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夏日长,后院里的蔷薇花开满架,幽香四溢。公事缠身的舅父终于从外地归来。我以为自己悠闲自得的好日子就要到头了,恐怕又要整日闷头于孔儒庄周之中,心里很是落寞。
果然,舅父归来的第二天早上,他将我叫到书房。
窗外有棵高大的槐树,绿油油的枝叶间遍布着些淡黄的细碎花朵,几只杂色麻雀隐在树荫之中,神色恹恹。舅父默默的关上窗户,转身问我:“在固陵山时,都学过哪些内容?”
我如实回答他:“日常有老师教习四书、五经,也读些《五代史》、《通鉴》之类的史书。另外,卜筮、祈舞、医理之类的巫族传统事务,我也跟着前辈们学习一些。”
他微微点头,又问:“都学得怎么样了?”
我不敢在他面前表露得太过自信,怯怯的说道:“自六岁启蒙,虽也学了好些年头,但我生性愚笨,学得不好。”
他沉吟半晌,道:“无妨,往后有时间让你深究。”
我暗自揣测,他这是在告诫我勤加学习的意思吗?
不想舅父话锋一转,他说:“淼儿,我此番带你下山,主要是希望你能体验一下人间世故,以及人心的善恶好歹。”
我怔怔地点头,心想,这老头胡说,他明明是想替我谋个夫君来的。
他继续说道:“我有个任务需交付给你。”
舅父从袖中拿出一轴画像,慢慢展开与我看,画上是张平凡无奇的男性面孔,下颌部位略显富态,道:“朝中疑有重臣贪污,圣上命我暗查此案。画上这人即是嫌疑人的同伙,名叫王虎。”
王虎?好熟悉的名字呀!我猛然记起来了,王虎!不就是王莽那厮的亲爹么?
我接过画轴,不安道:“舅父,此人跟案件有什么关联呢?”
舅父眉头紧锁,继续说道:“我们接到最新消息,王虎在嫌疑人的协助下,收购了两万石粮食。今年南方多涝灾,这些粮食早已受潮发霉,被王虎以不到正常价格的一半收入进来,打算稍作处理后,贩到江陵高价出售。”
我粗略的估算一番,按照现在的市场行情,一石粮食的采购价大概为半两银子,售出价格则达到一两每石,江陵等缺粮地区则要翻番。而两万石的总量,算下来最少能净赚三万两银子。我不知道王虎背后的官场同谋是谁,这里姑且就以一等官员为例吧,他们每年的俸银不过一百两,要赚到这些钱,就算不吃不喝,都需要工作三百年才行。这样想来,该贪污官员还真是厉害,一人能抵一个团了。
我不解道:“既知道他们背地里的龌龊勾当,何不就干脆擒了嫌疑人?如此也方便搜查罪证不是?”
舅父摇了摇头,道:“我们暗地里搜过一回,没能发现可以定罪的赃款或赃物。因此推测,王虎暗下里有些隐蔽的仓库,是赃物的藏处。”
我又问:“舅父是想找到存放赃物的藏处,由此给王虎及其背后的官员定罪?”
舅父点了点头:“没错。此人非常狡诈,似乎察觉到了我们的追踪,故而行迹琢磨不定,连着精英影卫也时常跟丢。”
我思虑舅父大概又是想跟我借什么道具,果不出其然,他问我道:“巫族对朱砂虫的密引之术,你可曾学过?”
雄性朱砂虫嗅觉灵敏,可以通过母虫身上的特殊气味,辨别出数十公里内的可交配对象所在位置。它们的这种特性,常被巫族利用于追踪,算作是通灵术的密引之术,亦是蛊术的一种。
小时候,活泼好动的我时常溜出族宗,跑去后山的深林子里玩耍,惹得祖父十分担忧。为了防止我失踪在后山里,祖父就偷偷放两只朱砂母虫在我的荷包里,但凡发现我不见了,就放出公虫,让其循着母虫的气味一路跟过去,每每都能准确且迅速地找到我,屡试不爽。
然而,在真正的追踪案件中,朱砂虫的密引过程却要残忍得多。为了保证后续的追踪过程顺利进行,往往需要将母虫种在目标人物的血肉之中,以利用人体的血液循环,将母虫的味道更好地散发出去。而这种情况下,会导致急迫的公虫对目标人物发起攻击,将其撕咬干净以找到母虫。
我很为难,试图劝阻舅父:“朱砂虫的密引术不太人道,能否换……”
舅父不耐烦地打断道:“还是这样的孩子脾性!此事关乎民生,就是以暴制暴又如何了?”
我被吼得委屈巴巴的,耷拉着脑袋不再作声。
舅父的语气缓和了好些,继续说道:“王虎将在近期跟买家交接,双方碰头的地点极可能是采环阁。淼儿,你需埋伏此处趁机接近王虎,并施术种下朱砂虫。”
见我惴惴不安,他安慰道:“你自身的安危第一,事情不成便罢了。另外,我还给你找了个帮手。”
第日,我这才知道舅父口中的帮手,其实就是我的表哥——楚求良。求良表哥一脸振奋,一大早就跑来吵我起床梳洗准备。他前阵子被我舅父派去外地办事,将将回到都城,如此看来,对于解禁后的狂欢,想是期待已久了。
我呆呆坐在梳妆台前,哈欠连天,任由云儿帮我梳妆打扮。帮手在一旁不住的叨叨,他说:“淼儿,切莫勉强自己,能不全力以赴就不全力以赴,自身安危最为重要。”我深感慰藉,不愧是自己的哥哥!
他又说:“淼儿,烟花之地多是些浪荡子,若是碰见胆敢轻薄你的人,尽管通知哥哥,打他个落花流水不带迟疑的。”我心头暖暖的,有靠山的感觉真好!
云儿正替我梳头,问表哥:“大公子,你竟还会打架?”
表哥回答:“不会呀!我这么细皮嫩肉的,打坏了可怎么办。”
我身形一晃,指向表哥的手指颤抖,问他:“敢情你是让我自己动手打人?”见他深深颔首,我咬牙愤恨道:“那你还让我通知你?”
他一脸坏笑,轻浮道:“通知我,我好凑个热闹嘛!”
我气急了,一边暗念“有血缘关系的,有血缘关系的,有血缘关系的”,一边猛掐自己的大腿试图冷静下来。或是气蒙了的缘故,我竟没有任何疼痛感,一旁的表哥突然跳了起来,嗷嗷叫着:“好痛好痛!”
早晨的日头似乎过得尤其的快,纵然心有不安,该来的还是要来的。不多久,表哥将送我到此行目的地——采环阁。采环阁位于都城南面的金环巷内,里头宽敞僻静,各有三四处会客大厅,客厅前后种植些奇珍的花卉草木,又有怪石和盆池,南北天井的两侧围有阁楼,阁楼被分割成若干小房,室内装潢华丽,门前建有相通的廊道。夜间的灯光荧亮辉煌,上上下下照个通透。阁内多有奏乐乐师,丝竹管弦不绝其耳,厅内中央有艳歌妙舞。数百名妓女聚在主廊上,半倚栏杆,浓妆的面上颇具风情。
我初初进到采环阁里头时,被此番纸醉金迷的景象吓了一跳,难怪外头传说这里乃是男人的天堂,如此看来,倒是名副其实。
我以为,卧底计划的关键,就在于我能否成功潜伏到王虎身边,不被发现的将朱砂虫种在他身上。但问题就出在这儿了,我在妓院里头,唯一能够接近王虎的方式,不就是伪装成妓女,迎合他的审美并得以召唤么?然而,审美这种事,向来又因人而异。有人喜欢圆盘大脸,有人喜欢锥子小脸;有人喜欢樱桃小嘴,有人喜欢肉感丰唇。虽说大众审美的差异性越大越能够利于艺术发展,但却给我的卧底计划添了不少麻烦。如此一来,我不禁开始担忧,假如自己没能成功迷惑住王虎,那么计划不久泡汤了?
我将自己这番疑惑告诉表哥,他盯着我的脸沉思良久,拍着我的肩膀道:“妹妹,对自己自信一点好吗?娇美如你都迷不倒王虎,怕就没人能够迷倒他了。”
我忧心忡忡的问道:“假如王虎不喜欢娇美的,却是不随主流的只喜欢英气姑娘,那又该怎么办?”
表哥拍着胸脯保证:“不可能,王虎必须是随主流的。”
我再次强调:“假如,我是说假如。”
表哥神色复杂:“真要是假如的话,那就由我替代你,去完成这色诱的工作。”
我瞧着表哥那张堪堪入画的娇艳面庞,倘若让他扮成女装,必然是既美艳又英气的。这备用计划想是很可行,一时信心满满,不安的感觉一扫而空。
潜伏进去的过程异常简单。在我预想之中,我佯装哭哭啼啼的谎报家道中落,不得不卖身保命的桥段应该会遭到质疑。但实际操作起来,那老鸨却并未有半分不信的意思,倒是很开心的与我画了押,签了卖身契约,且甚是细心的替我安置住处及随从,教我些行事规矩。
我在阁里一连住了十来天,虽说没到外头抛头露面,不过也没让我闲着,整日里随同乐师及舞娘学习音律舞蹈。其实,于乐舞一事,以往我在固陵山时,因着巫族的祭祀传统,我多少也都会从前辈那里学到一些。有了先前的基础打底,我的舞蹈进步很快,复杂的移步、跳跃动作我轻易就能做到位,负责教习的老师连连夸我“孺子可教”。
到底是烟花之地,歌舞升平,昼夜不息,可谓是极尽人间娱乐之事。除了常见的看百戏外,阁里的客人常常玩些新奇的游戏以助酒兴,譬如捶丸、击鞠、投壶、牌九等男女老少普遍适宜的游戏就很受欢迎。我常常躲在帷幕后面,偷看客人及娼妓取闹玩耍,跃跃欲试而不得,心里头痒痒的。
除了这些戏耍项目备受追捧外,在这采环阁内,或者说全城的烟花柳巷,另有一件事物亦是引起全民热潮,那就是人称柳七的柳永小哥。关于这号人物,城内的妓女都说:“不愿穿绫罗,愿依柳七哥;不愿君王召,愿得柳七叫;不愿千黄金,愿中柳七心;不愿神仙见,愿识柳七面”,说是众星捧月也不为过,堪称首任国民夫君。
我曾问过老鸨,这人为何如此有名?老鸨说,柳七精通词曲,尤善音律,常替歌妓乐工填词作曲,以供她们表演之用。据说柳永填词的歌曲,大街小巷皆在传唱,人们说“有井水处,皆能歌柳词”。但讽刺的是,虽说柳永深得女人心(以及部分娇俏的男人心),备受众人追捧,且作品广为流传,但此人在应试科举,却是屡屡落第,接连受挫。
对于柳七的“官场失意,情场得意”,我是这么看的。都说贵族阶级中,男人流年烟花柳巷乃是一件再平常不过的事情,女人负责在家相夫教子操持家务,男人负责在外养家糊口花天酒地,即世人所谓的“各司其职”。你要是埋汰男人沉迷女色,他们定会涨红脸的争辩道:“好色?读书人的事,能算好色么?”
因此,于这种全民嫖娼的风潮下,在风月一事上,人们难免会有些攀比心态。比如,相同官位阶层的,大家互比谁嫖得更多、谁更大尺度;不同官位阶层的,也还要比比谁嫖得更高级、谁更受待见。如此一来,没什么官职,却还广受全体妓女追捧的柳七小哥,自然而然会被众多官人暗自嫉妒羡慕恨,大家必得合力阻止柳七科举得中。不然的话,他这一介小官,却比一众上司更加风月、更加风流,岂不折煞了广求美女垂爱的诸位官人的自尊心。
我把这番想法告诉侍女月华,她笑得花枝乱颤,说我“天真可爱”、“倒也风趣幽默”。我不觉得自己说得风趣,如今官场上的假文人不要太多,所谓平庸之人只会扶持更庸之人的道理,我以为青楼女子该是能够理解的,毕竟整日混迹于官宦显贵中,多少见识了许些。却不想她们只当做笑谈,并不放在心上,我很是无语。
月华抚掌笑了许久,又说“哪来那么多不满?换做是我,只管吃得饱、穿得暖,年轻有知己,老迈有人养,死后有人葬,如此生活就足够乐意了。”
微风掀起了帘幕,阵阵丝竹入耳,有柔媚的女声唱道:“烟花巷陌,依约丹青屏障。幸有意中人,堪寻访。且恁偎红倚翠,风流事,平生畅。青春都一饷。忍把浮名,换了浅斟低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