“什么酒?”子丕道:“不是酒,是醒酒汤。方才席上所饮,乃是庄上自酿陈醪,后劲十足,无繇担心仲孙夫人与师傅、师母喝醉,特意做了些醒酒汤叫我送来。”孔丘听了大笑,道:“送来正是时候,她两人都已经醉态毕露。”

次日午后,孔丘坐于几案之后,宋凤自外入。孔丘停下琴,道:“姜姬不是说要留你在翡翠山庄过夜的么?怎么就回来了?”宋凤道:“马上就再过去,姜姬的马车还在庄门外等着。”孔丘道:“忘了什么东西?”宋凤道:“姜姬提议明日同我一起去曲阜替阿紫办嫁妆,我说得先回来一趟拿钱。姜姬说你须准备流亡,如果手头拮据,她可以先替你我垫上,什么时候宽裕了再还她不迟。”孔丘冷笑一声,道:“笑话!我孔丘虽然穷,也还没穷到须借钱嫁女的地步,倘若与仲孙氏相比,则永远也谈不上宽裕,难道能让她永远垫着?”宋凤道:“姜姬所谓先垫着,不过是个婉转的说法,其实就是愿意替你我出这钱。若依着我,她既愿意出,就让她去出,反正仲孙氏不缺这几个钱。”孔丘道:“你难道答应了?”宋凤道:“你说你呆不呆?答应了还会回来跑这一趟!我就知道你放不下这面子,所以我已经谢绝了她的好意。不过,你也不能如此不通情理,好像她姜姬说错了什么话似的。”孔丘听了,赔笑道:“算我说错了话,行了吧?”顿了一顿,又道:“不过,姜姬也的确说错了话。”宋凤听了不悦,道:“认错总是要附带条件。姜姬说错了什么?”孔丘道:“她以为流亡须花自己的钱,难道不是说错了?”宋凤道:“俗话道:‘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在家时都须花自己的钱,流亡在外时难道还能花别人的钱?”孔丘笑道:“我劝你少听这些街头巷尾的俚鄙之谈,你不听。这些街头巷尾的俚鄙之谈,说的都是市井小人的情理,怎能适应于我?”宋凤笑道:“我倒想听听你同所谓的市井小人究竟有什么不同。”孔丘道:“不同的地方多了。不过,我懒得同你废话。仅举一端,已足以令你哑口无言。”宋凤道:“哪一端?”孔丘道:“我问你,市井小人可有流亡这种事?”宋凤听了大笑,道:“兵荒马乱之时,谁不须逃难?难道只有你所谓的君子才要命?”孔丘笑道:“逃难,自己掏腰包;流亡,别人掏腰包。不同之处,正好在此!”宋凤笑道:“本不想看你逃窜在外,如今我倒真想看看,你要是流亡在外,有谁会替你掏腰包?”孔丘道:“公山不狃已经遣人来过,问我愿不愿意到费邑去避难。”宋凤听了一怔,道:“他好久不同你通消息了,怎么会突然想起你?再说,他难道肯为你反叛季孙意如?”孔丘淡然一笑,道:“我跟你说‘君子之交淡若水’,你笑我迂。今日你知道什么是‘君子之交淡若水’了吧?”宋凤道:“难道你真准备去投靠公山不狃?”孔丘道:“流亡的目的,是为了避难,而不是为了增添更多的麻烦。去费,季孙意如怎么会罢休?除非是公山不狃有意与我一起据费邑起事,否则,去费自然不是上策。”宋凤听了,微微一笑,道:“你是还没这个意思呢?还是没有这个胆量?”孔丘道:“意思和胆量都不仅须我有,也须公山不狃有。他既请我去,可见他有此胆量。不过,他既然不提起事,可见他并无此意,至少现在没有。将来他如果有意请我去,你以为我不敢?”宋凤道:“不同你争将来的事,眼前除去公山不狃,还有谁愿意收留你?”孔丘笑道:“并不止一个。”宋凤道:“多也没用,一个好的就够。你想去找谁?”孔丘道:“你今早与姜姬离去之后,我已遣子丕去齐。”宋凤道:“找齐公?”孔丘道:“齐公上次来时,倒是说过随时欢迎我去。不过,我料晏婴会从中作梗,恐怕一时不能成功。”宋凤道:“那你叫子丕去找谁?”孔丘道:“高张。”宋凤听了,略微一惊,道:“高氏与国氏、鲍氏同为齐国世家,高张怎么会同你有交情?”孔丘又淡然一笑,道:“交情是谈不上,不过,他不止一次遣人来致意,要请我去做他的家臣。我没有答应,但也没有拒绝,只说时机来时一定不负他相请之意。”宋凤听了,不禁一笑,道:“没想到你这个呆子居然也懂狡兔三窟之道!”宋凤说罢,转身要上楼去。孔丘道:“且慢!先兄只有此一女,嫁妆虽不须从侈,也不宜从简。多带着些钱去。”宋凤笑道:“多带着些去也只有那么多,你以为你有多少钱?”孔丘不答,重新弹琴,口中唱道:“食无求饱,居无求安,贫而乐道……”宋凤施施然转入屏风之后,侧耳听了一回,掩口暗笑,抄起长裙,上楼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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