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日子,谭瑑青在家中安心等待朝廷的任命书。
此时,季节尚不到九月中旬,谭家门前两棵高大的紫荆树上就开始露出了几点洋红。洋红中夹杂着淡紫,先是几点,然后是几片,十几片,几十片,渐渐地数不清,慢慢地洇渗开来,斜刺里看去,就像满塘的绿荷中夹了些粉色的荷花点在宣纸上,映着远处淡静的天空,铺出了两幅巨大的画卷。
似对谭瑑青命运的某种昭示,他家的紫荆花今年开得格外早,往年总要十月才开。而此时,岭南的天气仍然炎热着,堪比京师的盛夏。
谭瑑青躺在门口的竹躺椅上,手里有一下没一下地摇着蒲扇,他有时望着这两棵高大的紫荆树,可以这样看上两个时辰。手边的书常常停留在打开的册页上,几十分钟都不翻动一下,心里的念头却像一本卷帙浩繁的大书,一页页,一刻不停地翻动着,越翻越快,越翻越急。
打庚子国变,谭瑑青离开京师,回到岭南生活已经整整九年。九年里,他几乎日日独对老宅前面的那口水塘,望着紫荆树的枝杈沉思默想。水塘呈半圆形,像一枚孤单的月亮。房屋的后面是一片茂盛的园林。他有时候会去那里散步。园林多为果树,是些南方常见的水果。芒果、杨桃、黄皮、番石榴、龙眼之类,又以荔枝居多。他祖父将之称为荔园,并著有名诗集《荔园诗抄》。每年荔枝泛红的时候,荔园里就挂满了红艳艳的、密密层层的荔枝鲜果,四周的空气里都散发着荔枝的甜香。数不清的蜜蜂在枝叶间翻飞,小喧的热闹里透出的是几许深远的孤单与宁静。
谭家老宅是岭南大户人家特有的那种镬耳大屋。青砖的外墙,配着黑色的细瓦,屋脊上是一长排精美细致的砖雕。两侧的镬耳,形似龙脊,是岭南特有的建筑风格。谭家老屋共五座,计九堂六院。门窗、廊檐与屋脊,皆点缀有木雕、石雕、灰塑或砖雕。也有少量的竹雕、果壳雕和根雕。雕刻的种类,既有本地风格的浮雕,也有潮汕一带的圆雕和透雕。每座屋顶的龙脊上,左、中、右处,各立有一只石刻的小狮子。
谭宅除了高檐厚槛的正门之外,东西两边各有一道门,通往里间的大院。其中的一栋两层高的楼阁式建筑,题名粤雅堂,是谭瑑青祖父谭莹的私人藏书阁,这几年一直是谭瑑青在使用。
这座巨宅是他祖父谭莹修建的。谭莹是清朝有名的大学儒,他从小承蒙祖上荫德,继承了家中的巨额银两,衣食不愁,一心只沉浸在诗书里。谭莹在世时,学问曾名噪岭南,光他的私人藏书就多达十二万卷,是朝野内出名的大藏书家,也是历道光、咸丰、同治三朝,名满海内的大学士。在《清史稿》之《清代学人列传》中有如下记载:
谭莹,字兆仁,号玉生,广东南海人。幼颖敏,于书无所不窥,而尤长于辞赋。年弱冠,应重子试,时阮元开府粤中,偶游山寺,见题其壁诗,大奇之,果即以县考第一人入泮。……先后成《粤雅堂丛书》二十集,总一百八十种(计两千四百卷,跋尾二百余篇,含校刻。作者注)。半属秘册,王象之《舆地纪胜》二百卷,亦系宇内孤本。更辑《岭南遗书》六十二种,《粤东十三家诗集》若干卷,《楚庭音旧遗诗》七十二卷……
其子谭宗浚,也就是谭瑑青的父亲,更是十五岁中举,二十八岁中进士,而且是同治末年(1874年)甲戌科进士第二名,俗称“榜眼”。与其父谭莹同列《清史稿》之《清代学人列传》。
因涉及太多文言,在此不做引入,有兴趣的读者可以自己去查阅。
父子俩同时荣膺其中,在《清史稿》的学人列传里应属孤例。不过,谭瑑青也没什么骄傲的。相反,他觉得羞愧——不是为他祖父与父亲,是为他自己。说一代不如一代也好,说丢了祖宗的脸也罢,他这枚谭家的骨血的确没有像他祖父与父亲那样光耀自家的门楣。
奈何,人命再好,也怕生在乱世。谭瑑青生不逢时,先是赶上战乱,随后是庚子国变。接下来朝廷改革,到1905年,干脆废了科举。
自古书生一条路,这条路没了,父亲又死得早,谭瑑青在朝廷里没了靠山。现在,他总算被选为朝廷的拔贡,选上拔贡也可以入京做官了。其实,以谭瑑青的性情,他并不热衷入仕。但他生在京师,长在京师。某种程度上说,那里才是他情感上的真正故乡。况且,他父亲生前置下的宅第,还荒置在京师的西四羊肉胡同里。而他骨子里喜欢的仍是京城里的那一份热闹:一群志趣相投的友人,在一起吟诗作赋,赏玩字画,把弄文玩与典籍,兼享桌上的美食,方为人世间最大的乐事。
当初,谭瑑青父亲官至翰林,交往的都是皇城里的达官显贵与文坛名流。他从小跟随父亲在官场与文人中打滚,见惯了大场面,现在蛰居岭南乡下,每每把酒对佳肴,吟诗作赋,却无友人应和,那种缺少知音的感觉是令他想要发疯的。
他只遗憾他父亲走得太早。他父亲谭宗浚生前不爱财,不好美色,单爱在家中宴客。他家的私房菜——俗称“榜眼菜”,堪称天下第一菜,不只享誉京城,早已传遍大清官场,朝野上下无人不晓。加上他父亲这个老饕在四川和江南都做过官,走一个地方吃一个地方,吃了却不是白吃,而是记着菜的风格,让家中的厨子进行仿学。谭家的厨子既是高手,他父亲的几位姨太太又都是广东老家娶来的粤菜行家,几方糅合,兼收并蓄,菜的原料又多是些燕翅鲍之类的重菜,再经过精心烹制,精雕细琢,谭家的私房菜自然就名贯天下了。
如今却是人走茶凉。人走了,茶也凉了,可谭家的“榜眼菜”至今仍被京城权贵们惦记与传说。现与谭瑑青尚有书信往来的那些故友旧交,闲话过后,莫不在信中提及他家的私房菜,并由此叹念他父亲走得可惜。
在谭瑑青看来,他们怀念的,不过是桌上的饮馔,由此想起奉献这饮馔的人。如此,这饮馔就不再是饮馔,而是一份人情了。美食与宴饮,本是岭南大户人家的一种生活方式。广东人向来重美食,非饕餮,只是把它当成一种文化,一种身份与格调的象征。那些富贵和有身份的人家,莫不在家中的餐桌上下足了功夫,用足了心思。岭南人家的官府菜莫不如此。到了京城做官的谭宗浚,不过是把这习俗带入京城,并加以完善和发挥罢了。
谭瑑青骨子里继承的,仍是祖父和父亲身上的书生气。他喜欢舞文弄墨,爱好收藏品鉴。除了这些,他最感兴趣的还是对桌上餐饮的嗜好与钻研。他父亲生前创设的“榜眼菜”,名声虽传遍京城的王府与官家,好吃的程度却不及谭瑑青后来对他父亲遗存的发挥。若不是世道不济,他们举家迁回岭南,如今的谭府私房菜,在京城里的名声,怕是比他父亲在世时还要响亮。
可如今,一家人蛰居岭南,他们谭家的官府菜却如名花开在无人的深山。
谭瑑青心有不甘,心里也耐不住岭南这份落寞。他学问虽不及祖父,诗文也不及父亲,但辞章却不输两位先辈。谭瑑青尤擅小词。他喜欢词里的那份情韵与格调,尤其是李易安词里的那种哀婉与伤情。按说,以他的性情与爱好,偏安于岭南一隅,住在阔大的豪宅里,他祖父留下来的藏书又那样丰富,尽可以随取随阅,日日锦衣玉食,又有妻妾相侍,日赏春花,夜观秋月,能在乱世里求一方安宁,亦没什么不好。但他内心里就是觉得失落与寂寞。
他曾努力想要排遣这种失落与寂寞,但他无论怎样努力,读书与饮酒,都不能缓解这种情绪。只有回京师去,才是他近年来日夜的念想。
这几年朝廷的变化实在太大。先是光绪帝驾崩,紧接着老佛爷又卧病不起——显然是放心不下操了一辈子心的朝廷,老佛爷临终前,特意立了光绪帝的亲侄儿、三岁的溥仪为帝,又令溥仪的亲爹、光绪的亲弟弟载沣监国,这才让无后的光绪帝闭上了眼睛,满意西去。也许老佛爷垂帘有瘾,赖上了光绪。前后只隔了一天,慈禧也驾鹤西随,奔阴间追赶光绪去了。
纵观历史,三岁的儿皇帝登基,这是王朝即将覆灭的征象。当初光绪帝就是四岁登基,只活了不到三十八岁,一生受尽西太后的钳制。临了,连自己的死,都众说纷纭。有说宿病的,有说郁疾的,也有说是老佛爷派人下的毒……
如今,不可一世的老佛爷已经驾鹤西去,所有的谜团,只能交由后人与后史去评说了。眼下的宣统皇帝也不满四岁,帘子后面又坐上了隆裕太后。此前慈禧太后掌管朝政,庚子年差点儿亡了国。今隆裕太后辅佐儿皇帝宣统,又将把大清帝国带往哪里呢?
也许世易时移,他的下半生能遭遇明君,王朝兴盛,百姓安康,谭家还能重铸昔日的辉煌。又也许,王朝覆没,改天换地……
但有谁知道呢?一切都不能假设,一切也只能假设。此时,恰逢他入选当朝拔贡,该是他回京师的时候了。
想到闲置在京师西四羊肉胡同里的谭府家宅,谭瑑青的心忍不住迫切起来。父亲在世时,那里曾经门庭若市,辉煌的灯火映照着门前的车马,燕翅的浓香在京城的一隅飘荡,让路过的行人忍不住淌下口水。这些年,虽留有家仆看守,可经历了庚子年的战乱,辛丑年的议和,谭府已是数年不起炊烟。曾经风靡京师的谭家“榜眼菜”,究竟还有多少人在惦念和记忆?
如今的谭家府第,怕是已荒寂得不成样子了。那荒,不是草木的荒,不是院落与府第的荒,是被人遗忘的冷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