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统元年初秋,谭瑑青从家乡广东的南海县出发,入京受职。谭瑑青被授予邮传部员外郎一职,官职为从五品。
直接授予从五品,是谭瑑青没想到的。这样的级别,明显是破格了。他知道这得益于他写给鹿尚书的那封书信。原则上,拔贡入职,参加朝考被列入一、二等级的,可以授予七品小京官、知县或教职之类。但谭瑑青在保和殿复试时,成绩被列为一等前三。按规矩,可由礼部开单引见授职。这正好成为鹿尚书向朝廷举荐对他破格授职的理由。
九月底,当谭家祖宅前的紫荆花盛开之时,谭瑑青含泪告别了他的正房太太,带着他的两位姨太太,踏上了前往京师的路途。此时的岭南,正是番木瓜和青石榴疯长,勒杜鹃与紫荆花怒放的时刻,对于他那从未出过远门的老二和老三而言,京城的繁华和遥远,已经超出了她们单薄而贫弱的想象。
王朝的秋风,伴随着从京师刮来的北方烟尘,悄悄地拂过岭南。透过混乱的日光,谭瑑青似乎看到了一个王朝颓然远去的背影——这是他一路上舟车劳顿后不断涌起的不良幻象。他想起他的正房太太,她原是他从老家娶到北京的,和他一起在京城里生活了数年。如今,她却与他的母亲及庶母们一起留在了岭南。老大是个贤惠的女人,知书达理,侍奉孝道,这些年与他的母亲们一直相处和睦。他父亲死时,他还不满十五岁,由他母亲做主,把她娘家的亲侄女许配给了他。三年孝期一满,他就把她娶进了门。一家人又在京城里过了几年富足安稳的日子。直到庚子年,八国联军攻占北京,他才带着一家老小,从京师逃往广东老家。
让他感到无奈的是,回乡后的老大和他的母亲们都不肯再随他回京师。京师,成了她们永远的离弃之地。无论他怎么请求,作为正房太太的老大都不肯再随他回去。
“你们去吧!那个是非动荡之地,我是再也不想回去了。再说,你们谭家老宅这么大的家业,总得有人打理,我这个正房太太就给你当屯家婆吧。”
老大不惜将自己贬作客家人的“屯家婆”,显然,她是被京师的动荡日子伤透了心。
谭瑑青知道,老大还没有从那场著名的庚子事变的阴影中缓过劲来。老大目睹了那场绵延不尽的大火。那惊慌的哭喊,那绝望的惨叫,至今仍在她的梦里盘桓不去。那场大火差不多烧毁了大半个北京城。这是继四十年前(咸丰末年)火烧圆明园——岂止是圆明园,整个京西皇家的三山五岳:万寿山、玉泉山、香山,清漪园、圆明园、畅春园、静明园、静宜园全都烧了——洋鬼子们又一次火烧北京城!这一次,名义上是八国,实际上是十一国,强占了北京。洋鬼子们烧的不只是北京的城,烧掉的差不多是整个大清的皇权。说起来真是丢人,老佛爷和光绪帝被迫逃离了紫禁城,这一逃,竟逃了一整年。一年后才从西安回到北京。
火烧去的不仅仅是老佛爷和光绪帝的心头肉,也是全天下的老百姓几百年来向朝廷贡奉的膏脂。虽然这些都是庚子年发生的旧事了,但谭瑑青每每想起来,心仍痛得要流血。庚子年是光绪二十六年,这一年对清廷来说,真是个天大的灾祸之年。居住在皇城根下的百姓们更是悲惨,大家在战火中惊慌失措,四处逃难。
老大受了那样的一场惊吓,不回去也罢了,偏偏他母亲们也不肯再跟他回去。谭家祖业大,他母亲和庶母们留在家乡也需要有人照料。老大出身本地的大户人家,从小在家乡长大,熟人熟土,家里也只有交给她,他才放心。何况她知书达理,识文断字,能写会算,把家里的事务与财产交给她打理,是再合适不过了。只是他在感情上颇有些舍不得。
暂且先忍受这种分离吧,谭瑑青想。
离开京师这些年,谭瑑青只能从别人口中打听到一点零星儿的小道消息。有时候,他在梦里嚼着月盛斋的酱羊肉,或者把玩着荣宝斋的古玩与字画,抑或博古斋的文房四宝与金石篆刻……醒来,方知是梦,枕边便不觉余下两行清泪。自辛丑年(1901年)签订《辛丑条约》后,王朝的烽火总算平息了几年。他听说前门大栅栏的那些老字号,有的已经灰飞烟灭,再未重开。有几家资金雄厚的,大火过后又在原址上进行了重建,重新开张了,只不知还是不是他喜欢的那几家。此次回京应试,来去匆匆,他也未及去细逛。他心里一直惦记着琉璃厂附近的那几家古玩店与南纸店,如今也不知变成什么样子了,字号还在不在。
想到这些,他心里就像有一对猫爪在抓!
他对老大说:“等我回京师安定下来,你若想去了,我就差人回来接你。”
老大便故意逗他,说:“差人不算,我要你亲自回来接我。”
谭瑑青说:“那我就向部里告假,专门回来接你。这样总可以吧?”
老大便哧哧笑了,说:“你傻啊,我要是真想回京师去,还不和你们一起走?再说了,你就是拿八抬大轿来抬我,我也是不会去的。”
老大心里自然是盼着他去朝廷里做官的,嘴上却忍不住怨他:“京城里有什么好呢?不是洋人的抢掠,就是朝廷的争斗,这岭南多好啊,‘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连苏轼老儿都喜欢的地方,你却偏要离弃它。”
谭瑑青未尝不喜欢家乡的四时春天,老大吟出的只是《惠州一绝》的后两句,那前两句“罗浮山下四时春,卢橘黄梅次第新”才真是道尽岭南的风情与气候,他理解老大的心思,也知道她并不是真的怨怪他。他留在家乡纵然岁月晴好,衣食无忧,可他身为一届翰林谭宗浚的儿子,总不能就这么守着一份祖业得过且过。就算他愿意,他的母亲们也不愿意,他死去的父亲也不会愿意。
他父亲只活了短短四十二岁。他在京城里曾是那么风光,被钦点翰林,官至翰林院的编修,又兼国史馆的协修、撰修,以及方略馆的协修。只因人太正直,为官清廉,得罪了翰林院的掌院,最终导致被贬。先是被贬去云南任粮储道,他父亲不肯离京外任,请求辞职,朝廷不同意,只改任他当云南按察史,官职虽为正三品,但他父亲在这个职位上工作不顺心,心中非常郁闷,不久就积郁成病。官场的失意与环境的不适,导致他父亲的病情加重,终于不得不向朝廷告假,请求回岭南老家休养。岂料人还在路上,就客死途中!
他父亲死在广西的隆安。
谭瑑青是眼睁睁地看着他父亲死的,一车的人停在山道上,他母亲仿佛塌了天,哭得几次差点儿晕死过去。那时谭瑑青不过十五岁,他抱着母亲瘫软的身子,六神无主,只能一起哀哭。
这事给他极大刺激。最后是他的一位庶母和一位家仆花重金请人在当地买了一副棺木,一家人乘着马车,拉着他父亲的尸体凄惨而归。行着离家,躺着归来,已为人生中极大的不幸,况他父亲曾为朝廷榜眼,官至翰林。
不管任何时代,那些不善曲意的品性亢直之人,大多经历坎坷,如又才高德重,必定招来小人阴算。自古以来,儒生受到打击,往往容易积郁成疾,看破红尘。在宦海沉浮久后,极易萌生倦意。他父亲便是活的例子。这也是谭瑑青前些年迟迟不愿应考,并最终错失科考的原因。
想到这些往事,谭瑑青常感郁闷,他恨自己无用,不能替父亲光耀门庭。
临行前一晚,他去老大的床前缱绻。天未及黑,他便立于她房间的窗前。那时,夕阳正西沉,老大指着窗外暮色下的荔枝园林,望着他,幽幽地说:“人生在世,所谓功名利禄,都是虚幻的。唯有这烟水一泓的幽静,这夕阳西下的静好,对农业物事的耕作,对人情冷暖的感知,以及鸡犬相闻,瓜果盈香,安于一隅,远离战乱,才是人生最好的意义。你要北上入职,我不拦你,你就让我守着你们谭家的这份厚大祖业,等你终老吧,我相信叶落归根,你是终要回到我身边来的。”
谭瑑青不觉悲从中来,他搂住她,说:“老大,你说的什么话呢,我当然是要回来的。等我在京城里安妥好了,有了声望,我要香车宝马地回来接你去享福。”
老大便说:“这我倒不指望,只愿你在那边诸事顺意,像这样抛妻别母的,要能遂了心愿就好。”
谭瑑青说:“谁知道怎样才是遂了心愿呢?要是哪天你改了主意,肯去京师陪伴我了,那才是我的福气。”
老大便只摇头,递给他一张银票,郑重地交与他——未言一语,眼神却已经把该说的话都说了。银票是汇往北京老字号恒和钱庄的。恒和是京城有名的四大恒之一,庚子国变时,据说仓库里的现银全都被八国联军抢光了,钱庄也被烧了,如今虽维持着经营,但已经元气大伤。
谭瑑青接过银票,一脸愧疚地看着他的正妻。她的心胸和稳妥,是他的两位姨太太永远不及的。这些银子是谭家的重头了,老大毫不吝惜地把它交予他,等于是交给了他谭家的一份责任。他父亲为他取名祖任,字瑑青,显然是对他寄托了家庭的重任。冥冥之中,似乎也暗合了他的命运。
透过窗子,谭瑑青望向谭宅后院的那片荔枝园林,它们仿佛体会到了夫妻俩离别的哀伤,在傍晚的暮色中,陡然显出一片苍莽的黛青色来。日头落下去了,夜色在浓密的树梢上投下一片暗影。他不觉有些难过,搂住了太太柔软的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