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和林玉离婚两年多,仍然经常见面,我经常能见到她,但见不到云儿。她不让我见云儿。我和她住在同一条老街上。当初我们就是因为住在同一条老街上,才经人撮合相识结了婚,如今离婚了还住在同一条老街上,平日难免会相遇,相遇打招呼嘛没意思,不打招呼也不自在,总觉得旁人在看着你,盼着你们这离婚的一对儿,当街出点什么洋相才好。一般离婚的夫妻,是不会出什么洋相的,离了就离了呗,各过各的,谁也不招惹谁,关系处得好的,离了也是朋友,有事还可以给个援手,可我们不一样,我们是不一般的夫妻,所以会给人带来盼望。
婚是她提出要离的,一开始我有些怨恨,可后来是她越来越恨我,我倒慢慢习惯了。再后来我遇到了余,一个未婚的年轻护士,觉得那婚离得真值。余受过正规的护理训练,是正宗的女护士,不是那种随便穿上白大褂就敢给孩子扎针的护理员。口罩和船形帽是余的行头,她戴上口罩上班的样子,好神气,比医生还像医生。我就是看见她戴着口罩才爱上她的,总觉得那口罩里藏着我的幸福。如果第一次见面时她没戴口罩,就不会有我们的今天。当然那是不可能的,我要么见不到她,只要见到她,她必然戴着口罩。余是不错,错的是我,要是我没结那该死的头道婚,我们真会过得很幸福。
离婚后住在同一条街上,听着好别扭,其实也没什么,这年头虽然不断盖房子,可盖房子的速度赶不上离婚的速度,离婚的人那么多,还有离了婚住在同一个屋檐下的呢,相比之下我算好的了。我住在老水家隔壁,林玉住在拐角边上一家馄饨店的楼上,两地住处相距几百米,中间隔着花店、洗衣店和影楼,还有一段长满牵牛花的铁栏,里面是一幢老宅。那馄饨店女老板大概知道一点我和林玉的事,每次见我去找云儿,都朝旁人使眼色。
办完离婚手续后没多久,林玉就后悔了,想方设法要整我难过,最厉害的一招,就是把云儿藏起来,不让我见。其实要说难过,我结婚期间真是好难过,先是林玉病了,整天要陪她上医院,可不管吃什么药,吃多少药,连草药也吃过了,还有瓦片下原配的蟋蟀,都吃过不止一双,但都没用,病总不见好,这没什么,我是男人,扛住了。后来检查出她不是身体有病,是脑子有病,说白了吧,就是得了精神病,难怪吃一般的药,根本不管用,于是只好送她去一个叫萝卜桥的地方,也就是精神病院,我都不好意思对人说。
为了陪伴她,我在萝卜桥住了一个月,也算见了一些世面,有人会忽然朝你笑,露出发黄的烂牙,牙缝间还咬着一张字条,想用舌头递送给你;还有人会不声不响走到你跟前,摸出一枚硬币,很严肃地对你说,这是来世的路费,你要不收下,下辈子就别想投胎。这些都算好的了,不好的也看不着,关闭在一些结实的房间里,只能隐约听见遥远的叫声。所谓不好的,就是打人咬人,或者自伤自戕,这些都要受到严厉的约束。
林玉住院以后,先还比较配合治疗,后来就不行了,说医生要害死她,护士要害死她,隔壁床的病人要害死她,病人的家属要害死她,除了骂医生,还骂我,骂我良心被狗吃了,说整个世界的人,都是坏人,当中数我最坏,是日本鬼子和江青的爪牙,专门派来害她的。这没什么,真没什么,我是她丈夫,扛住了。等到她出院,立马就闹着要跟我办离婚,说自己真是瞎了眼,怎么就遇上了一个狼心狗肺的男人呢?想到整天这么吵,可怜了我的云儿,虽然不情愿把云儿判给她,但还是同意由她抚养。法官说把女儿判给女方天经地义,我觉得法官的话等于放屁。
本来说好每个礼拜可以看云儿一次,可有一天她忽然说,她上当了,根本就不应该离婚,便宜了我这个坏人,她真想下耗子药药死我,没机会下药,就耗死我。我问她怎么个耗法,她说你放心,我算过了,有办法治你,你等着吧。我没等几天就明白了,她把云儿藏了起来。打那天开始,我就没再见过云儿。我真的见不到她了,我的女儿,她那么小,什么都不懂,可她妈妈成天告诉她,爸爸是世上最坏的人。以前我什么都能扛住,觉得自己的肩膀挺硬的,像个男人,如今见不着云儿,我扛不住了,因为我是父亲。见不着云儿,是另一种痛,随着日子一天一天过去,这痛越来越厉害,跟这痛相比,前面列举的那些难过,真算不了什么。
我跟云儿在一起的时光非常短,短到像一场梦。两岁以前都是林玉带她,我插不上手,到三岁时我才开始跟她讲故事。别人家喜欢去找什么安徒生呀,格林童话呀,或者就是什么大林和小林,讲给自家孩子听,我跟别人不一样。云儿最喜欢听的一个故事,是我自己编的,说的是我小时候的事情,当然加了一点工。我说我小的时候,爸爸要我去背米,米好沉啊,我背在背上一步一步往家里走,忽然不小心绊到了一块石头,扑通一下趴在地上,被米袋压住动不了,只有两条腿踢来踢去,踢来踢去。我一边说还一边模仿,每每讲到这里,她就咯咯咯地笑,讲一次,笑一次,讲一万次,笑一万次。我见不到她,就会想起她咯咯咯发笑的样子。
从萝卜桥出来后,林玉不住馄饨店那边了,房子租给了别人。她人虽然不住在这里,可影子时时都在。一天我在一家杂货铺的屋檐下避雨,忽然看见林玉从街上匆匆走过,连忙叫住她,但她没反应,只顾继续在雨中行走。我冲到她跟前说,我叫你呢。她头也不抬地说,总要找个避雨的地方,才好停下来。走到煤场边的一棵树下,她不走了。
我问云儿呢?她说打过针,吐血了。
吐血?我惊问,眼泪都快出来了。
她说是啊,我跟医生说过,打针要吐血的,可医生还坚持要打,果然被人害了吧?你说我能不怀疑有人想害我吗?先把云儿害了,就来害我。
我问云儿得了什么病?
她不说,从口袋里摸出一枚一角的硬币,放在手心上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国徽,菊花,国徽,菊花。我以前没见她有这种举动,不禁有些恐惧,问她:
你这是干吗?
国徽!她一把按住旋转的硬币,看着朝上的那面说。
我就知道今天会在这里碰见你,你看,是国徽吧。她接着说。
我又问云儿得了什么病?
她说你别装了,你最清楚!
说完她又把硬币转起来,口中念念有词,国徽,菊花,国徽,菊花,这次硬币忽然从手中跳了出去,蹦到地上,一直滚到一堆煤灰里。她追出去把它捡起,情绪忽然激动起来,回头对我说:
你骗不了我,你这骗子!说完也不顾雨越下越大,就跑了。
我冲她后背大喊,你整天在街上闲逛,放着女儿不管,云儿有个三长两短,我把你杀了!
她从雨中回骂一句,我先把你跟那骚婆娘都杀了!
二
一场好端端的婚姻变成这样,真是想死的念头都有,可我已经是孩子的父亲,没有死的资格。罗马不是一日建成的,林玉也不是一天就变成这样的,在没有云儿的日子里,我们一直过得还好。黄梅戏里唱道,你耕田来我织布,我们没有田也没有布,我们做别的,她做饭,我洗碗,她看央视六套,我看央视五套,节目的时间不一样,也不抢电视。我们的婚姻听起来轻松,其实也不是那么顺当的,林玉的母亲听说我喜欢看足球,就不同意女儿嫁给我,专程从湖南老家赶来,苦口婆心地劝阻女儿,要女儿慎重,回去后还不甘心,接连写来好多封信,历数嫁给懒惰男人的种种坏处,说懒惰男人有两点最可恶,一是不负责任,这叫懒;二是不专一,这叫堕,堕落的堕。她父亲还好,只叹气,不说话。
林玉把其中一封信拿给我看,那封信是关于懒的,记得上面有一段话,说你想过吗,他连电表都不会弄,莫过没电了,你自己爬上去弄?老太太来那几天,碰巧有一天保险丝烧了,我折腾了好半天没弄好,结果被她逮个正着。说我不会修电,我没话说,可能是中学物理没学好,我一直对电心存恐惧,不懂它从哪来,又到哪去,可是把喜欢看球也拿来说事,就不公平了,喜欢看球就不能成为好丈夫,这是哪门子的逻辑?不过林玉把信拿给我看,我倒也没生气,只是告诫自己,老了可千万别糊涂成她妈。关于堕的信,林玉没敢给我看。
我自己没事,可林玉有些忧心忡忡,毕竟是母亲的话,多少会给她留下阴影。后来她怀上了云儿,经常闷闷不乐,腆着大肚子生气,等到生下云儿,她开始叫唤太阳穴发痛,不时用手捂着脑袋哼哼。以前的产妇都要用块毛巾包住头,说是抵御风寒,莫非是因为我们没用毛巾裹头,导致她患了偏头痛?看她无心打毛衣,我也无心看球赛了,每天有洗不完的尿布,哪有心思去关心小贝和利物浦。一回到家,就等着听她数落我,说我碗没洗干净,尿布也没洗干净。
终于有一天,林玉看见我跟邻居水嫂打招呼,病情忽然加重了,一下子晕在了床上,我赶紧送她进了外科病房,可不管吃什么药,吃多少药,连草药也吃过了,还有瓦片下原配的蟋蟀,都吃过,都没用,病总不见好。她总是跟医生抱怨头痛,医生也没办法,治不好这种无名病痛,只好给她吃镇痛药。都说现在的医生水平不高,就知道头痛医头,脚痛医脚,这算不错了,要是碰上更差的医生,头痛医脚,脚痛医头,那才惨呢,我们不知要白交多少医药费。吃了镇痛药,好歹缓解了她的痛苦,一天早上一大群医生护士来查房,她当着他们的面,突然质问我,你到底跟水嫂睡过几次?这时我和医生才意识到,她不是身体有毛病,是脑子有毛病。
水嫂就是林玉说的那个骚婆娘。水嫂是个婆娘,这没错,但一点都不骚,胖乎乎的,喜欢坐在门口嗑瓜子,见谁都会吆喝两句,哎,老王,下班啦,晚上过来叉叉小麻将啊!或者老李,今天买这么多菜,来客人啦?晚上过来叉叉小麻将啊!要是有谁应和两句,她就缠住人家说个没完,东家长,西家短,从她的嘴出来,多半要变形,普普通通的事,都会被她嚼出馊味,一般人也知道她这副德行,点点头就走开了,不给她嚼舌头的机会,由她一个人嚼瓜子去。说我跟别的女人通奸,我都好受些,说我跟水嫂,真是天大的侮辱,好像我成了饥不择食的癞皮狗,连隔壁的胖婆娘都不放过。更何况人家都成嫂了,我怎么可能跟水嫂睡?还睡几次?坦率地说,我是择食的,宁可不食,也决不乱食。
不过话又说回来,我也是因为长期守身如玉,没见过什么世面,第一次婚就没结好,弄成现在这个样子,虽说自己并不认命,可在别人眼里是很失败的。对了,叫她水嫂,是因为她老公姓水,水浒的水。老水是个老实人,在这条街上住了几十年,四十多才娶到水嫂,快五十得了一个宝贝儿子,现在满足得很,见谁都一副笑脸,根本没想到有人会把通奸的罪名栽赃给他老婆,也幸好他不知道,要不没准会把林玉给剁了。
三
我跟余认识,也是因为林玉。那时林玉在综合医院住院,我给她送饭,每天晚上都要去一次。时间久了,护士们都认得谁是谁的家属,自然也认得我是林玉的家属。她第一次招呼我,我正提着保温饭盒,低头匆匆走过病房的走廊。走过那走廊的人都知道,两边都是病房,里面都是同样的病人,不到这里来走走,你还真不相信,世上有那么多的人都患了偏头痛。
她说哎,林玉在阳台上晒太阳呢,说着指了指阳台的方向。
她没叫我的名字,大概也不知道我的名字,只叫我哎。
我谢了她,到阳台上一看,林玉果然坐在阳光下的一把椅子里,手上放着一枚硬币。那时她只是拿着,并不旋转,硬币亮晶晶的,在她手里闪烁。她望着远处的树林,本来神情很舒缓,眼神都是亮的,看见我进来,一下就变得好紧张,目光也阴沉下来,唰地站起身,摆出女民兵握枪的姿势,好像要跟我一决雌雄。
那次林玉当着一大群医生护士的面,质问我,你到底跟水嫂睡过几次?余当时也在场,就在那群护士当中。她说她当时看着我惊慌的样子,觉得我好可怜。她说明眼人都看得出来,我惊慌不是因为真的跟谁通奸,而是在那么多人面前蒙受屈辱,自尊心受到了伤害。我不记得我是怎么应付那个场景的,但余记得。她说你当时一句话也没说,只是走过去默默地给林玉垫枕头,掖好翻起的被角,这个动作感动了好多年轻护士,出门后有两个护士姑娘议论起来,一个小姑娘说,做男人也挺不容易的;另一个小姑娘说,谁知道真相是什么呢,不过如果他真在外面乱搞,哪还有心思在这里守老婆?
实际上守一下老婆,不算什么,真不算什么,哪怕老婆有点不正常。最不容易的是什么,旁人并不知晓。最不容易的事,是见不到云儿,在无望中苦熬。我养了一只小狗狗,叫小黑。离婚后有一段日子,我和小黑相依为命,我吃米饭,它啃骨头,黄昏来临没事可干,就各自早早睡觉,我睡床,它睡地。
一次我先睡,它东转西转了一阵,也趴在地上睡着了,黑黑的四肢侧着摊开,像个影子。这时从窗外跳进来一个亮点,是一束电筒的光。那亮点东晃西晃,照照床,又照照地。恰好我起来小便,拎着裤子就冲到窗前,喝问是谁?小黑也一跃而起,连叫了两声,谁?谁?结果发现是林玉。她说你在家啊,我以为你不在呢。我问云儿呢。她摸出一枚硬币,放在手心里转,转着转着叫了一声菊花!就把硬币按住,打开一看,嘿嘿笑起来。我又问云儿呢。她这才把硬币藏好,说云儿,出来吧。我撩开窗帘,看见云儿从她背后闪出来,脸色不太好,眼里也没什么神采。我大叫一声云儿,眼泪就上来了。
你怎么了?余拍拍我的肩膀,看着我眼角上的泪。
我说做了一个梦。
梦见什么了,吓成这样?她问。
我说睡吧,没事,是枚硬币。
她说你这点不好,有什么心事,不愿说。说完翻身睡过去。
我冲着她的背说,不是我不说,梦见的事好怪的,说也说不清楚。
她背对着我说,你是一个很难捉摸的人,远远看见你,想接近,真的接近了,又觉得隔。跟你在一起,心里不踏实。
我没再吭声。
余说得对,我是有心事,不想让她知道,那心事就是云儿。
都说男人的梦,跟现实是相反的,梦见云儿脸色苍白,我倒放心了,估计她还算健康。云儿是我心中的隐秘,我从不对任何人说,说出去人家也未必懂,可能还会引来嘲讽,说我一个大男人,怎么会被这种事弄到哭?更何况我跟余的关系又不稳定,要是她知道我心里整天惦记着云儿,她会不会离开我呢?真是很难说,所以只要是跟云儿有关的事,我都藏着,要么沉默,要么顾左右而言他。
我也知道,我经常被心事缠绕,不能专心跟她好,这是不对的。如果头道婚姻关系到的,光是林玉,倒也没问题,我会淡忘掉,可我忘不掉的是云儿。云儿怎么能忘掉呢,她像我头顶的一片云,我走到哪,她跟到哪。
我不是木头人,看得懂余对我的关心,知道那关心里,藏着同情。第一次看见她,我就注意到了她的眼神。她常在总台值班,不怎么去病房,整个人都藏在帽子和口罩里,只露出一双眼。可能什么样的病人都见过,见得太多了,她对病人冷冷的,倒是对待病人的家属,还有一点怜悯。
后来她对我说过,病人有什么呀,躺在床上,生死由天,可怜的是病人的亲人,老担心被旁人说没感情,老要做出好有感情的样子,时间久了,都一副憔悴相,感情都被榨干了,病人还没死呢,自己去了半条命。
我说你这样说话有点残忍。
她说随你怎么想,反正要是轮到我死,我不想给人添麻烦。
林玉转到萝卜桥后,我不时还见到余,每次都是她主动招呼我,脸上挂着温和的笑。这张笑脸跟林玉的脸相比,反差大了。林玉很少笑,要么忧伤,要么气愤,要么满脸狐疑。别看一座城市好大,其实住在里面的人,是可怜的。如今回想起来,我跟她结婚,完全是因为我和她都住在同一条老街上,我和她都没有别的朋友,旁人稍微撮合一下,就认准对方是自己的另一半,红着脸进了洞房。这样结合的夫妻,双方都没见过什么世面,日后遇到一点风雨,自然会大惊小怪,这不,我还没跟哪个女人有来往呢,只不过跟水嫂说了几句话,林玉那颗忧伤的心,就碎了。要是林玉知道跟我离婚后,我和余有多好,她一定会疯掉的。
好在林玉不会知道了,在知道这些事情之前,她已经疯掉了。从萝卜桥出来后,她的思维就冻结在某个时段,仿佛形成了一个小小的圆,她只有能力关心那小圆内的事,对圆外的一切都抵触排斥,现在哪怕看见我和余走在一起,她都无所谓,更关心的是水嫂今夜会不会来找我。当然这只是我的想法,还有另一种可能。都说女人的感觉异常敏锐,她可能从余的眼神里感觉到了一些什么。她感觉到了什么呢?余能够给予我的,她不能够给予,这是她害怕余的地方,要是换了水嫂跟我一起走,她早骂开了。
女人对女人的敌意有多种,其中最强烈的一种,针对的是性诱惑,所以性感的女人,常常被其他女人疏离,因为有危害性,会危害到自己身边的男人。女人一旦有了自己的男人,就不爱再搭理性感的女友。林玉大概认为我被水嫂的一身肥肉所吸引,所以一边憎恨她,一边也鄙视我,视我为饥不择食的狗。余就不一样了,冷冷的,有时冷到近乎无情,这样的女人,林玉好放心,也懒得去关心。她甚至觉得余对我没有任何诱惑,我和余就像自行车与鸟,根本不是同类,只是偶然碰上一场雨,躲到了同一棵大树下,过不了多久就会分开,自行车没人骑,鸟叫没人听。有一次她凑上来对着我的耳朵说,你别太得意,你们成不了,我算过了。
四
余上班时戴着口罩,下班后把口罩摘了,我反而不习惯。说实话我更喜欢她上班的样子,可她也不能为了我的喜欢,就整天戴口罩呀,再漂亮的演员,在朝夕相处的男人面前,也有卸妆的时候。看见她不戴口罩,我也只好忍受。
好在她做护士,还有另一个习惯,也是我喜欢的,就是洗手。她一天不知要洗多少次手,在医院上班不用说,无论碰了哪,都要洗一下,一般人没事不会去医院,既然去了,身上肯定有毛病,毛病就是长毛的病菌,如今病菌的种类那么多,谁知道哪个过往的人身上,会不会有致命的病菌?别说霍乱、鼠疫、艾滋什么的,就是沾上流感也够麻烦的,一病就是一礼拜,所以多洗手,也应该。她把洗手的习惯带了过来,按说自己的住处就没必要了,我又没出去乱搞,不会沾染什么病回来的,可不知为什么,我喜欢她这个习惯,看她把十指洗得白白的,觉得好优雅。
一次我把这种感觉告诉她,实在是想讨好她,以为她听了会高兴,不想她根本没反应,拿了一本破杂志,蜷缩在沙发上,过了好一阵,她忽然说,哎,你有没有想过,你有时说话很傻?
她现在还叫我哎,叫得我也习惯了,听见哎,就知道是叫我。
我说怎么傻了,我真不知道。
她说不知道就算了。说完继续看那本破杂志。
又过了好一阵,她才说,你有没有想过,做护士多辛苦,常年泡消毒水,手上都没几块好皮肤?
我承认没有想过。我说我只注意到,女排队员的手是破的。
余不喜欢小黑,说小动物身上病菌多,容易传染疾病。这事让我有点伤心。离婚后的漫长日子,我都是跟小黑过来的,要是没有它的陪伴,我指不定要多承受好多苦难呢。想想看吧,门外出现陌生人,谁提醒我?小黑。我一个人坐着发愣时,谁拱在我的腿上?小黑。所以余提出把小黑送人,我还是挣扎着表示反对。小黑也反对,它用敌视的目光看着她,低叫一声,那是狗表示轻蔑的声音,相当于人说出来的呸。
余倒是不坚持,只说那我以后少来就是了。这话说得怪轻松的,其实蕴涵着无限的威力,我马上就妥协了,说那好,那好,我把它送给隔壁老水家吧。小黑是通人性的,这回轮到它朝我低叫了一声呸。在它看来,人真是很卑鄙的,不就为了方便苟且吗,就容不下它栖身的那点小地方,其实是害怕它在旁边瞅。
小黑走了,余果然经常来。
一天我拿起一枚一角的硬币,开始琢磨硬币的两面。这枚硬币是我趁林玉不注意,偷偷从她口袋拿的。我原以为拿掉她的硬币,她就没办法旋转了,后来明白世上有多少硬币,她就有多少,随便在哪拿到,她就可以开始旋转,开始猜测这个世界。我拿不走她的硬币,就像我摆脱不掉她的眼神一样,可是我还是好想知道,为什么她一掷硬币,我就恐惧。
硬币这东西,我经手过无数枚,没认真注意过上面的图案,原来新版的一角硬币,一面是国徽,一面是菊花,林玉把它当骰子掷了,也不知道在她的心里,哪一面代表正义,哪一面代表邪恶,或者两面都代表邪恶,只是其中一面的邪恶要轻一些,或者两面都代表正义,其中一面的正义要弱一些?再或者还有更玄妙的含义,只有她知道?她又是从哪里知道的呢?一定是离婚以后知道的。离婚以后她有过些什么遭遇,我还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正瞎琢磨呢,余来了,照例洗过手后,她坐下来,看着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云。
她说她换科室了,不在外科病房,换到了手术室。
我说哦,换了科室,工作是辛苦一些呢,还是轻松一些?
她说差不多,手术室一般不上夜班,但做手术时,还是蛮紧张的。
我问手术不多吧?
她说忙起来一天排得满满的,要预约呢。
啊?连做手术也要排队?我吃了一惊。
你想吧,人生下来要做手术,临死前也要做,能不排队?
活着真够麻烦的。我说。
所以我说过轮到我死,我不想麻烦别人。
但也不能有病不治呀?我说。
我在医院见过许多事,有的病确实是没法治的,吃吃药,打打针,不过是给点心理安慰罢了,反正病人不懂,病人家属也不懂,看着盐水葡萄糖输进身体里,就盼着发生奇迹,哪来那么多奇迹啊,能减少一点死前的痛苦,就算是医学的进步了。她淡淡地说。
我跟她这样随意地聊着,其实并不用心,说的都是口水话。
过了一会儿,她忽然说,我有件事想问你。
我一惊,心想一定是问云儿了。
你有没有想过,我们以后怎么过?她说。
我说我们结婚吧。
虽然在一起的时间也不短了,我是第一次说这句话。我说得很突然,也很自然,在那一刹那,好像唯有说这句话最合适,要叫我事先酝酿好情绪再说,反而说不出口,因为害怕被拒绝,想逃避那种被拒绝引来的尴尬,而此时说出来,哪怕她不答应我,我也没白说。我算得也够仔细的。
她说要是结婚,结果会怎样?
这话刺中了我,因为我是一个有过坏结果的人,何况还有云儿。我无言。
我心里怎么想的,你知道吗?她问。
我承认我不知道,我整天为云儿担惊受怕,没精力去关心她想什么,但我没吭声。
你有没有想过,为什么你的女人不快乐?她接着问。
都不快乐?她又问。
听见这话,我一下愣住了。
你是说,都是因为我?林玉得病也是因为我?我惊问。
我没说都是因为你,可这些日子过来,我真的觉得,我捉摸不透你的……心思,你是一个心思很多的人,我吃不准,因为吃不准,心里空落落的。我已经得到很多了,你有的,我拿不走,而我有的,你不需要,所以我们还是分开好,做个朋友。她说。
再不分开,萝卜桥离我也不远了。她又说。
我们还是分开吧,做个朋友,对了,你不是一直想见女儿吗?上午小儿科的王护士告诉我,云儿生病住了几天院,前些日子被外公外婆接走了,回湖南老家了,外婆还哭了,说不听老人言,吃亏在眼前,可能是说自家女儿吧。孩子交老人抚养,对你也好,就算你见到了女儿,又能做什么呢?
她一连说了这么多话,说得很平静,眼睛也一直看着窗外。窗外什么也没有,只有云。她提到云儿时,我一阵颤抖,像是心脏中了一颗子弹,知道自己的时日不多了。她什么都明白,只是不说,等到说出来,也就没有了挽回的可能。就算我见到女儿,又能做什么呢?我双手捂住胸口,好像这样能捂住淌血的窟窿。她等候了一会,见我手上握着一枚硬币,又说了一句,尽量别碰那东西,硬币上病菌多,容易传染疾病,说完起身走了,临走前又洗了一次手。
(原刊《山花》2011年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