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小宝只得伸出左手,先生扬起戒尺在其手掌上“啪!啪!”击打两下。曾小宝疼得龇牙咧嘴。
先生道:“曾旺且听好,为师上联是——”
春归花不落。
曾旺想一想道:
风静月长明。
先生道:“也对出了,却仍不工。为师上联‘春归花不落’,意谓春已归,花当落却未落,汝之下联并无此意,风静也好风动也罢,均与月长明无涉,不若对‘秋去叶还生’,意谓秋已去,叶不当生了却还生,便与上联联意两两相对了。伸出手来,打一板子!”
曾旺伸出左手,挨了先生一板子。
先生道:“赵云鹏且听好,为师上联是——”
江南春色含风暖。
赵云鹏琢磨一下:
石上泉声带雨秋。
先生摇摇头:“仍不甚工。看啊,‘江南’对‘石上’,‘暖’对‘秋’,皆不工,若改为‘塞北秋声带雨寒’,便与上联‘江南春色含风暖’对仗工稳了。打一板子,伸出手来!”
赵云鹏伸出左手,挨了先生一板子。
先生道:“孙亮听好,为师上联是——”
秋风止处涛声起。
孙亮略一琢磨:
云雾开方雁叫凝。
先生点头:“嗯,为师上联由静到动,汝之下联由动到静,对仗尚属工巧,好,两板子全免了。”
先生接着与一个一个学童依次联对,被轮到的学童有的挨一板子,有的挨两板子……终于轮到了曹娴。
先生道:“曹闲,为师知汝擅对,联对可要难一些了,便是要即景即兴而对。”说罢抬手一指塾屋窗台上的一盆刺梅,“看那刺梅——”
花香岂在枝桠密。
曹娴道:“看这塾屋——”
室雅何须藻井宽。
先生道:“好!汝之联对既然如此精工,为师索性与汝多对几联,看又如何?”说罢向众学童一招手,走出塾屋。
众学童随后出屋。
先生手指庭院中一丛竹子:“看那竹子——”
竹贵虚心,飒飒迎风持劲节。
曹娴一指庭院另一侧的一棵梅树:“看那梅树——”
梅嘉傲骨,莹莹映雪有暗香。
先生道:“为师喜于晚间月下竹旁吟咏,因有上联——”
竹里书声摇月影。
曹娴道:“恩师又常于暇时与友人对坐梅下对弈,故有下联——”
梅间棋韵落云霓。
先生赞道:“嗯,妙!妙!”
先生本来颇为自己出句之曼妙超凡而自赏,不料曹娴对句更胜一筹,妙思结句,奇姽绝伦,那两声“妙”便情不自禁脱口而出了。先生乘兴踱至院外,往东望去是一条纵贯南北的街道,街道两边参差开着几家店铺,先生略一沉吟:“看那镇街大道——”
一道通衢贯通南北。
曹娴道:“瞧那街道两旁店铺——”
两厢卖主常卖东西。
先生连连点头:“嗯,好,好。”折而向西走出十数步,眼前便展现出另一番景象:数十步外,双龙河宛若一条玉带由北向南延伸开去,河左岸北部堤坝上之卧佛寺古朴庄严,寺外数株古柏蓊郁苍翠,其东南侧有一偌大池塘,塘中遍植荷花,池塘周围白杨垂柳迎风摇曳;再往南,宽阔的河堤上植有一片桃林。先生出句,便从荷塘破题:
芙蓉昳昳波光暗。
曹娴对道:
杨柳依依日影疏。
先生再吟上联:
双龙河中双龙双双戏水。
曹娴对出下联:
一僧寺内一僧一一读经。
先生道:“你我还以卧佛寺双龙河为题,为师上联是——”
一僧寺旁古柏株株翠。
曹娴说:“弟子下联为——”
双龙河内渔帆点点白。
先生又吟上联:
双龙河河水长流千载。
曹娴再对下联:
一僧寺寺宇高矗万年。
先生一指南面河堤上桃林:
双龙河畔红霞万点风吹不散。
曹娴一指北面的荷塘:
一僧寺旁玉女千颜雨打更鲜。
先生道:“桃花,为师又有一比——”
彼处一堤红雨滴滴依造化。
曹娴道:“白莲,弟子另有一喻——”
此方半淀白云朵朵赖天成。
先生拊掌而赞:“妙,妙,着实妙甚!为师出句本已不俗,曹闲对句更是出神入化,意蕴超拔,对仗精工,曹闲真神童也!”
曹娴面上飞红流霞:“恩师过誉之词,弟子愧怍难当。”
学童们都以或钦佩或艳羡的目光看着曹娴。
却听曾小宝拿着不冷不热的腔调说道:“可惜呀,造化也好,天成也罢,全都禁不住人为之折杀!”
在场众人听了这话都一愣。
先生皱起眉头:“曾小宝,尔此言何意?”
曾小宝道:“弟子是看恩师于塾馆中所植白菊转瞬之间便为人所摧折,心中甚是惋惜。”
先生瞪大了眼睛:“什么?你说什么?你说塾馆院中之白菊为人摧折了?”
曾小宝抬手往塾馆院中一指:“恩师若不信,请至塾馆院中一看究竟,便知弟子所言不虚了。”
先生朝塾馆院中一挥手:“走!回塾馆!”
众学童都随先生走回塾馆院中。
曾小宝走到一丛菊旁,手指菊丛中的三只花托:“恩师请看,前日这里刚开的三朵白菊,今日一早便杳如黄鹤,只剩三只光秃秃的花托了。”
先生走前一步,向那三只花托看去,眉峰就一抖。稳一稳神,定睛再看,只见那三株花梗上的花朵已片瓣皆无,只剩下三只花托孤零零地竖在那里,先生一时目瞪口呆。
这白菊,在先生心目中的位置可是非同一般。
先生惯常行事虽略显古板,却有一大雅好,便是利用授课余暇侍弄花草。侍弄花草,又专属意于花中四君子:梅、兰、竹、菊。在村塾庭院内,先生植有一株梅、两丛竹和兰、菊各数丛,每日早晚诵读之余,便以侍弄花草自娱。或松土施肥,或灌溉捉虫,或摘头掐叶,称得上百般关照千般呵护。那四君子也不辜负他,全长得郁郁葱葱枝繁叶茂。刚一入秋,那菊花中便有一丛白菊率先展颜,绽放出三朵冰清玉洁的花朵来。先生闲下来便以赏花为快。兴之所至,文思潮涌,口中便念念有词:
“菊花真花中一君子也,丽而不媚,傲而不骄,凛然临霜,怒放于群芳凋零之际,不染纤尘,不畏肃杀,端秀庄妍,仪态万方,真乃风雅之至哉。余植菊,三分天工,七分人力,以天工辅人力,以人力助天工,菊之美,实臻天人合一之境也……”
在先生心目中,菊花傲岸高洁的品格便是人应有的品格,因之人应惜花护花且善于赏花。如今先生自己教授的弟子中竟然有人不知惜花护花,反倒掐花毁花,这让他着实懊丧气恼。
先生铁青了脸问曾小宝:“你可曾见到,此三朵花为何人所毁?”
“这……”曾小宝欲言又止,目光在众学童脸上搜寻,寻到曹娴脸上时目光一定。
曹娴目光与他的目光一碰,眉睫就一抖。
曾小宝收回目光,对先生道:“弟子以为,此花为何人所毁,还是由毁花人自己讲出来为好。”
“嗯。”先生目光向在场众学童脸上一扫,“此花为何人所毁,站出来!”
众学童都在原地站着互相看来看去,却无人站出。
先生朝塾屋一挥手:“都回塾屋去!”
众学童回到塾屋。
先生最后一个走进塾屋,面色铁青,声如钟磬:“白菊为何人所毁,若此时出面坦承,本师可从轻责罚,只打一板子,不然,一经本师查出,或为他人道出,定然从重责罚,打五板子!”说罢目光在众人脸上扫来扫去,片刻之后,又道,“曾小宝,谁是那毁花者,汝既已亲眼目睹,便据实讲来!”
曾小宝站起身来:“是……”回头瞥一眼曹娴,“是曹闲!”
众学童纷纷把目光投向曹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