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润贤直到登上了鸡公山的半山腰,才忍不住往后面山间小道看了一眼。那儿还没有他希望的风景出现。他又仰头看了一眼天空,只见天上灰蒙蒙的,好像……任润贤心里不禁想到,难道天老爷也要给空中刷几笔過度色嗦?这灰蒙蒙的天色,是给那轮太阳铺垫“過度色”的吗?鸡公山,顾名思义,老远看去就像一只鸡公。山上刚刚铺上新绿,春夏之交的丘陵山区已经有些炎热了。任润贤敞开了衬衫,贴身只穿一个件白背心,画板和大提包提在左手上,继续走在这条崎驱的山间小道上。
其实,任润贤这几十年的生命历程也就像这条崎岖的山路一样,弯弯曲曲。
任润贤出生在一个小山村,当年因爱鬼画桃符,加之学习成绩优秀,被老师推荐去考取了省美术专科学校,虽然只读了两年书就闹起了开文化大革命,但学校最后还是给任润贤这班的学生补了专科文凭。1972年,任润贤被分配到县高中教书,成为了中学美术教师。可是不久,贫农出生的任润贤却因两件事被打成了“资产阶反动分子”:一是用报纸练写毛笔字,不慎将报纸上的领袖像写上了黑墨字。他竟敢污染领袖的像,其反动的行为何其毒也!二是爱画女人裸体画,污染了青少年的眼睛。这两件事加起来够杀头的份了,但“组织上”念任润贤出生好,只被挂上了“传播资产阶级思想”的黑牌子批斗了几回,后来被下回原籍乡下劳动改造,失去了人民教师的资格。那几年是任润贤人生中最为黑暗的岁月,也可以说是他的人生过程中几笔“過度色”,任润贤几乎想到了死……
一天,任润贤正在大田里劳作,突然有个姑娘来找他,这倒使任润贤感到十分吃惊。这个叫刘惠的姑娘,是中学校幼儿园的临时工,来找他干啥?刘惠看着任润贤那两道不太友好的目光,笑着说:“看你这个样儿,好像哪个借了你的米还了你的糠一样,马起脸,怪骇人的。”
任润贤的心悄然放松了些。他当然认得这个姑娘。他以前常在幼儿园画些动物和小树的壁画,总是刘惠给他打下手——端个洗笔的水盆,帮着拿调色盘什么的。刘惠看着任润贤画画儿,竟觉得任润贤那双巧手非常神奇:一个动物两三笔就成型了,再点化一下,一幅画就画成了。她多么崇拜任润贤!
那时,她时常眼睛一眨也不眨地看着这个长着一双明亮眼睛、精瘦干练的小伙子,天真地问道:“任老师,要是跟你学这个手艺有几年功夫才能学成?”
“这是没底儿的事,看你学到那个程度?”
“就学到你这个水平呢?”
任润贤不经意地说道:“六七年吧!”
刘惠吐了吐舌头,说:“恐怕要脑壳灵动的人才行,像我们这些猪脑壳十几年也莫想学会,你看这字真是写得多好呀,就跟印版子印出来的一样。”
有姑娘崇拜自己,任润贤相当的得意。他看了一眼刘惠,心里感叹道:可惜是个幼儿园的临时工,肯定没啥文化。她是个有文化的正式教师就好了。当然,刘惠那脸蛋儿还算过得去,不会得罪观众。如果饿了的话,糖果也能充饥……
在“劳改”期间的任润贤当然不是饿了糖果充饥的时候,而是有点饥不择食。如果姑娘能敞开温暖的怀抱,让这个“资产阶反动分子”投入到怀中温暖一下,那可是上天赐福给他了。但是,这怎么可能,有前途的姑娘看见他躲也躲不及,谁还愿意让他这种人钻进自己的被窝里?
“是学校派你来的?”任润贤冷静地问道。
“哎哟,任老师,你简直抬举我刘惠了!我算学校里的啥子人?我只是幼儿园的临时工,哪个会要我来带代表学校?”
“那你来找我为了啥?”
“你硬是装疯卖傻!人家好久没有看见你了,今天特意来看你,就是……”
任贤润从刘惠那张淡红羞涩的眼睛里明白了一切。他开诚布公地对刘惠说:“我是被学校开除的‘资产阶级反动分子’!”
“莫说大话来吓人!我长到二十多岁了,可不是被吓大的。我只晓得你是个有本事的人,你那手艺将来是有用的。”
任润贤团上了眼睛。原来刘惠是看上了自己的手艺。这也难怪,要不是生产队管得严,凭这手艺,任润贤也可以跑江湖混饭吃的。可那毕竟名不正言不顺,当人民教师多么崇高啊!
直到任润贤钻进刘惠的被窝后,任润贤才深切地感到:要不是刘惠同情牵挂自己,他这个被开除的人民教师哪能享受到了家庭的温暖和幸福的生活!
刘惠主动走进了任润贤的生活,支撑任润贤度过了那个暗无天日的年代。
直到1977年“拨乱反正”,任润贤才被评反。说来也巧,刚返回去文教局办手续时,刚好遇上了县文化馆的张馆长。问起任润贤的近况,还问任润贤愿不愿意到文化馆专职从事美术工作?任润贤哪儿会不愿意!他恨透了学校那些整他的人,能去专职从事美术工作,可是他梦寐以求的事情。他当时就答应了,并立即找到文教局长,要求调文化馆。那时候文化和教育还是由一个局统管,领导可以立即拍板,于是,任润贤很顺利地进了县文化馆。
后来,任润贤在文化馆大大地展现他的书画才华,很快就窜红起来。文化馆是全县面向社会的文化窗口,接触面很宽广。任润贤的名,与当初在中学时相比,已经简直不可同日而语了。
任润贤的名气越来越大后,也动过把刘惠这个瓜婆娘“换届”的念头。他觉得,刘惠只是他人生中的一笔“過度色”而已。她已经完成了過度色的任务,他该被过度到另一斑斓色块上去了。不过,这念头终因他怕人说是“现代陈世美”而放弃了。况且,刘惠也非常贤惠,将他侍候得十分舒服满意。把这么好一个“高级保姆”辞了,他的生活未必就能过得舒展。
但是,对过去那几年受的苦,任润贤始终耿耿于怀。他现在已经有条件把那几年的“损失”补救回来了!而且,这也是为了在艺术有所创新!任润贤义无反顾地偏离了原来的生活轨迹,最终要在今天地朝前跨出大大的第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