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娴(注:娴儿学名曹娴)入学苦读已届四载。所谓严师出高徒,这里的村塾先生便以教学谨严而著称。先生是十数里外邻村一位年逾六旬的老秀才(注:唐初科举设有秀才科,不久即废,但是唐人后来仍通称应进士科考试的人为秀才,与后世所称秀才在概念上并不相同,本书此处所称秀才属前者),姓郑名芝隆。作为孔门后学,老先生秉承至圣先师有教无类、因材施教之圭臬,对每个学生都分别单独施教,且一丝不苟不厌其烦。先生授课有一套一成不变的固定模式:学生先依次把书置于先生桌上,然后侍立在侧。先生则始终正襟危坐,对学生所学课文一一圈点口诵,诵毕,命学生复诵一遍,之后学生回到各自座位上朗读。凡先生指定朗读的课文,学生必须能够熟练背诵。
曹娴是先生所收的十二名学生中入学最晚的一个,先生便从《论语.学而》教起。然而,天资过人的曹娴,凡所学字句,只要先生讲过一遍,便能牢牢记住;所有课文,最多诵读两遍,便可烂熟于心。尽管比其他同窗晚入学一年,却早已成为了学中翘楚。为此,她深得老先生赏识。
这日,授课之余,先生道:“为师曾屡次告诫汝等,凡为师指定汝等诵读之文章,汝等皆须熟练背诵,然则汝等所为如何?却是高下参差,皆能熟练背诵者不过十之二三,余者只能背到文章少半,深负为师厚望!是为师冀求过高么?非也!非不能也,是不为也。为师今日要特别褒扬汝等一位同窗,便是曹闲(注:曹娴是以女扮男装的身份入学的,因此塾师和同窗学童称其为“曹闲”)。曹闲入学较汝等中多数人晚了将近一年,其学业却丝毫无逊于汝等同窗中之佼佼者,所以能够如此,若非天资敏慧,便是用心苦学。望汝等今后皆能与之比肩并进,所读所学务求卓有长进。”
这时有人给先生送来口信,先生夫人在家中突然晕厥过去,请先生快快回家照拂。
先生离开塾屋前嘱咐众学童:“汝等听好,为师有急事须离开墅馆半日,汝等须在此用心诵读,不得偷懒,不到散馆之时,不得擅离塾屋。曾小宝,为师仍委汝照管诸同窗诵读之事。来取钥匙吧,待散馆时锁好门。”说罢从衣衽内掏出钥匙交给走过来的曾小宝,然后出门去了。
曾小宝对众学童道:“各位,请用心诵读。”
课堂上随之响起一片“之乎者也”的诵读声。
曾小宝回头瞥一眼曹娴,对其同桌学童道:“曹闲自入村塾之后已出尽了风头,哼!不给他一点颜色看,怕是越发张狂了。”
同桌学童回头瞥一眼曹娴,又回过头对曾小宝点点头。
片刻之后,曾小宝“哗啦哗啦”乱翻一阵书本,最后翻到一页,朗声诵读:“‘点,尔何如?’鼓瑟稀,铿尔,舍瑟而作,对曰:‘异乎三子者之撰。’子曰:‘何伤乎?亦各言其志也!’曰:‘莫春者,春服既成,冠者五六人,童子六七人,浴乎沂,风乎舞雩,咏而归。’夫子喟然叹曰:‘吾与点也。’”(注:语出《论语。先进》。点,即曾皙,孔子的弟子。这一段大意是:孔子问:“曾皙,你打算做些什么呢?”曾皙弹瑟已近尾声,放下瑟站起来回答:“我的打算与三位同学不同。”孔子说:“没有关系,不过是各言其志罢了。”曾皙说:“暮春三月,春装已经做成了,成年人五六人,少年六七人,在沂水中沐浴,再在求雨的坛舞雩上迎风乘凉,然后唱着歌回家。”孔子长叹一声说:“我赞成曾皙的主张。”)读到这里放下书本,对众学童道,“方才本人之诵读你们可都听到了?连圣人都赞成去河中游泳,至祭坛上乘凉,我等何不尊圣人之言,权且放下书本,去那外面优游一番呢?此际双龙河水流淙淙,河岸上绿柳成荫,乃游玩的极好去处,是以各位同窗都去双龙河河岸上一游,可好?”
大多数学童一起鼓掌叫好。
曾小宝向众学童一招手:“走!”
除了曹娴和孙亮,其他学童都跟着曾小宝走出塾屋。
孙亮对曹娴道:“要么,你我也一起去?”
曹娴心有疑虑:“先生方才叮嘱我等不得擅离塾屋,这曾小宝怎敢鼓动同窗们一起外出呢?”
孙亮道:“你尚且不知,这曾小宝非他人所能比。他爷爷曾泰乃龙河湾曾姓一族的族长,在镇子上极有威望,且他家与先生是远亲,交给先生的束脩又最多,因之曾小宝便是先生最为倚重之人。方才你也看见了,先生一旦离开塾馆,连塾馆钥匙都交由他保管,因之先生不在,他便敢自作主张。”
此时曾小宝出现在门口:“你们二人怎么还不出来?快出来,我要锁门了!”
孙亮对曹娴道:“走吧,在这室内坐得久了,颇觉闷热,出去散散心也好。”
曹娴只得跟着孙亮出了门。
众学童来到双龙河河坝上。此时的河坝上,清风徐来,一排排杨树的叶子在风中哗哗作响。远近树上知了的叫声此起彼伏,一浪高过一浪。双龙河水面波光粼粼,烟蔼蒸腾。极目远眺,河面似一条玉带伸向远方。此时虽已入秋,但暑热尚未退尽,乍从尚嫌溽热的塾屋来到凉风习习的河坝树荫下,学童们顿觉周身清爽,心旷神怡。
曾小宝舒展一下双臂:“我说过了,连圣人都赞成到河里游泳沐浴,《诗经。邶风。古风》也讲,就其浅矣,泳之游之,我等这便遵圣贤之言,下到河里游泳。”
曹娴心中一时惊慌起来。因村塾先生招收弟子只收男童,所以她是以女扮男装的身份入学的。她知道男童在一起游泳都是脱光衣裳裸身而游,那必将使她陷入极其难堪的境地。正在惶急间,只听孙亮对曾小宝道:
“先生曾告诫我等,如无成人在侧,皆不得下河游泳。小宝,今日你是背着先生私下招众人而来,万一有人游泳被淹,你可脱得了干系?”原来,孙亮早将曹娴惊慌神色看在了眼里,这才有这一番言语。
曾小宝张开嘴要说话,却没马上说出来。他心虚了,少顷,对众学童道:“游泳无甚趣味,我不过随意说说。”
孙亮与曹娴互看一眼,曹娴的目光中充满感激之情。
曾小宝转转眼珠:“捉迷藏极好玩,我们玩捉迷藏。”
有学童道:“这河坝上无遮无拦,无处隐身,怎么玩捉迷藏啊?”
曾小宝又转转眼珠:“有一去处,玩捉迷藏最好不过,便是南面的麻坨岗子。那地方你们去过么?”
众学童中的大部分人都摇头,只有一两个人点头。
曾小宝瞟一眼孙亮和曹娴:“那地方我去过,极是瘆人。不过,我是不怕的!不知你们怕不怕?”
众学童中有几个人说不怕,其中有的人的声音还虚虚的,显然,他们心也是虚的,只是不愿在众人面前显得自己胆小,才不得不随声附和。
曾小宝抬高嗓门:“再说一遍,大声点,怕不怕?”
这一次,众学童一起高喊:“不怕!”
只有孙亮和曹娴没出声。
孙亮对那麻坨岗子也心存畏惧。那麻坨岗子位于龙河湾村西南二里之外,面积有百余亩,岗上古木参天,枝桠交错,坟丘遍地,荒草萋萋,村中无人不晓常有鬼魂出没其间,其中不少闹鬼的故事被人们说得绘声绘色。孙亮对那岗子一直心存神秘感和畏惧感。除了村里死了人的人家雇了鼓乐班吹吹打打去下葬死者时,他随众多看客去过那岗子上两次之外,他从未独自迈上过岗子一步。除此而外,他更担心曹娴去了那个地方会被吓着,因此面对曾小宝的发问,他一时不知该如何作答。
曹娴则从未去过那个地方,只是方才听曾小宝说那地方极是瘆人,但究竟怎么瘆人,她却毫无所知,又见孙亮没有回答,她也就没有贸然作答。
曾小宝扫视众人的目光最后定在孙亮面上:“孙亮,你不说话,是怕去那岗子上吧?”
孙亮涨红了脸道:“谁说我怕了?我不怕!”
“那好。”曾小宝将目光转向曹娴,“曹闲,你呢?怕不怕?”
曹娴将目光转向孙亮,见孙亮朝她点头,于是说道:“我也不怕!”
曾小宝朝众人一挥手:“走!”
众学童来到麻坨岗子下停住脚步。
曾小宝宣布:“捉迷藏,仍依照老规矩,先由二人自愿结合作捉家,其余的人皆作藏家。捉家先在这里候着,藏家都去岗子上分散藏匿,待藏家藏好后打一声唿哨,捉家便可去捉。最先被捉住的藏家换下捉家,作新的捉家,凡未被捉住的藏家跑到这个圈子内便算得胜。”说着用树枝在地上画出一个大圈,“哪两个人愿自愿结合先作捉家呀?”说完,一双滴溜溜的大眼睛只在孙亮和曹娴面上扫来扫去。
孙亮看一眼曹娴,对曹娴点一下头,然后转向曾小宝:“我与曹闲愿作捉家。”他想到,曹娴初次来这岗子上,对岗子上的情形尚不熟悉,有自己与她在一起为她壮胆才好。
“好!”曾小宝要的正是这个结果,“我们这便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