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官庙正殿前面的大院里,一排一排整整齐齐地摆放着二三十辆美制十轮大卡车,这种能拖榴弹炮的卡车给这座以庙宇为基础建成的军营造成了一种森严、紧张的战争气氛。被问话的士兵刚从车胎底下探出半个身体,他眼睛朝上,眯缝着,有点奇怪地打量着这个泥猴般的军人。这时,一个身穿美式呢子军服,头戴大盖帽,威风凛凛的上尉军官站到了吕出身后,猛地从后面捅了他一拳。
“吕重山!”
吕出猛一回头,陈道华像从地下钻出来的一样笑嘻嘻地望着他。“你怎么能窝囊成这个样子?”陈道华
亲热地抓住他的胳膊,大盖帽下一对明亮的眼睛也亲热地注视着他。吕出瞬间感觉到了温暖,在他几乎身处绝境的时候,陈道华的亲热使他感觉到了绝处逢生的感动和激动。他的鼻子有点发酸,但脸上却浮出着调皮的微笑。
“我这样子你既然都一览无余地看见了,还不赶紧打盆水来让我恢复恢复本来的面目?”
吕出还能诙谐幽默!陈道华又亲热地捶了他一拳:“真有你的!还那么调皮捣蛋?好吧,你就真给我来个一览无余。我呢,要给你彻底清理清理卫生。”
陈道华提来两桶凉水,扒光他的衣服,用盆子一盆一盆地给他从头到脚地浇。好在正是盛夏,冷水浴洗得十分舒服惬意。洗完澡,陈道华拿出自己一套新军装让吕出换上。等吕出精精神神站在他面前,他仍不满意地摇着头:“你不能走,你得住几天,看你面黄肌瘦的样子,像是从地狱里逃出来的小鬼儿,我得好好把你养养,然后我带你去见我叔父。”陈道华把同房间的另一名军官赶跑,两人挑灯夜谈。
关于离开胡宗南部队后的经历,吕出说,他在邯郸随高树勋部起义,因为共产党的生活不能适应而开了小差。
陈道华笑了:“你成了开小差专家了,这边开那边开!”
吕出说,他想干老本行,想回西安回原部队。陈道华告诉他,通四团二营五连就在郑州,他叔父是跟着这个连到的郑州,本来该连是胡宗南配属给三十军和四十军的,这两个军已经打败了,通四团二营五连可能很快会开拔回西安。“吕出,你正好跟着二营回去。你说呢?”
吕出没有什么说的,一切仿佛都有如神助。重返西安在陈氏叔侄的倾心相助下顺利得以实现。陈志力给在郑州的二营营长写了封亲笔推荐信。
兰营长:
吕重山原来就是通四团的报务员,我很了解这个人。由于战争原因,吕重山遭受点挫折,现在返回来了,请安排在二营五连工作,按中尉报务员待遇。
最后署名:陈志力。
……
吕出再找陈志力。在通四团团部门口,刚刚出门的少将团长正好和吕出顶面相遇。其实,“偶然碰见”是假的,真实的情况是吕出那几天就一直徘徊在附近,一直等着机会才等待到了像是偶然的这次相遇。虽然陈志力在那封很有分量的推荐信里说的最有份量的那句话是“我很了解这个人”,吕出仍旧没有把握在一营追究他开小差这个问题上,陈志力会再次为他说话——对从共产党那边“开小差”跑回来的被俘人员不经审查就安排在电台工作,陈志力已经担了风险。那边的“开小差”不予追究,这边的“开小差”还能再不追究?假如两边“开小差”都能够不追究,那么一个电台报务员还会有什么事情够得上去“追究”?——吕出觉得这事挺难,他不敢贸然去求。
“意外”碰见陈志力的吕出上前敬了个礼:“我情况不好,陈叔。”对陈志力的询问他愁眉苦脸回答说,“回西安后一营还找我麻烦,陈叔你还得再替我说说话。”
陈志力像是没有犹豫:“好吧。”
他很快便打电话给一营长:“吕出已经承认错误,技术又好,你们就再不要提从前的事了!浪子回头金不换嘛!”
一营长柴亮接了这个电话哭笑不得:“好吧,团长,我们照办。”
柴亮想不通陈志力怎么会这么偏袒和庇护一个小小的报务员,吕出自己也颇觉不可思议——这个谜底,他必须经历将近半个世纪才能揭开。
9
吕出刚刚重返西安以后,曾对薛浩然说:“我开小差是公开的,你们就在我开小差的问题上做文章。万一说起回来的原因,就说是吃不了解放军的苦,想家,等等,说那里的苦不是一般的苦,受不了。”
吕出说这话很严肃,薛浩然心里的疑团因他严肃的口吻而更大。
“你真受不了共产党的苦跑回来了?”李福泳直着眼睛看他,吕出笑而不答。“我不信!你根本就不是那种吃不了苦的人!”
李福泳的直率或者真诚让吕出感觉十分可爱。李福泳甚至丝毫不掩饰他对国民党的敌对阶级共产党的好感——在别人都认为多少也应该掩饰一点的极为敏感的政治见解上,他仍不想加以掩饰。一次打麻将,大家聊着聊着聊到共产党和国民党的问题上,坐在他对面的是个资历挺老的老台长,那台长边双手起劲地搓洗着麻将牌边起劲地骂共产党是中国内乱的一切罪恶之源,李福泳听得不高兴,打断对方的话说:“去你的蛋!你说共产党不好,你的国民党好吗?”
一句话噎得对方半天喘不上气,那台长想缓和气氛,软软地回敬他一句:“你不要以为共产党一切都好,可能是宣传的……”
报务员整天和电台打交道,收听“敌台”极其方便,“耳听八方”的缘故,他们清楚地知道战争已经越来越对国民党不利,共产党取代国民党也只是个时日问题。那个老台长的意思是说这一切是共产党的夸张宣传,不要只听信共党电台里说的那些……没想到,李福泳恰恰被这句软绵绵的反驳激怒了,对方话没说完,他“呼啦”一声一下子推翻了满桌的麻将牌,脸也一下子涨得通红,瞪着眼睛,那样子就像谁挖了他家的祖坟。“你滚!你马上给我滚!马上离开我的电台!”
那个骂了共产党的台长下不了台,看看李福泳满脸羞怒的样子又不像是开玩笑,抬起屁股,磨磨蹭蹭“滚”到了门口,回过头看李福泳是不是能收回“成命”。李福泳还不吭声,那眼神跟着对方走,一副要与对方绝交的狠绝劲儿,似乎在说,你滚,你这次“滚”得容易,下次你“滚”回来可不容易了!“小寡妇”做事的热情和绝情在伙伴们中是出了名的,那台长眼看自己迈出了这门槛以后也就失去了迈进这门槛的权利,想想,硬着头皮“嘿嘿”一笑:“唉,我错了,我以后不再骂你的共产党还不行吗?”
李福泳镇着脸皮子:“回来,回来还打。”
那人就又坐回麻将桌旁搓起了麻将。一会儿大家就又“九饼”、“红中”地你呼我叫起来。非常奇怪的就是李福泳无论做什么出格的事情从来没有人和他计较过,这事似乎只有发生在李福泳身上才能算合情合理,换个人,谁也不会对他纵容溺爱到让他无法无天地在国民党的电台骂国民党。
“共产党那边到底怎样?”喜欢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李福泳向吕出提出一个他无法回避的话题。这个话题,当只剩下他们几个密友的时候,吕出也愿意侃侃而谈,他讲共产党的土改,讲解放军的官兵一致……瞪着眼睛听得入神的徐学章、薛浩然、李福泳感觉既新鲜又好奇,对他们来说,听共产党的广播是一回事;而听从小就跟他们一起长大、他们本来就佩服和信赖的吕出讲他亲自经历的事情又是一回事。
“共产党那么好,那你回来干什么?”李福泳又提出一个问题。
徐学章也叹口气:“唉,我觉得,你回来太不应该。你为什么要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