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滴的死讯传来时,我正好拿着水滴托付我的镯子,兴冲冲的找云儿替我交付给她。云儿面上一惊,呼道:“楚姑娘,你是指隔壁张家的那个水滴吗?高高瘦瘦、挺漂亮的那个?”
我不安的点了点头。
云儿立即惊呼道:“那个水滴去了!”云儿比较忌讳死亡,常以“老了”指代老人去世,“去了”指代年轻人的早逝。
我怔住了,愣愣的问道:“去了?怎么会去了呢?什么时候去的?”
云儿长叹一声,哀声回答:“我早上买菜时,听隔壁家仆说,水滴她昨儿夜里投井自杀了。”
我脑袋一片空白,耳内有“嗡嗡”的轰鸣声,身上的肌肉即刻松懈了,挂在手指上的银镯掉落下来。
镯子完全仿照我那副制作,除了原料取自水滴的碎银,是纯银质地外,其上的花纹、构造、大小均与我的一致。云儿说,我的那副实在过于精巧,繁复的镂空花纹雕琢起来很麻烦,加之双层结构又很不容易制作,导致都城里的工匠纷纷拒绝接单,表示无能为力。幸运的是,唐棣不知从哪得知我急着打制一副镯子,竟主动找上门来,说他认识一位手工高人,这才有了如今这副银镯。
一旁的唐棣及时接住那副手镯,他问云儿:“到底怎么回事?”
云儿双眉紧锁,说道:“隔壁张老爷的为人,公子必定有所耳闻。”
唐棣“唔”了一声,说道:“是个不甚检点之人。”
云儿愤恨道:“那张老爷仗势欺人,强行污了水滴的身子。事情发生后,他家下人又在私下里,传论着些极其难听的闲话。”
她顿了顿,哽咽得气息不顺,仍继续说道:“前天我还在早市上遇见水滴,她说那些谣言让人心烦,她觉得很绝望,不如一死了之。我当时还劝她许久,不想仅一天的功夫,她竟真的自尽去了。”
说到这里,家里的厨娘刚好端了些茶水点心进来,招待唐棣食用。她一边布置杯碟,一边冷漠的说道:“水滴的那些丑事,水滴她娘都告诉过我。她还说,昨天水滴跟她哭诉,说是不想再在张家做工,结果被她娘一顿臭骂。说犯了这样的错,还以为有谁愿意娶她么,不如就在张家厮混一下,指不定哪天有幸怀上了,就能混个妾室做做。”
厨娘口中“丑事”、“错事”之类的词语,在我听来很是刺耳,我忍不住责备她:“别人不知就算了,水滴她娘定然知道,水滴是被强行迫害的,与贞洁一事,她是无辜可怜的受害方呐!怎能说是水滴的错呢?她错在哪里呢?”
厨娘仍是神色淡淡,她漠然的说道:“不管何种原因,女子失贞就是可耻的。她既然没能保护好自己的贞洁,就该为自己的无能负责。”
我觉得她这话说的蛮横,有些不可理喻。一时不知说些什么,胸口那里闷得慌不过,似有什么东西要爆破出来。
厨娘一边擦拭圆几,一边继续说道:“苍蝇不叮无缝的蛋,这事也有水滴自己的原因。我平日里就觉得她性格过于活泼了,又喜欢乔模乔样的打扮,恰又生得漂亮高挑,怎能不叫男人打她的主意?”
我气不打一处来,颤声讥讽道:“倒是水滴自己的错了?被迫害也是她该的咯?”
厨娘端起托盘,一派轻松的站起身来,爽朗的说道:“可不是嘛!”
厨娘直勾勾的盯着我,满面严肃,道:“楚姑娘到底年轻,处事规矩还不了解。关于水滴的这些事迹,楚姑娘切莫对外人提及,只装作未曾听闻即可。”
她没再说什么,敷了层厚脂粉的面庞,仿若刷浆的墙面一样,完全看不出什么内容来,就这样漠然地走出房间。
我心中充满了愤怒,难以平静下来。
无耻之徒们,穷胸极辩的把自己所犯下的罪行归咎到受害者身上,受害者她们美丽的容貌,丰满的体态,亲切的待人处事态度,成为施害者口中的犯罪诱因,他们说:“都是她该的,谁叫她骚,叫她浪,叫她贱呢!不强暴她强暴谁?”
他们将暴力事件的起因强行冠在受害者头上,而真正的罪魁祸首,也就是施害者心中令人不齿的恶意,则在潜移默化之中被观众忽略掉了。观众们起哄:“对!就是她的错!她应该姿色平平,应该寡瘦身材,应该不善交际,不然就是她有意勾引。”
可是,就算全天下的女性终日闷在家里,且严严实实的包裹住自己,碰到强行入室犯罪的,众人又要自以为是的说:“失贞本身就是件罪恶,这罪恶种在她身上,是一辈子也洗不掉的耻辱,她哪来的脸活在世上呢?”
于是,无数受害女性被这些冠冕堂皇的言论所绑架,虽不得以死亡惩罚施害者,却不得不以死亡来惩罚自己。
终于,人们一边观赏着她赤裸的尸体,一边笑着叹息道:“真是个烈性女子!”官员们为她竖起贞节牌坊,然后故作肃严的说:“她死得其所。”
来自于“贞洁”的压迫,这是一种捧杀啊!
我愣神许久,直到唐棣将银镯递到我面前,他问道:“镯子的主人既然去世了,这遗物你打算如何处置?”
镯子表面被打磨光滑,颜色润泽,均匀发亮,泛着白幽幽的光芒。它本该挂在一个女孩的手腕上,寄予着她的钟情和爱惜,或许那女孩会在某天将它递到自己的孩子手中,一如我母亲当年那样。但此刻,它只是一件死物。
我耷拉着脑袋,感觉自己有话想说,却不知如何开口。
这天,约莫午时时刻,云儿慌慌张张的跑来告诉我:“水滴她爹娘来了,来领尸首回去的。”我急匆匆的跟着云儿跑到屋外,唐棣也一块儿跟了出去。
只见两个年轻男子抬着块薄木门板,水滴的尸体就放在上面,是用草席随意裹住着的。水滴的双亲跟随其后,她母亲用袖口半捂口鼻,不住的啼哭,被她丈夫不耐烦的呵斥了几句,于是颤栗的压抑住哭声,眼泪却流得愈发凶猛。
我摸出怀里的手镯,匆匆走上前去,将镯子递给她母亲,并说明事情原由。水滴的父亲一把抢了过去,将镯子收入自己的怀中,对着水滴她娘生气道:“你看你女儿,遭了这样的丑事,却还有心思摆弄首饰,真是不知廉耻!”一时气不过,竟朝着水滴的尸体唾了一口。
我的牙齿“咯吱咯吱”颤栗着,心中愤怒到极点。水滴作为受害方,不仅得不到他人的同情和支持,却因她衣衫整洁而非褴褛遭到进一步的歧视。这是在逼迫受害者必须表现出疯癫姿态来吗?以契合他们对于“知廉耻,懂荣辱”的刻板印象。呵!多么无知且残暴的人呐!
我气得两眼发昏,讥讽他道:“且不说你哪来的立场觉得你女儿做错了,就这廉耻一事,你怕是没资格教训的吧?”
水滴父亲怒气冲冲,大声嚷嚷:“我没资格?水滴命都是我给的,我就是亲手杀她也不为过。”
抬着门板的年轻后生在一旁附和,道:“水滴妹子实在有些不义道,父母好不容易将她养大成人,她却……唉!对得起父母吗?哪来的资格自尽呢?”
我很厌恶这些人的大义凛然,回怼道:“水滴被强行带来这个凡世,她的父母问过她的意见吗?有如果她知道来到这个世界要遭受这样的屈辱,打死她都不会来这世上走这一遭。既没权利决定自己的生,却连死都不让决定了呵?”
年轻后生又说:“有什么事能比生死还大?再说,死不能解决问题的呀!否则,天下的人岂不是都死光了?”
周围聚了一些好奇的过客,惹得水滴父亲不耐烦的催促起来,于是这一行人行色匆匆的离去了。
我来不及回答,一番话语哽在心头。其实,于私情上,我当然是希望水滴坚持活下去的,但我不是她,我无法完全的对她感同身受,我不过是个看客。确实没有什么事比生死还大,比死更大的事是生不如死。常人惯用所谓的道德眼光去衡量他人,连着生死之事都不放过。即所谓的,用圣人标准要求他人,贱人标准要求自己。
我觉得心中积了一团怒气,难以消散,忍不住跟唐棣吐槽:“哪有这样的事情?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孩被强行施暴,他人反觉得是这女孩自己的错。”
我回忆起跟水滴初次见面那天,问她为何突然哭泣,她说:“我怕姑娘嫌弃我”,那时她满脸的哀愁以及羞愤。此刻我仔细回想,不禁悲恸起来,我喃喃道:“连她自己都觉得是自己的错。”
唐棣眼睑低垂,没什么言语。良久,他低声说道:“世人皆对此事有着极强的禁忌感,这点恰被无良小人所利用。”又仿若是在咒骂,自言自语道:“一帮无耻之徒。”
外面日头正盛,唐棣默默的将我拉回院子。我带他来到二楼的窗边坐下,推开窗户,正好尽览隔壁院落。
我痴痴看着那棵樱桃树,如今果子完全熟透了,我们隔着这么远,都能看到树冠里大片大片的通红果串,沉甸甸的垂了下来,鲜艳欲滴,只是,如今又有谁堪摘?
院子的青瓦墙头,有几只黄莺嬉闹着落在上面,下背稍沾绿色,腰和尾上覆羽黄色,啼声清脆婉转。仿若初遇水滴的那天,她穿着黄绿衣衫趴在院墙上,脆生生的说:“姑娘是想吃樱桃吗?”
我大概再也不会想吃樱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