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个人横七竖八躺在徐学章新婚的小屋里,聊到鸡叫三遍,聊到窗纸泛白,仍然没有丝毫睡意。他们都圆睁着眼睛,想听吕出的“下文”。像是一个人绕着地球走了一圈,从起点走到终点,实际上又走回了起点。从吕出回来出现在他们中间一开始就悬在他们心中的那个疑问,这个时候仍旧是个疑问。但吕出似乎讳莫如深,他突然间没有了“下文”,只是含糊其辞地转移话题说:“反正我觉得,在大时代转变的时候,我们年轻人要有主心骨。”
可是什么叫有主心骨什么叫没主心骨?几个人又听得如坠五里云雾。
10
吕出后来承认,那一时期他十分孤独,他的精神进入了一个黑暗时期。就像一只断了线的风筝,他遨游在万里蓝天上面,越飘越高,越飘越远,却不知道他该飘向哪里,哪里又是他的归途。他心神焦虑地俯身下望,高山,大川,河流,田野,闪过,一一闪过,可是他腾飞离开的那个小村庄呢?那个小村庄,当初他告别的那个小村庄呢?
——断头何处?
一个地址,一个名字,当初他铭刻于心。他不敢忘记。就是把他烧成灰化成水,水灰上面飘荡着他的灵魂也就飘荡着那个地址和那个名字。那是他生命的全部所在。因此,历尽千难万险终于重返西安的次日,他就发出了一封报“平安”的信,信封上写着:河北省冀县德华杂货庄盛志光先生收。下文上写道——
盛志光先生:
我已平安回到西安,现在我住在西安北郊××街×号。如你有朋友来西安或捎话给我,可以找
找我,好好叙谈叙谈。勿念,我一切都好。
落款:吕重山。
信发出去,吕出每日焦急地等着回音。信中留的地址是徐学章家的地址,徐学章见他总问有信没有,有人来找他没有,非常奇怪。“这是个什么人?让你这么挂心?”吕出强忍着几乎要号啕出声的汹涌在胸腔的眼泪,说不出话,只是摇头。
一连四封信,四封“平安家书”都没有任何回音。他像是被人遗弃在了一个孤岛上面,海阔天高,天苍苍,海茫茫,将他载到孤岛上的小船,却不再将他载回命运的彼岸。有时候,他觉得他像是做过一场梦,他曾真实地生活过的地方,他曾真实地接触过的一个人,都像是完全地不留痕迹地无影无踪地在地球上消失了……
这期间,孟影出现在他的面前;连带着孟影,他认识了一个人,这人叫孟长林。
孟影此时从他配属的二处电台回到了通四团一营电台,喜欢写点伤感小诗的孤独的自命清高的小诗人这时候对吕出说,他喜欢看《观察》,喜欢看《文萃月刊》、《时与潮》、《太平洋》等等,也喜欢读书的吕出当然知道这都是些发表反国民党言论的红色或淡红色刊物。
吕出有意和表现出思想进步的孟影多接触。吕出请他吃饺子,几碟小菜,还有一瓶酒。
“吕出,你回通讯营到底想干什么?”
孟影灌下一口酒,筷子一放,瞪着鼓鼓的眼睛,神情极严肃也极神秘。同薛浩然他们一样,孟影也有这个疑问,也对吕出的突然返回感到蹊跷。
吕出笑着,指指盘子:“你难道看不到吗?这一百个饺子都快吃完了,回来是消耗蒋管区的物资来了。”
一句玩笑话搪塞了过去。他不能说,不能轻易倾吐心中的秘密;这个秘密,是一个性命攸关的生死秘密;假如不能引为生死与共的同道,那么这个秘密就是一个至死也不能说出的秘密,那么他和所有不能与他共守和共享这个秘密的人就永远只能是熟悉的陌路人。
从他十五六岁认识孟影,他不认为孟影是一个他可以托付生死秘密的人。
孟影显然不满意吕出的回答,应当说,这句话深深刺伤了他。他瞪着那双鼓鼓的眼睛又望了吕出一会儿,说:“韩城解放了,我有一个老乡常来西安跑单帮,你愿不愿见见这个人?”
吕出心动了一下。在国共两支军队拉锯般地在陕西关中东府地区的争夺战中,这是韩城的第一次解放。成为了解放区的韩城或许可以作为他联络上远隔千山万水的河北解放区的“驿站”?国统区和解放区之间按两党的约定尚还“通邮”,通邮的方式是双方在约定的时间里和指定的地点相互交换邮件。当然,从国民党方面来说从国统区流往解放区的邮件不可能不进行邮检,吕出猛然间想到一个问题:连发四封信都泥牛入海会不会是这些信其实就根本没有“流出”国统区?——他不相信“盛志光”会像放一只野鸽子似的把他放出去就不管了,不相信“盛志光”的消失和那个小村庄的消失。他想让孟影说的那个老乡给他带出一封信。可是他望望孟影的眼睛,吞下了已到嘴边的话。
孟影的眼睛是满含深意的眼睛。他在试探他,看他对这个能自由进出解放区的“跑单帮”的感不感兴趣,倘若吕出表现出兴趣,那么吕出刚才的那个回答就不攻自破。涉及到回西安的秘密意图,吕出不敢冒这个险。
“我看没有必要。”吕出故意淡淡地回答一句。
“蒋管区的物资”——那盘饺子已经消耗完了,吕出付了账,两人走到熙熙攘攘的大街上。表面冷淡的吕出其实不是根本不在意孟影提到的“跑单帮”的,他很想见到这人,很想让这人为他衔去一支橄榄枝。只是他警觉地提醒自己,不能约见,必须“偶然碰上”,就像他“偶然碰上”陈志力一样,很想做的一件事,反而要做得极其平淡不显山露水。
不久之后,他就果真在一个纸烟铺的门口遇见了孟影的那个跑单帮的老乡。
“他就是孟长林,我给你提起来的,我的本家叔叔。”
吕出看了一眼孟长林,这一眼就看得他极不舒服。孟长林三十多岁,上身穿着对襟扣子的黑褂子,典型的乡下人打扮,可是下身却穿着一条中山裤,这又是城里人的装束。这身打扮让人觉得不伦不类;特别是这么一条看上去长得粗粗壮壮的彪形大汉。和人说话的时候,却像是有点胆怯似的不正脸对着人。后来孟影告诉吕出说,孟长林实际上是来回跑着给游击队买枪的,所谓的“单帮”,就是这个。但孟长林这时候是“避难”到西安,韩城倏然解放,倏然又回到蒋匪帮手里了,游击队东渡黄河,游击队长对孟长林说,你呢,“单帮”生意做得太出色,国民党要抓你,你不能在韩城再呆下去……孟长林回不了韩城,带信的事情自然泡汤。
转眼到了次年春天,冬去春来;就像阴晴不定的黄梅天乍然间韩城又是拨开乌云见晴天,春回大地。在韩城二次易手成为解放区以后,吕出寂灭了的希望复又燃烧,这次他找了孟影。
“给发封信,有没有困难?”他直截了当。
他准备破釜沉舟,他想,或许这是他接上那断线了的风筝的最后一线希望了。尽管风险,他不甘心放弃这线希望。
孟影立即问他:“给谁写信?为什么不在邮局发?”
这已在预料之中。吕出坦然地笑笑:“解放区交了几个朋友,一般信件,可以拆开看看。”
“好吧,信我可以替你发。”孟影说。等了一会儿,他像是也横下一条心,“我有个本家的人,参加革命早,叫孟宗禄,现在韩城当保安科科长。孟宗禄通过孟长林给我捎过话,想见见面,你觉得这事怎样?”
吕出沉默着。
“这事你自己看着办吧。”终于,他开口道。
他还是不敢将生死秘密告诉给孟影。但他明白孟影说出孟宗禄派人同他联络,这是一个天大的秘密,是将一个证据确凿的“通共”秘密、一个杀头的秘密交到了他手里。孟影交出他的秘密不是无代价的,他了解孟影,孟影是要交换出他很想知道的他的那个秘密。
“我在解放区认识了几个人,可是解放区不了解我,取不得共产党的信任。我看能不能找个路子,给共产党做点工作。”
话说至此,两人心照不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