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家们进入岗上树林里不多时,就从树林深处传来一声唿哨。
孙亮和曹娴闻声迈开脚步双双走上岗子,进入林子。刚刚走进林子的他俩,突觉一股阴凉之气扑面而来,不禁都打了一个寒颤。
正往前走着,突然头顶上方“扑棱棱”一阵响。曹娴眉头一跳,下意识地伸手抓住了孙亮的袍襟。急抬头望去,只见一只灰白色的大鸟穿过树枝空隙飞向了远处。
孙亮安慰她:“莫怕,只是一只大鸟。这林子里的鸟可多了,这鸟连我都叫不上名字。”
曹娴抓着孙亮袍襟的手又松开了。
走进林子不多远,眼前出现一大片坟地。此时已近黄昏,又兼树木枝叶遮天蔽日,整个坟地弥漫着一片阴森可怖的气息,令人不寒而栗。一只灰色野兔从他俩脚前草丛里倏地蹿出,箭一般跑到前面一座坟丘下不见了。他俩定睛向那坟丘看去,只见坟丘坡脚下有一碗口大小的洞眼,便知那灰兔定是钻进了那洞里。再看其他坟丘,间或也有着或大或小的孔洞,都是黑魆魆阴森森的,有的坟丘还裸露出了里面的棺木,令人心中发毛。好在他俩想着其他学童或许就藏在这些坟丘间,心中才觉安稳些。
他俩一边朝前走,一边四下张望。走过几个坟丘,一座新坟蓦然出现在他俩眼前。只见坟前插着高高的引魂幡,一阵风吹过,幡子上的纸条纷纷簌簌抖动,发出呜呜的声响,有如怨妇在饮恨而泣,令人听了不禁毛骨悚然。
他俩加快脚步,从那新坟旁绕了过去。
突然,从他俩左前方传来一声声“吱吱吱”的怪叫声。他俩身子都是一颤,循声看去,只见不远处一座坟头上蓦地冒出了一张白脸,那脸惨白惨白,又是花花的,刚刚冒出坟头又倏然隐去了。孙亮惊呼一声:“鬼!”伸手拉住曹娴的手转身就跑。刚跑出几步,前面一座坟头上又蓦地冒出一张白脸来,那脸又是惨白惨白,花花的。孙亮又“啊”地惊叫一声,换个方向又跑,却不料前面坟头上又冒出四五张白脸来,那脸仍是惨白惨白,花花的。孙亮急转身再跑,却腿脚一软一下子跌倒在地,把曹娴也险些拽倒。这时忽听身后不远处传来他俩熟悉的说话声:
“小宝,你们不能这样做,这样会把他二人吓坏的。”是赵云鹏的声音。
惊恐万状的孙亮和曹娴闻声回头望去,见不远处一座坟丘边果然出现了赵云鹏的身影。继之,那坟丘后露出了四张惨白惨白的脸,又都抬手往脸上一抹,那白色即被抹掉,露出了人的本来面目——曾小宝和另外三个学童的面孔。再向其他方向望望,见另外五个学童也都从坟丘后露了面。
曾小宝嬉笑着向那些学童一招手,便都向着孙亮和曹娴聚拢过来。
曾小宝嘿嘿笑着对孙亮和曹娴道:“我还以为你们二人说了不怕便真不怕呢,未曾想到你们只是说在嘴上,实则不然。我们几个只是将那幡子上的白纸撕下来用唾沫粘在了脸上,便将你们吓成了这副模样,原来如此,原来如此啊,嘿嘿嘿……”
几个学童也都跟着笑了起来。
曹娴红云覆面,清丽眼池中不无恼意:“若换成你们,你们不怕么?”
曾小宝一拍胸脯:“我们当然不怕!”又左右看看其他学童,“你们说是不是?”
有三四个学童随声附和说是。
此时站在曾小宝身后的赵云鹏对曾小宝道:“你该说实话,方才在他们二人到来之前,你还说如此做法定能将他们吓着,若换成你,你也会被吓着呢。”
曾小宝回过头朝赵云鹏一瞪眼睛:“你竟敢与我作对?我给过你多少好处,你都忘了么?”
赵云鹏张开嘴,似要说什么,却没有出声,继之低下头,躲开了曾小宝逼人的目光。
孙亮铁青着脸道:“曹闲,莫再理他!我们走,回家!”
孙亮和曹娴一起沿来路往回走。曾小宝与其他学童随后也往回走。
走出林子后,孙亮停住脚步,转身对曾小宝道:“曾小宝,你欺人太甚!回去我便让我姥姥再也不去给你娘医病了!”
曾小宝顿然止步,咧了咧嘴,却无言以对,样子十分狼狈。
此时有学童问:“小宝,你娘得了什么病?”
曾小宝气急败坏地说道:“我娘未曾得病!你们莫要听他胡言乱语!”
孙亮冷笑一声:“是我胡言乱语?还是你恐面上不光彩,不敢承认?那我来告诉诸位,小宝娘让黄鼠狼迷上了,得了邪症,非哭即笑,喜怒无常,任何郎中医治均告无效,只有我姥姥一医便好。”
曾小宝恼羞成怒:“你,你满口喷粪!”
“你敢骂人?”孙亮攥紧拳头几步冲到曾小宝面前,“你再骂一句!”
曾小宝后退一步:“你,你想怎样?”左右看看自己的追随者,“他要打人,你们可不能袖手旁观哪。”
曹娴赶紧上前抓住孙亮的袍袖:“孙亮哥,你可切莫动手啊。”
“我动手?”孙亮朝地下吐一口唾沫,“呸!他还不值呢。走!”说罢转身大步向前走去。
众人这才又跟在他后面往前走。
一路上,一向十分活跃的曾小宝情绪一落千丈,一直缄口不语,众人也都无话,只顾闷头走路。
忽然,一阵冷风吹来,随之便有团团黑云从西北地平线上蒸腾而起,万马奔腾般朝他们头顶上空滚滚而来。乌云很快布满整个天空,天地间倏然变得晦暗起来。声声沉雷由远及近不断响起,倾盆大雨也随之从天而降。忽然,在那雷雨声中分明有另一种异样的声音骤然响起,很快便盖过了雷声。那声音令人惊心动魄,让人不寒而栗,那是搅在一起的喊杀声、刀枪撞击声、战马嘶鸣声、哭爹叫娘的惨叫声。那声音一浪高过一浪,震撼大地,响彻环宇……
一时间,学童们都被惊得呆若木鸡,过了一会才一个个回过神来。
一名学童道:“你们听,那声音是自我们方才玩过捉迷藏的麻坨岗子传来的!”
另一名学童大喊:“打仗了,快跑啊!”说着撒腿就跑。
其他学童都相跟着往回家的方向猛跑起来。直到跑到村头了,学童们才敢停下来,一个个上气不接下气呼哧呼哧喘息一阵。此时雷雨骤停,云开见日,喊杀声随之了无声息。学童们这才散开各回各家。
曹娴对与她同行的孙亮道:“真是太奇怪了,方才我们在那麻坨岗子上,并未见有一兵一卒,怎么刚一离开,便在那里发生了两军大战的事,天一放晴,便又悄无声息了呢?”
孙亮道:“我以为,那不是真人真马真刀真枪的两军对阵。听老人们讲,十多年前,也是在今日这样一个黑云压境的天气里,大唐军队与另一支义军刘黑闼的军队曾在麻坨岗子那里发生激战,双方都战死了许多将士。自那以后,有时遇上今日这样的阴雨天,人们便能听到那里人喊马嘶的打杀声。我姥姥说,那是那些战死的冤魂们在显灵呢。”
次日一早,塾屋内,学童们坐在各自座位上正在互相交头接耳唧唧喳喳说着话,先生一脸肃穆地走进来,众学童话语声戛然而止。
先生面如玄铁:“汝等昨日午后做甚去了?”
学童们面面相觑,无一人敢答言。
先生扫视学童们的目光最后落到曾小宝的脸上:“曾小宝,本师委汝关照诸同窗诵读,汝是如何关照的,汝之诸同窗又是如何诵读的?汝且言之,定要如实道来!”
曾小宝咽了一口唾沫,张了张嘴,却没说出话来。
先生威严地说道:“讲!”
曾小宝见被逼不过,只得实话实说:“昨日午后这屋内甚是闷热,我等便往南面麻坨岗子上去了一回。”
先生问:“去做甚了?”
曾小宝回答:“玩捉迷藏。”
先生眉眼一挑:“嗯?”
为转移先生的注意力,曾小宝绘声绘色地说起麻坨岗子上两军交战的打杀声:“还有,还有,我等刚一离开麻坨岗子,天空突然雷电交加,风雨骤至,那麻坨岗子上骤然响起两军交战的打杀声。只听刀枪叮当磕碰声、啊啊的惨叫声,还有战马嘶鸣声——”
先生“啪”地一拍桌子:“住口!圣人不语怪力乱神,难道汝等忘了么?所谓打杀之声,那不过是汝等听信了谣传蛊惑而生出的幻听罢了。汝等无视塾规,擅离塾屋,荒弃学业,定当接受责罚。当然,本师并非各打十大板,仍当赏优罚劣。前几日本师曾教授汝等工对楹联之法,今日本师便要小试汝等长进与否,视工对优劣情形酌定赏罚。每人对一联,本师出上联,汝等对下联,能对出下联且对仗精工者,即可免于责罚。能对出下联却对仗不工者,打一板子。全然对不出者打两板子!曾小宝,汝听好,为师上联为——”
松竹树树丛丛翠。
“汝来对下联!”
曾小宝想了想道:
桃李枝枝朵朵红。
先生道:“对是对出了,却不工。为师上联之‘树树’二字专对松而言,‘丛丛’二字专对竹而言。汝之下联‘枝枝’二字并非专对桃而言,即可对桃,又可对李,‘朵朵’二字亦非专对李而言,亦是即可对李,又可对桃,且有拼凑字数之嫌,因之不工,若改为‘风雨声声点点寒’,对仗便属工稳了。汝之联对尽管不工,却对出了,本当减一板子的,然则汝深负为师重托,带头坏我塾规,该当重责,板子不减了,打两板子!伸出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