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妮正盘着腿坐在旧屋的平台上。阳光明媚,空气中弥漫着春天将至的气息,树影却悄悄覆盖住了草坪。黄昏时分,天空晴朗,预示着次日清晨将严寒刺骨。珍妮不知道前几天盛开的山茶花是否挨得过这场霜冻。她仍然不习惯北方的早春,幸亏有沿岸的墨西哥湾流,外来植物才得以生存。
珍妮闭上眼睛,嘴里重复着经文,试图清空思绪,平时这种方式能够让她获得宁静祥和,今天却丝毫不起作用。安静的花园中似乎来了不速之客。她睁开眼睛,注意到在草坪尽头、树的后面,有一个黑影在逼近。是一个女孩,双腿细长如小鹿一般,蹦蹦跳跳踩着小河里的卵石,从花园那边走来。她轻轻地吟唱,好像整个世界与她无关。
女孩步履稳健,并没有注意到珍妮,似乎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专注于脚下的小溪,或许,是被石头间那些不时跃起、洄游产卵的鱼儿吸引了吧。
突然,附近灌木丛里一只野鸡鸣叫着飞起,打破了寂静,声音像坏了的玩具喇叭,把两人吓了一跳。她们抬头侧耳聆听,然后看到了彼此。
女孩怵在那儿,抓着一条垂悬的树枝努力保持身体平衡。她睁大眼睛注视着珍妮,眼神里满是疑虑,像是在问:你是好人还是坏人?
珍妮笑了笑,语气尽可能温柔,“你好,你是谁?是来满足我愿望的小仙女吗?还是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小妖怪?我听说这座塔闹鬼,可是我不相信。但现在,你来到我面前,就像是旧油画上的女孩子。”
女孩把头发甩向后背。“我不是鬼。我的脚很冷,鬼魂可觉不出冷的。”她带着地道的英式口音,声音稚嫩,甜美悦耳,隔着草坪传来,珍妮勉强能够听见。她盯着珍妮。“可是,你又是谁?我都不知道梅根家的房子有人住。你为什么坐在地上,怎么不坐在椅子上呢?”
珍妮摆了个舒服的姿势,支起膝盖,双臂环抱,“我在做瑜伽。这种姿势叫莲花座。”
女孩爬上斜坡,朝平台走来。这下珍妮看得更清楚了。她又高又瘦,栗色长发,瓜子脸上生着一双灰色的大眼睛。在她的身上有一种与年纪不相称的庄重神色。“你为什么要做这个,呃,我只说瑜伽?”
“瑜伽对我的身心都很有益。”
女孩坐在平台台阶上,“我不喜欢做对我有好处的事情,都太无聊了。”
“你的牛仔裤打湿了,”珍妮提醒她,“脚都冻青了。这个时节水一定很凉。”
女孩看了看脚,“我没什么感觉。我是跟着丹尼斯过来的,它顺着小溪朝下走,也许是去追狐狸了。”她转向珍妮,“你叫什么名字?”
“珍妮。”
“你是外国人吗?所以你说起话来这么好玩?你为什么穿着黑衣服?是谁过世了吗?你是个寡妇?”她连珠炮般地问道。
“你的问题可真多。”珍妮对女孩笑着说,“看看我能不能都回答。对,我是外国人,现在比较喜欢黑色,并不是因为谁过世了,只是因为这个颜色符合我的心情。”珍妮伸出手,“也许我们该自我介绍一下?我的名字是珍妮·马尔参,我来自巴黎。你呢?”
女孩咯咯地笑了,用冰凉的小手握住珍妮的手,“我叫科妮莉娅·奥谢。很高兴见到你。”
“好名字。”
“谢谢。就是有点长,我的朋友们都叫我妮莉娅。”
“很甜。丹尼斯是你的朋友?”
妮莉娅噗嗤一笑,“不是,是条狗。黑色挺适合你的。还有你的黑头发,你就像电影里的那个叫莫蒂西亚的女人。你要是来自巴黎的话,为什么住在这呢?巴黎不是世界上最繁华的城市之一吗?你要是能在巴黎住,为什么还要来爱尔兰呢?”
珍妮犹豫了,她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就是她可以将所有的秘密都告诉这个女孩,而且她会守口如瓶。女孩看起来比真实年龄大,11岁或者12岁,一个处于风口浪尖的年纪——除了成人世界的危险与邪恶,她们无所不知——“我在躲避,”珍妮不假思索地说。
妮莉娅好奇地看着她。“真的吗?是间谍那种吗?还是杀人犯?你是杀了人然后逃走了吗?警察在追踪你?还是克劳西欧探长[1]?”
珍妮笑了。“不是,让你失望了,说来话长。因为有一些关于我的流言蜚语。”
“噢,我知道你的意思了。我也经历过这些,一些人背地里说我的坏话。”妮莉娅叹了口气,呆呆地望着自己的脚,“但是这里,没有人知道我,他们只是嘲笑我的口音。”
“我注意到你的口音了,你不是本地人吧。”
“对,我来自英格兰的伯明翰,但我爸爸是这里的人,我叔叔也是。”
“你和你叔叔住在一起?”
妮莉娅叹了一口气。“是的……还有他的新婚妻子。”
冲动之下,珍妮摸了摸妮莉娅绸缎般的秀发,“听起来很伤感,你想家了?”
妮莉娅耸耸肩。“我想爸爸了。我才来一个星期,但是已经讨厌这里了。特别是我婶婶,她也讨厌我。”
“我敢肯定她不讨厌你。”
妮莉娅推开珍妮的手,“她就是讨厌我。没有人真的喜欢我。她想要个孩子,等她有孩子了,她就会更讨厌我的。”
珍妮看着这个小女孩,她眼里噙着泪水——那种不被关爱的悲伤,珍妮感同身受。“事情经常不是表面看似的那样,”她安抚道,“别人的感觉很难解释。你的婶婶才刚刚结婚,可能还没完全适应这样全新的生活呢。”
妮莉娅耸了耸肩。“是呀,管他呢,我要走了,拜拜。”她轻盈地迈开步子穿过草地,一下便跳到了河对岸。她步伐优美,走到拐弯处便消失在树影之中,如同仙女一般,如同珍妮一开始认为的那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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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妮脑子里全是这个女孩。她灰色的大眼睛里有着挥之不去的悲伤。她很像我认识的某个人,珍妮心里一边想着,一边在旧屋里走来走去,打扫卫生,泡茶,最后打开电脑。但是究竟像谁呢?珍妮忽然如梦初醒:那个女孩很像她自己——也在这个年龄的自己。安全感与舒适感被粉碎之后绝望的模样、怀疑的眼神、挑剔的态度,这些和自己太像了。家庭变故之后,她被赶了出来,像一条没人要的狗,辗转于亲戚之间,直到16岁跑去巴黎,虚报了自己的年龄,才在一家百货公司得到了第一份工作。
珍妮站在窗前,面朝大海,陷入沉思。她曾经无数次地想,当初在巴黎的那家百货商店,如果她没有被纽约的模特星探发现,没有去曼哈顿,那么现在会是什么样子?如果她没有在T台上那般风姿绰约,而当时的史蒂夫就在观众之中寻找一个花瓶般的妻子;如果她没有仅仅是因为贪念史蒂夫的财富和权力而在六个月内闪婚,那么生活又会是什么样子?她可能是某个法国小职员的妻子,有三四个孩子,每天推着孩子们去托儿所,之后就在无聊苦闷的办公室打发日子。无聊,但至少自由,不会被那个残暴的、认为能够完全占有她的男人禁锢。他怀疑她和别的男人有染,杀了其中至少两个。他让眼线时时刻刻紧盯着她。但是这一次,她逃脱了。他们绝不会找到我,她想,这里是偏僻的爱尔兰,我从伦敦销声匿迹了,没人知道我是谁。
突然,传来了一阵敲门声。和往常一样吓了她一跳。我什么时候才会不害怕呢?她想,每次的敲门我都以为是他们找到我了,我什么时候才能不再这样想?
注释:
[1]克劳西欧探长,经典喜剧片《糊涂大侦探》中的法国探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