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事吗?”珍妮警觉地打量着门口站着的年轻女子。她个子很高,红色头发梳向脑后扎成一个马尾,穿着一件绿色羊毛衫、牛仔裤,一双徒步靴。她长得很美,走在大街上都一定会有很高的回头率。
珍妮冷冷的目光让她略有些局促不安。她清了清嗓子:“嗨,我叫梅根。我是你的房东。”
珍妮松了一口气,“啊,对啊。抱歉……我刚刚忘记了。”她又把门稍稍打开了一些,“有什么事吗?是不是租金的事情?我刚刚在网上直接付款了,应该会有一些延迟,马上会到账的。”
“不是租金的事。我来是想问一下,你有没有看到过一个小姑娘,她是我侄女,身高大约有一米六五,灰色的眼睛,栗色的长发,穿着牛仔裤、蓝色套头运动衫。”梅根一口气说下来。
这时珍妮才注意到梅根棕色的眼睛里透着一丝惊慌,脸色也略显苍白。“你是说妮莉娅吧?”
“是,你见过她?她刚刚在这儿吗?”
“是啊,她刚才是在这儿。”
“谢天谢地,”梅根叹了一口气,“什么时候的事儿?她后来去哪儿了?”
珍妮突然觉得有些同情梅根,她看起来真是心急如焚。于是珍妮把手搭在梅根的胳膊上安慰道:“别担心,她没事。我刚坐在平台上,她就顺着小溪走过来了。我们稍微聊了一会儿,然后她就原路返回了。我猜你回家的时候她肯定在家了。”
梅根长舒了一口气,“那我就放心了。我刚才可担心她了。”
珍妮把门完全打开,“进来吧,我正准备煮点咖啡呢,要不要喝点?”
梅根后退了一步,“不,不用了,我得回去看看妮莉娅是不是——”
“让她自己呆一会儿会不会更好些?给她点儿空间?她好像有点紧张。”
“可是我……我丈夫……农场里……”
“我觉得就这一会儿他还是能应付的。你不妨给他打个电话,跟他说你在跟我喝咖啡,稍微歇一会儿。看看你侄女回去了没有?”
梅根有些犹豫:“嗯……好吧,谢谢你。我很乐意的。”
“太好了。”珍妮领着梅根进了屋,穿过走廊,走进客厅,“请坐。火已经点上了,我马上就去煮咖啡。”
“谢谢。”梅根坐在蓝色沙发的一边上,好奇地打量着屋子,“我很喜欢你的布置。我觉得它本来有点空,但只能用宜家里最基本款的东西把它装饰一下。我得把我自己的东西搬到我的新家去,给租户腾出空间,那他们就能自己发挥,想怎么装饰就怎么装饰了。你确实布置得很好。”
珍妮在门口停了一下,“哦,我只是把从巴黎淘来的小物件带了几个过来。”
“巴黎吗?”梅根一脸疑惑,“这些物件看起来更有摩洛哥风格。”她指了指屋里的东西,“这条披肩,这套小瓷碗,还有这些珠子。还有那张装饰画——我觉得非常有北非风格,很漂亮,跟这屋子的风格也很搭,很出人意料。”
“啊哈,”珍妮轻快地说,“这个可是当下巴黎的大热款呢。”
“是吗?我最近到那儿出了趟差,我还真没注意到商店里新上的摩洛哥主题呢。”
“主要是室内设计的主题,商店零售的话关注度倒不是很高。”珍妮开始有点后悔邀请梅根进来了:她太精了,不好糊弄,还有点碎嘴。“出差?”珍妮问道,“你做什么工作的?”
“时尚类,这是我在网上做的工作。时尚建议,风格设计,化妆技巧,最新流行趋势等等这种事情。我还做婚礼策划,拍拍时尚写真,主要用这房子做场地。这片古遗址、远山还有海滩当背景很棒。不过我记得我跟你提过的,租赁合同里也写着,如果需要的话我还是可以拿这里做场地的。”
“到时候你通知我一声,没问题,我之前签了同意的。”
“确实。”
“我得去把咖啡拿来,你要不要给你丈夫打个电话?”
梅根从口袋里拿出手机,“嗯,我得给他打个电话。”
珍妮在厨房里忙着操作浓缩咖啡机,而梅根轻声地打着电话。
珍妮端着托盘走进客厅,发现梅根在屋里四处溜达,研究着墙上的画和小摆件。珍妮把托盘放在咖啡桌上,咔嗒一声,梅根吓了一跳,手里拿着的镶框照片掉落在地。
“抱歉,我把照片掉地上了。”梅根把它拾起来,仔细端详,“镶框太漂亮了,我才注意到它的。贴了银箔,太美了。金字塔顶上的男人是谁?照得真棒,就是看不太清——”
珍妮一把把相框从梅根手里夺过来,“没谁。我在一本杂志里找到的,跟相框很搭,所以就把它裱进来了。”
“这照片跟相框简直绝配。那男的……很帅。装饰也很好看。”
珍妮把照框重新扣放在架子上:“是的,我也是这么想的。要咖啡吗?浓缩的,希望你喜欢。”
梅根从小杯子里小啜一口:“真不错。纯正法国咖啡,跟巴黎的一样。”
“你侄女到家了?平安无事吧?”
“啊,是的。她差不多五分钟前才到家的。我很生她的气,回去了之后我非得好好跟她谈谈。她老这么偷偷溜走可不行。”
珍妮摇摇头,“我是你的话,我就不会这么做。”
梅根皱了皱眉,“为什么不?我知道管小孩我没经验,但是她得守规矩,她要是想出去晃悠就先得跟我们说一声。”
珍妮挨着梅根在沙发上坐下,“是这样,不过她对你来说也是初来乍到。她得知道你……最起码还是喜欢她的,觉得你不把她当成是累赘负担。”
梅根把空杯子放在托盘上:“但她就是啊。毫无征兆,突然就有个十二岁的包袱落到你肩上,你什么感觉?还是在你的新婚之夜,我的天啊!我大伯子就这么真真切切地闯进我们的生活里,而我们……呃,你懂得的。”
珍妮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忍不住笑起来,“哦啦啦,我懂了。”
梅根红了脸,点点头,“就是呀,我以前从来没见过米克,我们婚礼他也没有来,但突然他就带着这个女孩从天而降出现在我们家里,而我和我丈夫都一丝不挂,就在火炉前的沙发上。多尴尬呀!真该死,我简直无地自容。”
珍妮不禁放声大笑,“我敢说他也肯定很尴尬!”
“啊不,他可不,他就跟没事人似的。不过我那天喝了不少香槟,一直在傻笑,就这么打破了尴尬的局面。”
“也就是说,这个米克是可爱的妮莉娅的父亲?我觉得这姑娘长得很美。”
“非常美。她长大了肯定美极了,以后要有很多麻烦了。”
“那你大伯子是想让你们收养她?”
梅根耸耸肩,“我不知道。妮莉娅的妈妈没法照顾她,就把她扔给她爸爸。他一年前才知道妮莉娅的存在。但他是她父亲,否认不了。妮莉娅跟他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似的。”
“他照顾不了她?”
“难。米克的工作需要到处跑,所以我觉得他想让妮莉娅跟我们住,住长住短再说。下周她就要开始在村里上学了。”
“小可怜。要应付的事情还有很多,先是被她妈妈抛弃了,现在她爸爸也不要她了。要在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生活,还得融入到从没见过的人群当中。你刚刚结婚,当然会让她觉得自己简直就是多余的。并且下周她就要以新学生的身份去新学校上学了。”
梅根叹气,“也是,我想现在的生活对她来说也很不容易吧。但这是我的错吗?我已经够好脸色了,不过她还是这么爱生气。看她的样子好像很讨厌我。”
“她被母亲抛弃了,所以现在把气都撒在身边唯一一个女性——你身上了。算是不公平,不过也很正常。”
梅根像是被惹恼了,“不好意思我问一下,你是心理学家或者什么的吗?”
“不是,不过我在你侄女这么大的时候也经历过这种差不多的事情。”
“我懂了。”梅根站起来,“我得走了。谢谢你的咖啡。”
“不用谢,希望没有冒犯到你。”
“当然没有,我知道你只是想帮忙。”
珍妮把梅根送到门口,“很高兴认识你。欢迎你再来。”
“谢谢,我会的。”梅根礼貌地回答。
“我不是很喜欢社交,”珍妮说道,“我在这儿过冬是因为我需要安宁,需要独处。不能说细,但我最近确实遭受了很多事情。这些伤痛需要很长时间才能平复。”珍妮一股脑把话都给倒了出来。我为什么要说这些,她想。我为什么要向这个陌生人吐露这些事情?但当她们四目相对,她明白了。梅根的双眸里透露出一份理解,一种心灵的交汇,或许只是善意的同情。但是珍妮感到安全。她知道这女子值得信任。
梅根把手覆在珍妮的胳膊上,“抱歉。希望你能在这里获得你想要的安宁。别担心。我不会传你的绯闻或者跟别人讲你刚告诉我的事情的。”
“我知道你不会的,”珍妮说道,“要是有人问起你来——”
梅根眨眨眼,“我就说连你的名字都不知道。”
梅根离开之后,珍妮把咖啡杯收拾掉。她拿起银相框,看着照片。我不应该把它放在这儿的,她想,但我就想看着它,看着杰克站在齐阿普斯金字塔顶,伸开双臂,像要迎风飞翔。啊,杰克,我们的冒险多么疯狂。我会再见到你吗?她的思绪又一次飘回曾经,飘回刚开始和杰克在一起的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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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七月一个炎热的晚上,史蒂夫的游艇停靠在圣托佩斯。他们同往常一样:流连夜店,然后一觉睡到中午。第二天他们去购物,在甲板上喝酒,邀请几位船业大亨来参加晚宴。那一晚,商业会谈太过无趣,商人们讲的笑话又令人生厌,珍妮便借口头痛,偷偷溜进了自己的特等舱里。她必须要逃离,时机正好。她已无法再忍受了——无法再忍受做他的奴仆,当他宴会上身旁漂亮性感的女伴,供他那帮又肥又老的亲信玩乐,他们色眯眯地盯着她的身体,常常对她动手动脚,让她觉得恶心。这种毫无意义、令人绝望的生活,她必须要做个了结。提出离婚根本没有用的,史蒂夫会先杀了她。
珍妮往她的香奈儿大手提袋里草草收了一些化妆品、衣服和内衣,一把抓起手包,偷偷溜到走廊。她提着鞋子,蹑手蹑脚地穿过甲板,爬下舷梯,钻进码头上夜间狂欢饮酒的人群中。她迅速跑过广场,冲到一台取款机旁,把能取出来的钱悉数取出,加上史蒂夫昨天给她购物的一沓钱,数目不小。她走着,看到一辆汽艇正准备从船坞起航。
“等等我!”她尖叫一声,跳上船去。船上坐着一帮微醺的意大利人,她挤到身旁坐下,他们也没有介意。他们把她载到了马赛,在那里她躲在一艘游轮的空舱里偷渡到了马耳他,用伊娃?史密斯的假名字订了一间小旅店。两天后她遇到了杰克,然后两人便有了床笫之欢,一切的发生都如同命运的安排。
她只知道他的一些简单信息,他是个赌徒、走私客,又可能是个实打实的骗子,但她就喜欢那样。她刚好到了生命中需要挣脱束缚、不顾危险的时刻,她飞蛾扑火,心甘情愿。
跟杰克一起跳舞,感觉真是太美妙。他狂野、邪恶,甚至可能有些危险——一想到这,珍妮便兴奋不已。她觉得需要耍点小手段让他痴迷。这可能是最为棘手的问题了。她不能表现得太过热切,需要时刻保持冷淡。
然后去哪儿呢?她看到他时,脑子里第一次蹦出来的就是这个问题。她害怕在一个地方呆得太久,所以告诉他,自己一直都想爬上埃及最高的金字塔顶。那是句玩笑话,却又半真半假;她想看看他是否有勇气,是否会被她疯狂的提议所吸引。直觉告诉她,他心里也痒痒的。她是对的。这个提议,加之她表现冷淡,保持距离,似乎点燃了他心中的欲望,所以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是,他租了一艘小艇,他们动身出发,一天后到达了亚历山大港[1],而后乘坐巴士去往开罗。
旅途闷热而漫长,出租车颠簸摇晃,而后换骑的骆驼又让人满头大汗、疲惫不堪,他们到达吉萨金字塔[2]已经是傍晚时分。最大的齐阿普斯金字塔[3]就在那里,450英尺,在他们前方高高耸立。周围一个人也没有,埃及近来动乱频繁,驱走了大批游客。也没有平日里的旅游警察来阻止他们,因为在埃及攀爬金字塔曾经是——当然现在也是——非法的。
他们花了两个小时才攀爬到塔顶,登顶时两人都精疲力尽,但一切都值得。他们站在塔尖,远眺沙漠浸没在一片桃杏色的晚霞中。
微风吹干了他们汗津津的身体。珍妮脱掉衬衫和棉布长裤,尽情享受着微风轻拂在身上的丝丝凉意。杰克注视着她,眼底情潮翻涌,他什么都没说,什么也没做。她不在意,那时并不需要他,她只想感受与世界合而为一,融于空气、光线当中,站在那座古老建筑的顶端,感受时间的停滞。
“成千上万的人花了四十年才建成这座金字塔,”她仿佛在自说自话,“你能想象其中的血泪吗?你能看到他们痛苦的脸庞吗?我能。”她颤抖了,“太可怕了,就好像他们在注视着我们。”
珍妮赤身裸体,张开双臂,仿佛身后有双翅膀,那么她就能随风飞翔。她闭上眼睛,深呼吸。他在身旁,也脱掉了衣服,如她一样张开双臂。她向旁边退了一步,在包里摸出手机。他太美了,美得宛如永恒。她给他照了一张相,速度很快,他甚至都没有注意。待她把手机放到一边,他便站到她身后,手抚上她的胸,身体紧压向她。
她转过身。“别,别在这儿,会惹怒神明的。”
他后退一步,“对,你说的没错。这里是有一些东西,古老的东西,徘徊不去。”他握住她的手,两人并排而立,深深呼吸,不让对方知道此时内心所想。珍妮转过身,避开杰克炽热而迷乱的凝视,眺望暗下来的沙漠。突然她发现了什么:在愈加浓重的夜色中一点光闪过,正好落在落日最后一缕光线上。她倒吸一口气,“快看!”她指着那一点闪光,“那是什么?”
杰克迎着暮色看过去,“像是一副望远镜。好像不止一副。”他继续俯视着,“是的,我能看到两个人影。光线太暗了,看不太清,不过……”
“会是谁?”
他侧眼瞧着她,“你男人的走狗?”
珍妮摇了摇头,“不可能。他们怎么能找到我?我没有留下任何痕迹,也没有用信用卡,只有上回在圣托佩斯[4]用过一次。”
“可能他要比你想的精明些?也可能是他的信息网四通八达。”
她不由颤抖起来,环抱住自己:“希望不是。那样的话你就有麻烦了,因为我,他已经杀了两个男人了。”
“什么人?”
“史蒂夫怀疑跟我有染的人。几年以前的事了,一个是我哥哥的朋友,他打电话来问候一下,然后我们在雅典的一家旅馆见了面,喝了一杯。他出门以后就被人撞了。司机逃逸了,到现在都没有找到。另一个——”
杰克拾起衬衣穿上,“嗯?”
珍妮穿上裤子,“是我在巴黎碰巧遇到的老朋友。我们在一起喝了咖啡,然后他就再没有出现过。后来我听说他自杀了,从埃菲尔铁塔上跳了下来。当然了,那肯定不是自杀。”
“我的天,你的老男人真厉害!”
她点点头,“所以也许你现在应该跟我握握手,跟我说‘认识你真诡异啊’然后逃命去吧?”
杰克俯视着刚才有人在的位置,“我觉得已经太迟了。从这儿逃走可有点难呐,宝贝儿。”
一个念头从珍妮的脑中闪过,“说不定他们不是我丈夫派来的?有没有可能是来跟踪你的?”
他耸耸肩,“可能吧。不管怎么说,他们可不是来看风景的,我很确定。”
“他们刚才看见我们了吗?我是说,我们刚才都裸着的时候?”
杰克咧开嘴笑了,“肯定的,那边视野很好。说不定他们还带了照相机?我们会上晚报的。”
“太搞笑了。你真觉得现在是说笑话的时候?”
“不管怎么样总比哭好吧。”
“那你有什么建议?”
他拉上衣襟拉链,那声音好像从皮肤上剥离下一块石膏,“我们可以张开翅膀,飞到最近的大饭店去。”
“别闹了。在这种时候你怎么还这么油嘴滑舌?”
他揽住她的肩膀,“你想让我出个主意?我得想个点子出来,对吧?我现在困在这个境地都是因为你,记得吧?”
她挣脱他,“我拿枪指着你脑袋了吗?”
“枪,我能控制得了。你嘛——”他戏谑的话掩盖在上扬的语调里。
两人吵吵闹闹间,夜幕四合,一阵冷风吹来,两人都不禁颤抖。珍妮抬起头,看着满天繁星镶嵌在墨色天空,想知道这是否就是尽头。但这只是开始。
注释:
[1]亚历山大港,埃及在地中海岸的一个港口,也是埃及最重要的海港及第二大城市。
[2]吉萨金字塔,一个群体的总称,其中三座最大、保存最完好的金字塔是胡夫金字塔、哈夫拉金字塔和门卡乌拉金字塔。
[3]奇阿普斯,即胡夫,全名胡尼胡夫,埃及第四王朝第二位法老,希腊人称他为齐阿普斯,埃及最大的金字塔就是为他修建的胡夫金字塔。
[4]圣托佩斯,法国普罗旺斯-阿尔卑斯-蓝色海岸大区瓦尔省的一个镇,距离大区首府马赛约100公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