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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盛志光”联系的一切努力都归于失败。归程没有了。小船似乎也永远沉没在了万顷碧波下面,沉没在了海底……
吕出只剩下你自己了你该怎么办?——吕出在心底里涩涩地问自己——你好不容易回到了西安好不容易逃脱了一营的追究好不容易站稳了脚跟,真是好不容易呀!最艰难最危险的时期你已度过,假如你屈服于残酷的命运而不再做什么那么吕出你回来干什么?……是的,你不能屈服,你必须走完你自己要走的路,必须完成你重返西安的秘密使命——尽管你只剩下你自己!
——“到了目的地以后,脚跟站稳了,如果跟我联系不上,吕重山,你可以采取主动行动。”
像是黑暗中有人在俯耳低语。那是“盛志光”。临行前,“盛志光”曾这么对他说。不幸,当时他以为只是一种可能性,最糟糕的一种可能性,现在,成了他必须面对的现实。
薛浩然、徐学章、李福泳的面庞一一在他眼前闪现,他想,他们或许是能够同他共享生死秘密的同道……
果真,薛浩然一点不感到惊讶。
“你回西安以后,我、徐学章、李福泳几个人猜测过,知道你是有所为而来的,所以同学们千方百计地保护你。”
郊外麦地里,一望无垠的麦苗刚刚泛青,绿茸茸的,踩上去像是踩在软软的绿地毯上。吕出和薛浩然边走边谈。吕出第一次将心中的秘密倾吐出来,他说他是晋冀鲁豫军区敌工科派出的,让他返回西安打人敌军内部为解放军搜集和发送敌区情报。
话说透了,也就捅破了他们之间那张很薄的纸。他们本来就相互了解,他们现在要共同开始一项秘密事业,共履荆棘之途,共担人生风险;他们之间,从这一刻起也就成为了肝胆相照生死与共的弟兄,一种超越了血缘关系的生死弟兄。
……
困难的却是李福泳。不是李福泳对“参加革命”有什么疑虑或犹豫不决,而是李福泳脑袋瓜里层出不穷的问题。
李福泳的电台那时候在西安南郊贺家村的民房院子里,就在李台的那间普通民房里,李福泳睁着一双热情的眼睛,问吕出说:“你说你是共产党派出的,可是,没有任命,你也没有直接上司,那我们和共产党到底是什么关系?”
这话简直一针见血,这话也只有李福泳会这么问他。李福泳是问他的来历,虽然话语中并没有丝毫怀疑吕出不是共产党派出的,虽然以他对吕出的了解、信任、信赖和一种特殊的敬重、尊重,他相信吕出就是共产党派出的,但李福泳仍要打破砂锅问到底,这就是李福泳的性格。
吕出无语回答,他被这句话噎住了,一个最简单要证明的问题他证明不了。原因也最简单:“盛志光”消失了。
吕出心痛着,但对着李福泳那双清澄无邪的目光他无法说出他的心痛。他勉力地笑着:“战争的关系,我和他们虽然失去了联系,可是既然我是共产党的人,我受共产党之命回来发展了你们几个,你们大家也就是都是共产党的人,为共产党干事情。”
李福泳点点头。
“你是共产党员?”李福泳还是那么一副热情率真的样子,问他。
“不是,我离共产党员的标准差远了。”吕出说。
李福泳这次根本不相信,吃惊地瞪圆着眼睛:“像你这样的人共产党不要,共产党要什么人?”吕出是他们中间的佼佼者,吕出在他们眼中是肯同国民党拼命肯为共产党卖命的人,吕出杰出的才能和做人的品格是他们心服口服的,在李福泳的逻辑里杰出的吕出杰出的共产党肯定会要,现在居然杰出的共产党没有要杰出的吕出?——他不相信——他说:“提着脑袋过封锁线,到敌区给共产党玩命,共产党怎么会不要你呢?!”
李福泳认定吕出是正宗的、正经八百的共产党员,徐学章、薛浩然还有以后的纪义、王冠洲都这么认定,于是吕出不做辩解——辩解也无用。
热血青年,他们都是些热血青年,对热血青年来说,他们即将投身进去的那个他们尚一无所知的共产党的世界,是美好的,也是简单明了的。他们不需要复杂,他们简单而固执,或者说,他们简单而执着。他们认定吕出是共产党吕出就是共产党;他们认定跟着共产党的吕出轰轰烈烈地为共产党干一番事业,他们就一门心思地初生牛犊地去干。
事后许多年里许多人无法想通这一群年轻人怎么会干出让人不说不知道,一说吓一跳的石破天惊的事情。他们是一群冒冒失失的年轻人,他们是一群单纯的年轻人,在他们开始一项危险的事业的时候,不可思议的他们居然没有组织关系,没有上级领导,当然也就没有人告诉他们怎样搜集情报,怎样写密码,怎样把冒着生命危险搞到的情报送出去——送给谁?!
这就更不可思议。没有人接收他们的情报,他们居然满腔热情地又诡诈多端地去搜集情报。
历史偏爱年轻人。
或许只有一种解释能解释清楚这么许多不可思议:历史上的有些事情,正是冒冒失失的年轻人冒冒失失干成功的。
第一次小组会议开始大家愁眉苦脸,因为他们都不知道该怎样搜集情报。他们五个人中的四个:吕出、薛浩然、徐学章、李福泳,虽然都是国民党电台的台长或报务员,他们日常干的业务要说全是“机密”,但他们经手的电报他们却一无所知,就说国民党是蠢党蠢政府蠢军队,但他们当时的愚蠢还不至于愚蠢到他们那些具有极高机密的军事电报会像普通邮电局那些普通报务员敲出的明码电报一样清楚明白一目了然,那些经过加密处理的电报,报务员一个字也看不明白,知道内容的只有军事指挥官和译电员。所以他们实际上没有情报来源。
五个人中的一个:赵纪义,反而搞情报比他们似乎来的容易。纪义在五人中年龄最长,是铁路局里二十四岁的年轻职员。李福泳的电台就在纪义家的院子,而同时因为赵家与徐家都是铁路职工,两家的关系也很密切。在城南的纪义家和在城北的徐学章家是这群年轻人经常聚会的地方——以后,当然也就成了他们的秘密联络点和秘密活动的地方。从小在北京城里长大的纪义有一口好听的标准的北京话,他身材颀长,个头有1.80米,人长得风流倜傥,而谈吐也颇为不凡,因为受过良好的教育,加上博览群书,特别是读过许多中外名著,纪义的身上乃至他的穿着打扮上都明显地流露出文化人的气质和学者的风度。薛浩然对他佩服得五体投地,纪义惯常在棉袍外罩一件长衫,再很有风度地围一条长围巾,薛浩然也学着纪义的样子打扮自己,虽然不能说是东施效颦,但也多少算是有点附庸风雅。纪义写一笔好字,纪义拉一手好胡琴,纪义拉胡琴还能唱京剧,纪义羽毛球乒乓球都打得出色,在几个年轻报务员的心目中,纪义就相当了不得。所以有纪义加盟,他们都感到欢欣鼓舞。
纪义最大的心愿,本来是能够到解放区去;想到解放区去的纪义这时候对和几个小兄弟一起为共产党做事自然充满了热望。纪义的哥哥有一个至好的朋友,由于哥哥的关系,纪义也和此人关系不算一般。此人是二处处长刘庆曾的内勤。有了情报处这个“内勤朋友”,大家都说,纪义要搞国民党特务机关的情报倒似乎如囊中探物,手到擒来。
纪义不否认,纪义自负地笑着说:“你们这些绥署的报务员弄了半天原来倒是银样蜡枪头——不如我呢!”
吕出立即打击了纪义的“嚣张气焰”,吕出说:“别看我们眼下像是搞不来情报,或者说是感到搞情报有相当大的难度。但我们现在只是静如处子,一旦动起来,一旦发挥出我们各人的长处和智慧才能,我想,我们将是四只猛虎出山,猎物决不会少!”
吕出选准的第一个目标是他自己“主动请缨”去到绥署的前方指挥所去,他相信在未来的西北决战战场上,解放军最需要的是军事情报。这就是吕出的预见性,一个二十二岁青年的预见性。没有人怀疑他的动机,他写了份报告,要求到前方去,二营营长看了报告非常高兴,绥署的前方指挥所此时还在灵宝前线,陈谢兵团进入豫西伏牛山区作战将国民党的中原战区和西北战区分割成了两块,同时也切断了潼关到洛阳的联系,胡宗南担心“祸水西流”,急忙调集大军前去拦堵陈谢,二营长正在为往前方指挥所派不出报务员而发愁,吕出报告一上去,连吕出和他所在的电台一股脑儿就端到了灵宝前线。吕出这一行动情理上颇能说得过去,二营长收容了他如今脸上有了光,一营长无话可说觉得这小子真变了,最得意的是陈志力团长,陈团力高兴地说:“看看,我说浪子回头金不换,吕重山还是表现不错嘛!”
“浪子回头”的吕出小心眼里有个盘算,他想胡宗南的战略、战术意图都要通过前方指挥所来执行贯彻,军师的调动权以及战场上的机动应变、战役的组织实施也都在前方指挥所,那么,作为军事指挥的中枢神经它的灵敏究竟能到什么程度?后来他发现搞清楚这些其实并不很难。
吕出的电台正好接替的是郑子健的电台,吕出只身一人提前前往,老大哥似的郑子健带着他到黄河边上转转。离黄河五华里,战壕、碉堡、铁丝网,荷枪实弹的士兵挡住了他们的去路。这里是胡宗南部的最前沿。
郑子健远眺着黄河,若有所思地:“豫西(陈谢兵团)相当平静,我们回去,指挥所很可能要进关。”
指挥所进关,指的是西退回陕。吕出一对大眼倏然一亮,不用说,这就是说胡宗南部队的主力很可能要在关中北部作战,掉头来对付已经打进关中的彭德怀西北野战军。其实,这正是一个重要的战略情报。指挥所的进退、方位,各主力部队军师的调动安营扎寨,军旗所指,不正好是未来战略性进攻的矛头所指?看来胡宗南是准备在关中一线与兵力远弱于自己的西北野战军进行战略决战。聪明的吕出立即领悟到了这点,随即也就领悟到了自己到前方指挥所这步棋走对了,这个“卒”子将紧扼住胡宗南部最敏感的中枢神经!这里果然是军事情报来源最多的“富矿”!
郑子健对吕出相当了解,他不认为通讯班里这个年龄最小的小弟弟主动要求到前方指挥所的行动里不带有阴谋诡计。他含有深意地看看满脸兴奋的吕出,对这个他认定是“红色的”或“粉红色”的小弟弟,他想,人各有志,他只祈愿他与狼共舞的时候不要落到狼的利爪下面被咬断了咽喉。当然他自己并非对党国不忠,更不愿自己搅和进“共匪”嫌疑者们中,以后他当了电台台长,吕出他们免不了有时候到他台上去骚扰几天,郑子健以大哥哥的口吻“警告”吕出说:“你们来我这儿,吃饭、睡觉、看电影,什么都可以,但是千万不要给我捅娄子!”即警告他们不要在他台上搞什么“非法活动”。这是郑子健这种人的做人原则,他们把朋友关系看得比政治信仰更重;他们信奉的人生哲学,是害人而不利己的事情绝对不做。像郑子健这样的人,吕出他们在他们风险的情报生涯中还会遇到。以他们的年轻和毛糙,他们不可能不露马脚;以他们的胆大妄为和肆无忌惮,他们不可能不出纰漏。他们的脑袋有时候就系于朋友嘴里软软的舌头一动,但朋友们竟然就把友情看得那么重,竟然没有出过一个“告密者”,竟然宁肯他们“危害国家”而朋友绝不毒害朋友——他们似乎没有看朋友人头落地而自肥自己的血腥的残忍的喜爱……
就在吕出到前指的前后,仍然是这个1948年的初春,瓦子街一役胡宗南兵败陕北,刚刚占领了一年的延安城迫不得已放弃,黯淡的战争前途迫使王微和刘庆曾再度合作。他们想要与共军展开一场秘密的情报战,于是联手组建“小型特工电台训练班”,合作原则仍然同几年前的白庙“电讯研究组”一样,王微出人,刘庆曾出钱。这个训练班的任务是培养潜伏的特工电台人员,应当说,兴善寺的秘密将是未来情报战中机密中的核心机密。就是这样一个兴善寺,吕出也让薛浩然削尖脑袋钻进去了。吕出说:“敌特情报肯定是解放区最需要的,浩然你得利用你和二处的‘老交情’把这部分秘密搞个一清二楚。”刘庆曾的恶毒计划尚未实施,吕出布下的一个“卒子”就已经摆在了他的棋盘上。
至于徐学章和李福泳,吕出说:“你们两个得给咱对付绥署周围的那十几部电台,还有小南门里国防部的那个电讯监测总台。如何逃避开这么多‘眼睛’和摸清所有这么多电台的情况,是你们两个多动脑筋多跑腿儿的事情。因为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和解放区建立起空中联络!”
李福泳和徐学章兴奋地睁圆了眼睛。
……
三步棋三个“卒子”,从这年的春天到秋天,嫩芽初绿到落叶满地,五个青春勃发的年轻小伙儿各显其能上天人地生龙活虎地使出吃奶的力气在铁扇公主的肚子里踢腾。简直神鬼莫测!谁也想不到这群娃娃这么诡计多端,刘庆曾想不到,王微想不到,前方指挥所的兵团司令裴昌会想不到,胡宗南也想不到!情报越搜集越多,鬼机灵们转眼间就无师自通地变成了搞情报的行家里手。可是,他们千辛万苦热情洋溢地收集来的大量军事情报、敌特情报、通讯电台情报却不知道梅开几度?——送给谁?
吕出的苦闷自然不言而喻,他带领伙伴们风风火火提着脑袋在敌人营垒里钻窟窿,现在确实硕果累累,熟了的果子满枝头挂着就是无人收取。难道让这些果子烂掉不成?!
又是一年秋风起,落叶满长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