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雷蒙德·钱德勒
一
菲利普·马洛要去一家公司找德罗斯·金斯利先生，在电话转接房里，马洛递给身材高挑的弗洛姆赛特小姐一张名片。
金斯利先生是个高个并且长得很结实的男人，他在办公室里接待了马洛，对他说：“我的太太已经失踪一个月了，我需要你帮我寻找她。”马洛应承道：“您放心，我会办到的。”
金斯利先生接着说：“我们在山上有一间木屋，靠近狮角，旁边有个私人湖泊，叫做小鹿湖——她就是从这个木屋跑掉的。看管着那一带的是比尔·切斯和他的太太，他们免费住在另一栋木屋里面，因为身体有残疾，比尔已经从军队里退伍了。五月中旬的时候，我太太去了木屋，六月十二日，她本应该回来参加一个聚会，却没有再回来。”他一边说着，一边取出一张电报递给马洛，电报的发出地是艾尔帕索，显示的日期是六月十四日早上九点十九分，内容是：
到墨西哥离婚。将与克里斯结婚。希望您好运，再见。
克里斯特尔
接着，金斯利又取出一张照片，一个年轻漂亮、身形纤细苗条的金发女子和一个有着黑亮头发、笑起来牙齿洁白的英俊小伙在照片上，紧密地挨在一起。他说道：“照片上的这个女人就是我的太太克里斯特尔，男的就是电报上提到的克里斯。我和太太早就结束了，彼此有了自己的生活，克里斯特尔有不少钱，经常在外面鬼混，有许多情夫，克里斯就是其中之一。”
马洛问道：“然后呢？”
“接下来的事情就比较麻烦了。”金斯利补充说，“大约两周后，一家位于圣贝纳蒂诺的旅馆联系我，说克里斯特尔的车停在他们车库里，人却不知所踪。前些天，我碰到克里斯，但是他说克里斯特尔根本没有带他走，他也不知道她在哪儿。这事情可真是麻烦啊！我的工作不错，经受不起丑闻。请您务必帮我找到她。”
马洛把物证收好，回答说：“我需要先同克里斯谈谈，然后前往小鹿湖看看情况。您能把克里斯的地址给我吗？然后，再写一张纸条通知看守山上木屋的人。”金斯利同意了，把克里斯的地址告诉马洛，又写好字条，要求木屋的看守比尔·切斯协助他。
马洛把车停在克里斯家附近的空地上，然后按响了他家的门铃。开门的是克里斯，但是，他说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见到克里斯特尔了，也没有任何联络，更不可能跟她去艾尔帕索。说完这些后，克里斯便关上了门。马洛只能站在车旁，呆呆地看着对面的房子，门柱上的铜牌写着户主的名字：阿尔伯特·S·阿尔莫医生。正当他打量着对面这所房子的时候，走过来一个提着医药箱的男人，瘦瘦的、戴着墨镜，这个男人以锐利的眼神看了马洛一眼，就走进了对面的房子。
马洛一边审视着那栋房子，一边在心里盘算是否应该向医生打探一些克里斯的情况。他从窗户看到医生在打电话，挂上电话后，每隔半分钟就探出脑袋往窗外看看，不知道在等待些什么。
很快，这样的疑惑就解除了——一辆警车开过来，车上坐着一个长相粗犷、土黄色头发的大个子警察。他走到马洛面前，盯着他，说道：“我是德加莫警官，这儿不欢迎偷看的人。”马洛心想，这位警官应该是医生请来的，他很顺从地配合着警官的检查，并拿出自己的驾照和其他证件。警官一边检查，一边问道：“是她的父母雇你的？”马洛摇了摇头。德加莫警官用一种提醒的语气说道：“那就走吧，离这附近远一点儿，以免惹出什么不必要的麻烦。”
听罢，马洛便驱车离开了。下午，他去了小鹿湖，在湖的尽头，有一个水泥筑成的水坝，距其不远的地方有一间松木屋，湖的对面有一间大的红木屋，两间小木屋在更远一点儿的地方。他走向最近的那所木屋，听到砍东西的声音从屋后传来。马洛走到屋后，看着那个个头不高、右脚有点跛的男人，问：“是比尔·切斯先生吗？”男人应允道：“是我。”
马洛把金斯利写给切斯的纸条拿给他看。切斯快速扫视了一下内容，说：“你想看金斯利的木屋吗？就是那间红木的房子，我很愿意领你去。”接着，他俩走进了切斯的小木屋，马洛取出自带的酒，给切斯倒了满满一杯。切斯喝着酒，变得忧郁起来：“一个月之前，六月十二日的时候，我老婆离开了我。”听到时间的时候，马洛有些留心，这正好也是克里斯特尔应该进城参加聚会的日子。
切斯继续说道：“她是个很可爱的女人，叫做穆里尔。一年零三个月之前，我们在一家酒吧相遇了，我对她一见钟情，后来我们结了婚。可是，没过多久之后，我就耐不住家庭生活了。我是个混蛋！”他把杯子里的酒饮尽，指着湖那边的红木房子，自责地说：“在那个地方，一个有着和穆里尔一样金发、一样身材的风骚小妓女趁着某天早上我还在烧垃圾的时候，从木屋的后门进来，勾引了我。”切斯喝光了两杯酒，情绪低落，“这件事情被穆里尔知道了，她和我大吵一架。我觉得没脸见人，就跑出去喝酒，一直到凌晨四点才回来，但是穆里尔已经离开了，只留了一张便条。”他打开皮夹，抽出一张纸，递给马洛。便条是用铅笔写的，上面的内容是：
对不起，比尔，我宁愿死，也不愿意再和你在一起了。
穆里尔
马洛又指向湖对岸，问道：“那边怎么样？”切斯看了一眼，回答说：“她也是在当天晚上下山的，从那以后，我就再也没有见过她。之后的一个月里，穆里尔也没有再联系我。”他起身掏出钥匙，对马洛说：“走，我们去看看金斯利的木屋吧。”
二
沿着一条狭窄的水坝，切斯和马洛走到了金斯利的木屋，虽然许久没有人居住，但是里面依然干净整洁，一副井然有序的样子。他们在木屋里面逗留了一阵后就离开了，切斯锁上门，和马洛一起走到了湖的尽头。马洛俯视着湖水，觉得水底好像有什么东西，就像一块平台似的。突然，切斯大喊了一声：“看那里！”顺着他颤抖的手指，马洛的视线转向水底平台的边缘。那里隐约能看到一个绿色的木架，一个东西从它旁边慢慢地晃动出来，从暗处看，就好像人的手臂一样。切斯从湖边搬起一块大石头，砸向了木块的边缘。木头破裂的声音清晰地从水底传上来，湖水翻腾片刻后又恢复了平静。忽然，一块腐烂的木板从水底伸出，有什么东西从水底缓缓浮了上来——一件黑色的紧身背心，一条宽松的裤子，一件被湖水浸泡过度的黑色毛衣。裤管因为湖水的浸泡而显得鼓鼓胀胀的，金色的头发向四面散开。东西翻转过来后，浮现在马洛面前的是一张肿胀的、灰白的脸，没有眼睛、嘴巴，像个面团似的，看不出本来的相貌。
“穆里尔！”切斯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嚎哭声。
马洛让切斯守在那里，自己去报警。接到马洛的报案后，年迈的吉姆·巴顿警长立刻带上一名法医，和马洛赶到了小鹿湖。湖边的空气阴森森的，有些恐怖，带着腐烂的令人作呕的味道。在马洛离开的时候，比尔·切斯已经把尸体从湖里捞了上来，他光着上身坐在湖边，穆里尔的尸体直挺挺地躺在他的身旁。
巴顿警长向法医询问死者的死亡原因和时间，法医无能为力地回答道：“尸体已经浸泡很久了，已经不能判断出什么了，别犯傻了。”巴顿盯着切斯，面带怀疑地说：“很可能是淹死的，也有可能是被人杀害后泡进水里，造成淹死的假象。”
“你这个愚蠢的家伙，”切斯轻蔑地说，“倘若你真的这么认为，干脆直接铐上我好了。一定是穆里尔自己干的，她水性非常好，先潜到那块木板下方，然后把水吸进去……”但是，切斯的解释并不足以使巴顿警长信服，他带走了切斯。
晚上，马洛在一家餐厅就餐，一个女记者找到他说：“我听说了穆里尔·切斯的事情。我可以告诉你一切有关她的情况，作为交换，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整个事情的经过。”马洛把白天发生的事情描述了一番后，女记者说：“大约在六周前，一个叫做德·索托的警察来过这里，他来自洛杉矶，是个大老粗，态度很不友好，他带着一张照片，照片里的女人名叫米尔德里德·哈维兰德，看起来与穆里尔非常相像，除了红色的头发和她的发型。”
同女记者告别之后，马洛回到了比尔·切斯的木屋，出乎意料的是，巴顿警长还在这里。警长拿出一小团揉皱的卫生纸说：“你是来搜查这间木屋的吧？我已经仔细搜寻过了。”他打开这团纸放在手掌上，伸到马洛面前，“看看这个东西吧。”纸团里是一条细细的、被扯断了的金链子。马洛拿起链子，尝试着从断裂的地方拼接起来，裂口却无法吻合。
“我在一个装细砂糖的罐子里发现了它，”巴顿警长说，“你觉得这能说明什么？”马洛想了一下回答道：“从藏匿的地点来看，大概是穆里尔想要保存起来，不让切斯发现吧。”他看出了巴顿警长脸上的疑惑，继续解释道：“细砂糖是用来做蛋糕糖霜的，女人把东西藏在这里的话，男人一般不会注意到的。能够发现这条链子，你真是敏锐啊。”警长不好意思地笑了：“其实是我不小心打翻了糖罐子，无意中发现的。”他重新把卫生纸揉成一团，放进口袋收好说：“关上灯，把门锁好，我们离开吧。”
巴顿走后，马洛又偷偷溜了回来，他从窗户爬进木屋，打开灯，仔细搜查了厨房里每一个瓶瓶罐罐。在另一个装细白砂糖的罐子里，他找到了另外一团卫生纸，打开后，里面是一个小小的金心，背后刻着一行细小的字：
给米尔德里德，全心全意爱着你的阿尔。
马洛很快就联想到女记者对他说过的话，他想：“穆里尔·切斯就是记者提到过的米尔德里德·哈维兰德。”
三
马洛把金心包好，驱车离开木屋，前往巴顿的办公室拜访他。他把卫生纸团摊开在巴顿警长面前，说：“你没有仔细搜查那罐糖，这个是我找到的。我敢说，切斯从来没有见过这条链子，也没有听说过米尔德里德这个名字，我觉得，他的妻子不是他所杀。”巴顿疑惑地看着马洛：“为什么？”马洛说：“穆里尔是被自己过去认识的某个男人杀死的。那个男人失去了她的消息，找到了这里，却发现穆里尔早已嫁给了别人。在盛怒之下，那家伙杀死了她，并沉尸湖底。”巴顿警长笑了笑，对这个推测表示赞同。
晚上十一点左右，马洛开车去了发现克里斯特尔的汽车的那家旅馆，向那里的服务员打探一些情况。一个服务员说：“那是个金发的女人，身形苗条，非常美丽。着装以黑白色系为主，白色要多一些，戴着一顶有黑白两色飘带的巴拿马草帽。陪在她身边的是一个英俊的男子，很高。他们在这里用过晚饭后，就叫出租车去了车站，想搭夜车前往艾尔帕索。”马洛一边听着一边在心里自忖道：“这个男人应该是克里斯……那么，他对我说的那些就是谎言。”
马洛凌晨三点左右才回到家里休息，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九点了。他匆匆吃完早餐后，又开车前往克里斯的住所。到了住所前面，他按了按门铃，却没有人回应，马洛轻轻推了一下，发现门是开着的。他走进屋子，向屋后的拱门走去。
拱门边的楼梯上站着一个身材苗条的女人，脸上的妆非常浓，以至于辨不出年龄。她戴着手套，垂在身体一侧的右手上握着一把小型手枪。
她和马洛对视了一会儿，然后突然举起手枪，有些神经质地笑了：“我只是来要我的房租，希望这家伙不要太拖欠了。”马洛毫不畏惧地直视着枪口问道：“你是这儿的房东么？”女人回答说：“当然，我是布鲁克太太，你又是谁呢？”马洛慢慢靠近她说：“我也是为了克里斯拖欠的钱而来，他拖欠了车子的分期付款。”马洛一边说着，一边寻找夺下女人手枪的契机。
好像意识到什么一样，女人显得有些焦虑：“那我的房租就不太好要到了。你瞧，我在楼梯上发现了这把枪。”她把枪递给马洛。马洛接过枪，发现弹膛里空空的，枪口还残留着火药的味道，于是他用一种开玩笑似的口吻说：“你没有因为拖欠房租的原因开枪杀死他吧？”女人似乎生气了，厉声说道：“这种想法简直太可怕了，你怎么会这么想！我这辈子就没有开过枪，这样的话对于我来说是一种侮辱……我不想和你待在这间屋子里了！”说完，她把门拉开，快步跑到了大街上。屋子里一下子安静了下来，气氛有些怪异，马洛决定在房子里仔细搜查一番。
马洛走进一间充满浓郁香气的卧室。卧室的床上并排放着一堆枕头，床尾是一套女式睡衣，几乎透明，垃圾桶上搭着一条毛巾，上面有个明显的唇膏印。他用手帕垫着，拉开了衣柜门，里面除了男人的衣服，还有一套女式的黑白套装，以白色调为主——另外，他还发现了一顶巴拿马帽，缀着黑白两色的饰带。检查完柜子后，马洛又垫着手帕去拉浴室的门。浴室是密封的，门窗都关着，空气里充斥着一种刺鼻的味道，一把刮胡刀和一罐打开的剃须刀片放在洗脸盆边上，浴室的帘子整个都拉上了。马洛走上前，把帘子拉开，发现了缩在水龙头下面角落里的克里斯，赤裸着身体，胸膛上离心脏很近的地方有两个弹孔。水龙头里的水慢慢滴在他的胸膛上，弹孔上的血好像已经被冲掉了。地板上留着两个弹壳，墙上有两个弹痕，还有一个在窗户上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