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儿见我日夜埋头苦读,便从她婶婶家讨了只狸花小猫养在书房里。她婶婶说,大母猫患病去世,这只小猫不得不早早的断了奶水,故而有些瘦弱,比起其它小猫的圆润体型,它更像是毛毛虫一样的条状。因此,我俩给这只小猫起名叫小虫,等它哪天长成大猫,再改名叫大虫。
云儿说:“书多的地方老鼠也多,养只小猫既能解闷,又能保护书籍不被破坏,一举两得!”
我有意跟她调笑,道:“这屋子里的爱书之辈,原不止我一个呀!竟还有许些鼠类也爱书好书。”
云儿笑道:“姑娘爱书较之于老鼠爱书,还是有些不同的。姑娘是被迫爱书,若不是老爷逼迫,怕是连孔子孟子是谁都给忘了,就差自称老子了。但老鼠对书籍的喜爱,那可是一厢情愿的,每每买进新书,第一口的墨香定是叫它们闻了去。可见老鼠爱书那是真爱,姑娘却是虚情假意。”
我忍不住笑出猪叫声,知我者莫若云儿,她实在是个善解人意、聪明伶俐的好姑娘呀!只可惜我不是个男的,不然定要娶了她。又想,不对呀!虽说我不是个男的,可家里的男人不少的嘛!譬如我舅父,又譬如我表哥。我捏着云儿的下巴端详许久,不解道:“智商高,情商高,长得漂亮,条儿也顺。有这样厉害的人物成天在身边晃悠,我表哥是怎么稳住心绪的呢?”
云儿羞涩的拨开我的手,娇嗔道:“你以为谁像张茂德那样呀!仗势欺压弱小的事,大公子可做不出来。”
我问她:“张茂德是谁?”
云儿努了努嘴,不悦道:“就是隔壁家的主人,是个好不要脸的东西哩。”
我从小就很八卦,对于奇闻轶事特别热衷,尤其是丑闻一类的。于是,我激动地凑近唤秋,问道:“你所谓的这张茂德,他是如何不要脸的呢?”
云儿说:“隔壁有个帮佣名叫水滴,我跟她的关系很要好。她跟姑娘你一般的年纪,也是十六岁,长得很是漂亮齐整。”云儿顿了顿,眼中满是恨意,她继续说道:“那张茂德仗势欺人,竟强行玷污了水滴。”她的声音似乎有些哽咽,讲到这里就停了下来,沉默不语,眼周一圈红红的。
我是第一次听闻这样恶劣的事情,一时有些难以接受,怔怔地道:“这是强奸罪呀!可以状告他的。”
云儿红了眼眶,大颗泪珠滚落下来,哽咽道:“那张茂德到底是个户部的官爷,势力颇为强大。而云儿只是一介平民,硬来只能自己吃亏。碰到这种事情,即使再怎么委屈,却也只能打断牙往肚里咽。”
我自知自己尽说些天真的蠢话,一时不知如何答复。
云儿别过头去,偷偷拭泪,抽泣道:“更可恨的是,他家下人私底传论,都诬赖说水滴主动在先,说她有意勾引。这不过是些嚼舌根的瞎话,水滴她性格爽朗,最是光明磊落,哪会做这样的龌龊勾当。”
我轻拍云儿的背部替她顺气,良久,她总算是停止哭泣,嘶哑地说道:“张茂德的混账已不是一两天的事了,且不说水滴这样平民,就是夫人在世时,也曾被他欺负过。”
原来,舅父初初来京之时,想着“远亲不如近邻”,跟隔壁张茂德一家倒是相处和睦。张茂德是户部地官,管些户籍、田亩、赋税之类的事务,跟我舅父所在的刑部倒无什么交集。因此,两家只有私人上的往来,而无公事上的牵扯,关系很是纯澈干净。
求良表哥的母亲,云儿口中的“夫人”,也就是我的舅母当时尚还在世,她跟张茂德的夫人刘玉兰关系甚好,俩人常常组织茶话会,以打发无聊。
我舅母的性格跟我舅父完全相反,甚是活泼好动。这一点从我求良表哥身上就看得出来。她跟刘夫人组织茶会时,常吐槽各自的夫君。俩人性格又都是女子当中罕见的干脆爽快,每每讲到动情处,就干脆取来清酒,好浇一浇心头的怒火。我表哥说,他经常见到她们醉成一团,在隔壁花园的听雨楼里呼呼大睡。
不过,这种良好的关系只维序了半年之久。而导致两家绝交的起因,则要说道张茂德此人的为人。
张茂德因担了个地官职务的原因,跟都城的地主大户来往密切。富户人家又多是些花天酒地的常客,弄惯了风月之事。古人云:“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又有“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老话,说来都是很有道理的。有如此狐朋狗友,张茂德也日趋沉迷酒色,私生活很是糜烂。令人意想不到的是,这张茂德胆儿甚肥,居然觊觎我那貌美的舅母,开始打起不好的主意来。
一日,我舅母又跟刘夫人喝高了,在她屋里沉睡起来。这张茂德竟趁着我舅母醉酒的空档,企图行些不轨之事,不巧叫我表哥撞见了,这才没能得逞。
这件事情惹得我舅父暴跳如雷,据说他直接抽了把祖传青铜剑,怒气冲冲的闯到隔壁,差点砍下张茂德的人头,幸得我舅母极力拦住了。此后,两家便是如今这般状况,老死不相往来。即使逢年过节,也互不打照面。
事情讲到这里,我不禁唏嘘感叹,人中有兽心,却鲜得几人真识。
之后的好几天里,每当我经过后花园时,总忍不住瞧向隔壁,暗自咒骂。这一瞧,难免就注意到那棵樱桃果树,于是无奈的咽了口口水,悻悻地走开。
书中记载,樱桃又名“莺桃”,深受黄莺钟爱而得名。譬如现在,青瓦院墙上零零星星落了许多黄莺,通体金黄,只两翅和尾部有些黑色带斑,啼鸣声很是清脆,婉转动听,惹得我怀里的小猫探头张望。
樱桃果期短,跟前几日所不同的是,树上已然挂着好些艳红艳红的果实了。这些鸟雀定是被成熟的果子吸引而来。我一脸痴迷的望着樱桃树的果串儿,心想着要不要趁着哪天夜里,偷偷摘些过来。
忽听得树上有笑声传来,声音清脆爽朗,像是黄莺一般。透过茂盛的樱桃枝叶,隐约见得一位黄绿衣衫的少女。那少女利索的滑下树来,攀上青瓦院墙,露出小半截身子来,恰就对上我满是诧异的双眼。
我瞧着少女粉白的面颊,心里感叹,倒是个清秀佳人,好生娇丽。
少女的脸上笑意融融,脆生生的说道:“姑娘是想吃樱桃吗?”
我觉得她这话说得好直接,一时没反应过来怎么答复。
想了许久,记起祖父常教导我不要觊觎他人之物,于是回她道:“并不想,观赏一下而已。”
少女一脸不信:“真的吗?”
我又记起祖父教导我切勿心口不一,弱弱的回道:“是有点想吃。”
她有些得意神色,笑意甚浓:“姑娘若是求我,我就分你一些。”
我迟疑片刻,咽了口口水,低声说道:“求你!”
墙头上的少女怔住了。我担心她没能听清我的话,复又补充道:“求求你!”
和煦的阳光笼罩着少女,使她的肌肤透着淡淡的光泽感,在暗色瓦楞的衬托下,愈发显得面若桃花,眼中似有星光般璀璨。她回过神,“噗呲”笑了出来:“姑娘是个爽快人。”一边又挪动了一下身子,嘴里说着“姑娘稍等一下,待我转到你家院里。”说完就松手跳下。
我呆呆的站在原地,不一会儿,后院的小门似有敲击声,我慌忙去开,正是刚才的少女。
少女胳膊上挎着个芦苇编制的敞口篮子,里头满当当的鲜红樱桃,色泽艳丽。我忍不住咽了口口水。小虫也闻到了香味,从我怀里探出半个身子,“喵呜”的叫着。
少女初初见着小虫,一脸新奇的上下打量着,唏嘘着跟我说道:“你养的这条猫子,怎么跟别猫不一样?”
我问她:“哪里不一样呢?”
她一手比划着,瓮声瓮气的说:“块头忒小,有种长不大的感觉,就像是后妈养的。”
我下意识的脱口而出:“你才后妈,你全家都后妈。”
她咧嘴笑道:“我爹一直想给我找个后妈,可惜我娘不让。你这番话,于我爹而言,倒像是祝福了。”
我哑口无言,觉得这人脸皮有些厚。
后来我才得知,她就是云儿口中的水滴姑娘。这也就是我跟水滴的初次见面。她在我印象之中,一直都表现得如此乐观且直爽,是个典型的活泼少女形象。因此,那时的我打死都想不到,随后几天里,她竟决绝的自尽而亡。而我在她去世的若干年后,依旧不时想起这位纯真美好的少女。
水滴是个实诚人,这天下午,她当真分了半篮樱桃给我。樱桃适宜北方种植,地处中南部的固陵山是没有樱桃的。在此之前,我也只是在《农政全书》中见过这种鲜艳亮丽的北方水果。
因此,初次尝鲜我让我十分振奋,吃的甚是欢实。
我一脸迷醉的沉浸在樱桃里时,本在不停讲话的水滴突然一把抓住我的手腕,直愣愣的瞧着其上的镯子。这是一对双层镂空的赤金镯子,上下两层的镂空花纹乃是双凤戏珠,双层之间夹有一颗小小的银质珠子,可以在夹层中自由滚动。镯子原是我曾祖母的物品,来自先皇的赏赐。但她逝世后就传给我母亲了,后来我母亲过世,这才归我所有。
她惊叹我的镯子太好看,羡慕的神色溢于言表。我因承了她半篮樱桃的情份,脑袋一热,竟答应打一副相同样式的给她。水滴欣喜若狂,从怀里掏出一个绣花荷包,打开来后,里头仍是一个绣花荷包,再次打开,这才倒出一些碎头银子来。
她有些不好意思,羞怯道:“楚姑娘,我没有什么金钱,只有些碎银,这是我所有的私房钱了。劳烦姑娘拿去作为原料,替我打一副好镯子。”
她摩挲着镯子的纹路,忽然眼角泛红,眼泪簌簌掉落下来,喉中“呜呜”作响。因她前一刻还是满脸的欢喜,突至而来的啼哭让我措手不及,一时间慌了神。我不明所以,慌乱安慰她:“你怎么了?你不要哭呀!”
我心想,她将自己所有的私房钱交给我,怕是没有生活费用了,莫不是为这个担忧?于是,我抓起那些银两放在她手中,轻声道:“你是不是担心没零钱花?不用担心,镯子的原料和工钱我先替你垫着,等你有钱了慢慢还就是。”她哭得更厉害了,直接伏在石桌上痛哭,肩膀一耸一耸的。
我又想,原来不是担心没钱花。难不成是传说中的“乐极生悲”、“喜极而泣”?于是,我抚着她的背部,替她顺气,复又安慰道:“不过是个镯子而已,不用太在意。我那里还有好多华丽样式的,你要是喜欢,我送给你都可以。”她依然不住的哭泣。
我掏出方帕子,试图替她擦拭眼泪。水滴很配合的抬起头来,哽咽道:“楚姑娘,不瞒你说,这副镯子是我最后的心愿了。”
我有些惶恐,不安的说道:“你这话可吓着我了,什么叫‘最后的心愿’?不要乱讲嘛!”
她慢慢止住了啼哭,情绪逐渐恢复平静。我见她冷静下来,又问她突然哭泣的原因。水滴摇了摇头,秀眉紧锁,哀叹道:“楚姑娘,你不要再问了,我怕姑娘嫌弃我。”
我本想开解一下她的,但见她愁云密布,方才晶亮的眸中,此时却一潭浑浊泥淖,看不出什么生机。我不忍心强行问下去,只好作罢。
后来,水滴推说家务繁忙,慌忙起身离去。我见她一副失魂落魄的样子,说要送她回去,被她拒绝了,水滴怅然说道:“楚姑娘跟我相识一事,切莫让其他人知道,对姑娘声誉不好。”
我只得站在后门口,扶着院门目送她离开。水滴背影消瘦窈窕,腰肢纤纤一握,“弱风扶柳”一词定是这样的形容。两家的后院门庭是并列排布的,水滴走到隔壁院门口时,突然停了下来,回首怔怔看着我,她说:“楚姑娘,你是个好人!我无以为报,如果哪天见着阎王,我一定跟他说你好话。”说完便进屋去了。
我愣了半天,低头问小虫,道:“你说她这话是什么意思?”
小虫歪头看着我,安慰似的蹭了蹭我的手背。
十五天后,水滴的死讯传来,说她投井自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