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雾弥漫如一张厚重的地毯覆盖着大地,空气湿冷。珍妮穿着黑色的厚羊毛外套走在沙滩上。薄雾笼罩,沙丘和灌木都成了虚幻的景色。她静静听着海浪声,一只鹬也在不远处哀鸣。她喜欢这种天气,感到安全,因为没有人能看见她。即使看得见她,也看不清她的脸,看到的只会是一个面容模糊、身份不明的陌生女子。
孤独与她为伴:治愈她、让她冷静,给她新的力量,给她生的希望。我还很年轻,才34岁,她这样想着,等我想清楚了,就可以开启全新的人生,这一次,我绝不会被男人戏弄,也不会被权财迷惑。
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了新生活,立马加快了脚步,晃着手臂,背也挺得直直的。“是的,”她大声喊道,“我能做到,我能再活一次。”
话音未落,她就看见一个人影逼近,赶紧闭上了嘴巴。是一个男人在跑步。她惊呆了,心跳加速。当他越来越近,珍妮便看得更清楚。这个男人高高瘦瘦,步速均匀,气息平缓。珍妮松了一口气,原来不过是个晨练的男人。
当男人注意到珍妮的时候,她正准备躲到沙丘后面。他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用袖口擦了擦脸上的汗。“早上好,抱歉,刚才没看到你,没吓到你吧。”
“可能有一点。我没想到这个时间还会遇到其他人。”
他看了看表。“对我来说不早了。我刚从美国回来,我脑子里的时间还是凌晨三点。我睡不着,所以跑跑步,看能不能有助睡眠。”
“你身材不错,”珍妮很是欣赏他魁梧的身材和肌肉结实的大腿。
“还行吧。生活总是很疯狂,而这身材帮了我不少。”他弯下腰,把手放在大腿上,喘着气,然后他直起身子。“耶,就该这样。我现在好多了,我要去吃点早饭,然后大睡一觉。”他走近些,打量着珍妮,“你应该不是这附近的人吧。”
珍妮退后了一步。“不是,我就是来旅游的。”
“我怎么觉得你有点法国口音?”
“可能吧。”她说道。
他咧嘴一笑,露出一排整齐的白牙,伸出了手,用法语说:
“见到你真是太高兴了,女士。”
她握了握他的手。“很高兴见到你,我的名字是——”她话未说完,因为他把一根手指放在了她的唇上。
“嘘,别说名字。”
珍妮不知道他只是开玩笑还是认真的,不过她点了点头。“好吧,你会说法语吗?”
“是啊,别人都说我的法语挺好的,我以前在法国工作。”
“他们说错了吧,你的口音很烂呀。”
“有点生疏,可能我发音不太好,但是单词我还没忘。”
珍妮扬了扬眉毛,“真的吗?”她说了一连串的法语,内容是大多是关于财产法、所有权和继承权之类的。通常当某个人假装自己法语流利时,珍妮就会用这种方式考他。她停一下,微笑着看他,似乎在等他回答。
他耸了耸肩笑了。“不行了,除非我变身超人。”
“什么?”
“好吧,我的法语是挺差的。我刚才完全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但我的确是在法国工作过。当然,是说英语。”他补充道。
“在法国哪里呢?”
他挥了挥手,有点懊恼的样子。“哦,到处跑。”
“我懂了。”
“是啊,你知道……”
“没事,我理解。”
他点了点头,“我其实知道你的,没有名字,也没有细节,夜晚的船,你和我。”
她点点头,“对啊。”
他走向沙丘,珍妮紧跟着他。一切都看起来非常自然,他们完全不像是刚刚认识。
他低头看着珍妮,说:“你的眼睛不同寻常。棕色带点蓝,就像棕色的天鹅绒上镶嵌了蓝宝石。”
她笑起来。不是因为这句话很好笑,而是因为和他说话很开心——这真是长期孤独后久违的快乐。他的声音也很好听——低沉而又充满磁性。他让珍妮想到了杰克。这个男人的相貌并不像杰克,杰克有着带点北欧特色的金黄头发,而他留着黑色的短寸,绿松石般的眼睛是明亮阳光下大海的颜色。她有一种直觉,这个男人一定很幽默,精神自由,就像杰克一样。
“很搞笑吗?”他问道。
“不是,就是我有种感觉——”珍妮不知道怎么解释。
“我知道了,我也这么感觉。好像我们在哪见过。挺奇怪的,对吧?”
“是有一点,但是挺好。”
“是命运吗?不知道你信不信这种鬼话。”
珍妮耸了耸肩,“也许信吧,我也不知道。”
他们走到通向旧屋的小路,他停了下来,“我得回去了。我只在这里几天,接下来还要去出差。”
“好吧。那——”
“很高兴见到你,也许我们还会见的。”
还没等珍妮回答,他已经转身了,沿着小路慢跑起来。珍妮看着他大步跨过围栏,然后跑远了。
她突然感觉很乏力,一下子坐在了沙子上。她抓起一把沙,看着它们从指缝中漏下。不像是沙漠里的沙,她想着。那里的沙,烫得像热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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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从金字塔下来的路上,珍妮没抓住杰克的手,一下子跌倒了,她感觉自己的腿都快摔断了,面色难看,一下子叫了出来。“我的脚踝扭了。”她无奈地说。
他跪下来,按摩着珍妮的腿,轻揉她的脚踝。“没断,你能站起来吗?这只脚能落地吗?”
珍妮把手搭在他的肩上,弯下身子,瘸着腿试着走动。疼痛难耐,她的脸色更难看了。她摇了摇头。
杰克点点头,“好吧。”
“抱歉。”
在南边,棕橘色的一面沙墙正朝着他们的方向席卷而来,不过几分钟就可能到达这里。杰克说道:“糟了,沙尘暴来了。真是摊上大事了。”
“天啊,我们要怎么办?危险吗?”
“危险?那倒不。我在摩洛哥遇到过沙尘暴。趴在两个骆驼下面好几个小时。那可不是闹着玩的。”
“太恐怖了。”
“我们得快点离开这里。”
“我知道。”
在杰克的搀扶之下,珍妮开始缓慢地挪动。一路上她一直痛苦地呻吟着。如果他们跌倒了,或者杰克丢下珍妮,就会发生比扭伤脚踝更可怕的事情。在金字塔顶上,杰克重新绑好了他的枪套,拿出了他的伯莱塔92F式手枪。珍妮什么也没有说,身边总是有好几个她丈夫的手下拿枪守着她,时时刻刻盯着她,她已经习惯了。杰克告诉她,有两个带望远镜的男人全副武装,手里可能拿着AK-47步枪,他的手枪完全没有胜算。情急之下,他们只能去导游承诺的等着他们的地方。
但是导游却不在那儿。“可能是他见到那些人就跑了,”杰克说。幸运的是,导游留了一匹骆驼和满满一壶水。“这是唯一的交通工具了,”他说。
“但是我不会骑骆驼,”珍妮不满地说。她的脚都埋在了沙子里。
“小公主,我知道这里要是有辆吉普车就好了,但是我看不见在哪儿,你看得到吗?”
“看不到,”珍妮低声道。
杰克看着她,用衣袖擦了擦额前的汗。“千万别哭。我们现在这个样子都是因为你。现在我们必须马足了劲,离开这儿。”
“我知道了,对不起。”
“所以克莱德[1]就是唯一的机会了。刮沙尘暴的天里,它比任何吉普都好。
“克莱德?”
杰克笑了,“对呀,你知道的,就像骆驼颂里说的那样。阿拉伯,阿拉伯。”
“我并不知道呀。”
“好吧,你是法国人。你不知道这类有趣的东西吗?”
珍妮耸了耸肩,“现在什么都没趣。这就是一场噩梦。”
“本来就是,”杰克直接把珍妮抱起,放在了克莱德身上。他坐在珍妮的前面,手拉缰绳。克莱德并不喜欢陷入到这种风暴的漩涡里,但它是唯一的救星。“沙尘暴会埋了我们的。”杰克对珍妮吼道,用脚跟狠踢了一下克莱德厚实的肚皮。“用围巾捂住嘴巴和鼻子。”
“但是这个围巾是爱马仕的,”她不满地说,语气满含恐惧。
“这不是讲时尚的时候,亲爱的。”杰克迎着风对珍妮喊道,说罢用他在开罗买的方头巾包住了脸。
珍妮用围巾捂住了嘴巴和鼻子,将围巾系得紧紧的,手放进杰克的外套。正当克莱德朝向风起云涌的风沙奔去时,传来一声枪响。子弹在珍妮耳边穿过,她的心都快跳出来了。杰克狠狠地踢了克莱德几脚。骆驼弓身向前。没几秒钟后,他们就进入沙尘暴之中了。
在接下来的半个小时里,珍妮抱紧杰克。她紧紧闭上眼睛和嘴巴,但是没什么用。浑身都是沙,眼皮、鼻子、耳朵都被沙尘侵扰,她甚至能感觉到牙齿上都是沙粒。她把脸贴紧杰克的背,吃力地呼吸着。这头老骆驼表现出了非凡的战斗力,让珍妮大吃一惊。她记得高中时学过一些有关动物的知识。它们多了一双专门保护眼睛的眼皮,也能够把鼻子和嘴巴护得严严的,所以就算是在最恶劣的沙尘暴里,也可以不让沙子进入到眼睛口鼻当中。要是多一双眼皮,我也行,她想着,把眼睛闭得紧紧的。她能够感觉到骆驼在奔跑,却不知道它跑向哪里。克莱德突然发出一声咆哮,想要掉头,好像迷路了。哪条路才是回去的路呢?它只是原地打转,不知所措。就算是那些坏人胆子够大,想要继续追我们,也是会迷路的,绝对没办法追踪到我们的,珍妮自我安慰着。
一个小时后,克莱德突然又是一声咆哮,然后开始飞奔。也许是它最终感觉到前方的路了。就算是返回到金字塔也是值得庆幸的。珍妮小声地问了杰克一个问题,但是身前的杰克并没有听到。他告诉珍妮要抓紧自己,不管怎样,克莱德一定会把他们两人送到安全地带。珍妮只好继续紧紧地抓住杰克的衣衫。
沙尘暴来得快去得也快,太阳出来了,比之前更热。他们沿着沙丘之间的缝隙继续行走着。根据太阳的方位判断,他们正朝向东方行驶。尼罗河就在东边,但是多远她就不知道了。杰克不停地念叨着波光粼粼的海面,郁郁葱葱的森林,几个处女衣着性感,还会有一碗新鲜的大枣——可能是想让自己心情好点。当到达一间破败的半圆型小泥房时,他们停住了。这个地方原本是一个哨岗。珍妮松了一口气,虽没有绿洲,但比什么都没有好,比沙漠、烈日和沙尘暴要好。
克莱德精疲力尽地靠着墙上,大口大口喘着气,表达他对这一观点的认同。这个地方结构开放,四面朝外,他们仔仔细细查看着每一处。可能有过屋顶,但也早已荡然无存。这些残垣断壁可能早在一千年前就已存在,里面的沙子已经高过墙面了。
杰克松了克莱德的缰绳,把绳子拴在墙面一个骨白色的凸起上。他把珍妮扶到地上,她一落地便站不起来。杰克把脸上的围巾解下,系在她布满葡萄般大小青紫肿块的脚踝处。“太好了。带着一个扭了脚的女人在沙漠里狂奔,又被敌人追赶,而且只有半罐水了。”杰克叹息。
“实在是太抱歉了,”珍妮疼得直哼哼,“事情成了这样我也不开心。”
他对她咧嘴笑笑,“嘿,我曾经遇到过更困难的状况,不过从来都没和这么诱人的女人一起经历。”
“谢谢你。我并不担心在沙漠里迷路,被拿着枪的坏人追赶,和跟你一样无赖的人分一罐水。这一切对于我来说都充满诱惑,十分有趣。”
“我们两个都挺享受这样的时光,对吧?”
“是的。”珍妮一闭上眼睛,脚踝上的痛又席卷而来。她浑身是沙,满头大汗。“要是我们能找到水就好了。”她咧开干裂的嘴唇喃喃道。
“等我把你安置好之后我再来找水。”杰克把她抱着,放到最为高大的废墟墙后,这样他们就从墙后警惕着三个方向的动静。克莱德刚刚从沙尘暴中死里逃生,正跪卧着休息。他返回,把水和毯子从克莱德背上卸下来,把毯子盖在了珍妮身上。
“现在有些晚了。我们最好是在这里睡一晚上,你要是想喝水的话就喝点,不过只能喝一点点。我们只有这么多了。这点水还要管接下来的几天。”
珍妮点点头。
“我要在四周走动一下,看看能不能找到生火的东西。沙漠的晚上都特别冷。”
“别走太远,”她轻声抱怨,“没你的话,我会更冷。”
在废墟后面,有一支高高的木筏,杰克爬上去,仔细查看四周。“没有绿洲,看不见尼罗河,也没有带枪的坏人,”他报告着,“什么都没有,只有看不见头的沙丘。我还想着今晚再往前走走,但是没有月光,早上应该会安全一点。”
“好吧,”珍妮说道。
他在珍妮边上坐下来。“你还好吗?”
“这里一阵阵疼,”她指着浮肿的脚踝。
杰克把围巾折叠成合适的大小,小心翼翼地沾了点水,然后按在了珍妮的脚踝上。“吃两颗阿司匹林,记得早上叫我,那个时候应该就消肿了。”
“我们没有阿司匹林,屁都没有。”她笑着说,嘴唇颤抖着。
杰克坐在珍妮的旁边,“你倒是挺爱说笑的。要是在其他时候,我都会笑,而且我可饶不了你。但是这时候,我实在什么都不想做。”
“我知道的,”珍妮握着杰克的手。“说说你自己吧,”珍妮在黑暗中说道。“其实我们并不怎么了解对方,对吧?”
“是不太了解。我来介绍一下我自己……我叫杰克·特鲁伊特,来自中西部地区,是个半隐退的钻石走私贩。有钱的时候,我则是躺在豪华度假村的商人。”
“就这些?”
“这些就是我能跟你说的,你呢?刚刚离开手下养着黑手党的臭名昭著的希腊大资本家老公?”
“这是最无关紧要的部分了。其实我的故事倒没你的有趣。我出生于马赛,妈妈在我十岁那年就死了。十五岁之前,我都是寄养在亲戚家里,然后我就跑去了巴黎,找了个卖鞋子的工作。挺幸运的,我一个百货职员被星探相中了,成了个T台模特。就这么多了。”
“我相信这其中还有故事,你是怎么说的这么一口流利的英语的?”
“我在纽约呆过一段时间。”
“这就说得通了。你的英语很好,但是你的语调很平,没什么感情。”
“词语简单,发音太难。”
“这倒是真的,伊娃·史密斯不是你的真名吧。”
“杰克·特鲁伊特也不是你的真名呀,”珍妮反驳道,“不过你不用叫我伊娃,或者其他我知道的名字。我的真名是珍妮。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用这个名字了。我倒是挺想再叫这个名字的。”
杰克笑了,“好吧,珍妮。管他什么名字呢!你很聪明,时髦又风趣。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你还是全世界上最甜美、最有名的女人。”
“你真会说话,”珍妮说道,伤痛又一次席卷全身。她闭上眼睛,忍着剧痛,进入了梦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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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滴在珍妮的脸上,一下子把珍妮从回忆中拉回现实。她起身走进屋里,脑子里全是杰克,还有那个和杰克很像的,刚刚遇见的陌生人。
注释:
[1]克莱德,二人所骑骆驼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