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房太太是谭瑑青的亲表妹,按理,亲表兄妹通婚是常事,也不是都不能正常生育。偏偏谭瑑青和他的表妹就是那少数的不幸者之一。
婚后老大也是怀过几胎的,只可惜不是流产,就是死胎。有一个生下来就带着把,却是死的,这让全家人都伤心了好久。那时,人们不知道问题出在他们是亲表兄妹上。那个年代也没人知道。多少年来,人们习惯了表兄妹之间结亲,从不怀疑它会影响对后代的生育。
谭瑑青只以为是自己的运势不好,老大则总怨怪自己的肚子不争气。后来两个人就都认了命,老大先后张罗着又给谭瑑青娶了两房姨太太。两位姨太太都还年轻,老二刚二十,老三还不满十八,肚皮细嫩光滑得像块玉璧,没开过怀的肚子,不愁将来不给他生儿子。
谭瑑青看重美食,因此老大给他娶妾的条件,除了年轻、貌美,最重要的是得有一手好厨艺。和老大一样,老二和老三也都烧得一手好菜。尤以老三赵荔凤的手艺为佳。赵荔凤是老大几年前请的侍女,出生在贫寒之家,未念过一天书,但她心灵手巧,人又格外勤快,在主人家学会了一手好厨艺。老大自己虽是个烹饪高手,可赵荔凤做出来的菜却让她自愧不如。后来老大就做主把赵荔凤许配给谭瑑青做了三姨太。
说实话,两个姨太太都长得标致美貌。一个矜持,一个泼辣,一个静若处子,一个动若脱兔。老二羞涩内敛,老三活泼野性。老三还带着一身调皮的孩子气,人年轻,体力好,一躺下就能把他折腾得半死。老二虽温柔缠绵,张弛有度,总不及老大那样贴心贴肺。就像一件穿惯了的细绸衣,谭瑑青只想天天贴身穿着。所以他无论是在老二那里缠绵过,还是在老三那里癫狂过,最终他都要回到老大的身边来才能安睡。
丢下老大,谭瑑青从内心里舍不得。为了赴京,他也只能忍痛脱下这件“穿惯了的细绸衣”。按照老大的叮嘱,行经羊城时,他带着两位姨太太专程去拜访了他的南海同乡江太史。
江太史名为江孔殷,是羊城有名的美食家。一生娶了十二房姨太太,个个都是做菜的高手,以致江家的“太史菜”成为羊城人皆尽知的美谈。江谭两家是世交。和早年的谭家一样,江家也是钟鸣鼎食之家。江太史祖上是有名的茶商,人称江百万。回岭南这几年,谭瑑青到江太史广州的府第去过几次。江府之阔,仅在广州河南的同德里,就占了四条街,是河南第三大宅第。就是在整个广州城里,江太史的府第也仅次于羊城的四大首富。
江太史熟知谭家的“榜眼菜”。谭瑑青每次来江府,他都特意让他的十二个姨太太一起下厨,每人各呈一道拿手好菜,十二个菜刚好凑成一桌,让谭瑑青十分艳羡。
谭瑑青临行前,老大反复对他叮嘱:“路过广州,千万去拜望一下太史公。一是作别,二是让老二和老三见识一下江家的‘太史菜’。”
谭瑑青点头,说:“太史公是个义气之人,你不叮嘱,我也会去与他话别。”
想起江太史,谭瑑青内心颇觉感慨。江是清廷最后一届的科考进士,也曾入翰林,曾授职庶吉士。原在京城里做官,近年被慈禧钦放到广东清乡总办任督办,兼任广东省道台。看起来是钦放,实为被贬。江孔殷这人骨子里是个维新派,当年参加过“公车上书”,虽然考上进士,入过翰林,可朝廷对他并不信任。因他早年入过万木草堂,是康有为的学生。庚子年慈禧曾下令让李鸿章去平了康有为家的祖坟,戊戌年他要不是跑得快,就和他弟康广仁一起在南海会馆被捉了。那菜市口被砍头的,就不是六君子而是七君子了。太史公和他有染,能不被贬吗?
马车到达羊城后,谭瑑青安顿好仆人和行装,便带着两位姨太太前往同德里的江府。时天色业已向晚,马车在江府的门前停下后,谭瑑青便接应两位姨太太下了车。一路上,谭瑑青对两位姨太太反复嘱咐:“江家家大业大,是广州极有头脸的人家。他那十二个姨太太,个个生得花枝招展,人人都做一手拿手好菜,你们见了不要惊奇。要好生跟他的太太们学习学习。”
老三赵荔凤便乖巧地点头应承,说:“太太都跟我说过了,北有‘榜眼菜’,南有‘太史菜’,都是著名的官府菜。”
老二悄悄抿了抿嘴,脸上微带些笑意地说:“它们一个在先,一个在后,都出自咱南海县的两位进士家。一个是咱爹,一个就是江太史。”
谭瑑青说:“是的。就算时间这么紧,也还是要带你们两个去江府里见识一下。”
江府门楼高大气派,坐落在珠江河南的一处高地上。门楼的两侧各亮着一盏电灯,把江家大门前照得通亮,连马路对面都清晰可见。两位姨太太之前都未曾见过电灯,果然有些稀奇。老三掩饰不住兴奋,指了江家的电灯对老二说:“现在才到广州就这么稀罕了,到了京城还不知道是什么样子。”
老二赶紧小声提醒:“荔凤你小声些,当心江家人听见了笑话我们没见识。”
荔凤便作势要掌自己的嘴,谭瑑青又觉得她愣得有些可爱,便笑着摇头,说:“你到了江府上,只许和太太们交流做菜的心得,别的不可多问多说。江家那些太太们,都是有过见识的,不管她们怎么逗你,你只要笑笑就是了。”
太史公的那些姨太太们,谭瑑青是见识过的,有的风流有才,有的泼辣无忌。她们中有大家闺秀,也有从烟花柳巷娶来的名妓。因时有往来,江府的门生早已识得谭瑑青。见谭瑑青来叩门,赶紧笑着打恭问候,小心地接了礼物,入门去禀报。太史公热情地出门迎接,招呼太太们将谭瑑青的两位姨太太请入后院里洗漱款待。
席间的美食自不必说:太史鸡、太史豆腐、礼云子(蟛蜞的卵子)炒蛋、虾子焖柚皮、太史田鸡、冬瓜蟹钳……这些都是江府的代表菜,最有特色的一道菜,便是“太史蛇羹”。
“你们来得真是时候!这个蛇羹,才是江府的硬菜,最硬的硬菜!每年秋风乍起,就是新凉入序的食蛇之季。它是我自己独创的一道菜,可以说是我自己的发明。这道菜由我家的大厨子李才一手包办。你们先尝尝。尝完我再来讲它的做法。江府今天首开秋蛇羹,你们就遇上了,看来吃也得讲缘分啊!”江太史兴奋道。
江太史亲手给谭瑑青和两位姨太太各自舀了一小碗“太史蛇羹”,请他们品尝。
一口蛇羹入口,谭瑑青只觉鲜香无比,爽滑清甜,余味无穷,比谭家菜中的清汤鱼翅更为醇厚,又比谭家菜中的蚝油鲍鱼更加清甜,和谭家菜中的几道绝品菜几乎同在一个级别,却又不是一个风格,食材更是相去甚远:一个是地上爬的,一个是海里游的。一个属山珍,一个属海味。如此美馔,真是人间极品,无怪乎江太史要在席间得意地宣扬了。
谭瑑青和两位姨太太目光对视,只见老二和老三也是眼露奇光,一派欣悦之色,无疑都体会到了这道菜的独异味美。江太史的姨太太们则是静坐桌边,脸上一律带着一副心知肚明的微笑,显然她们早就谙熟这蛇羹的美味了。
“太史公果然创意奇绝。蛇这种邪恶丑陋之物,竟然被太史公炮制成如此异美之食,是把极丑引向极美,极恶导向极善的创举。这‘太史蛇羹’恐怕是天下美食中的一绝了。”谭瑑青忍不住慨赞道。
谭瑑青的褒扬,也让江孔殷面露潮红,甚觉得意和兴奋。
“这个蛇羹的汤水是最重要的,是用鸡肉,一定要是山里的走地鸡,加干鲍鱼、瑶柱、花胶(即广肚)和火腿熬制成。主料是蛇,共有三种蛇:水蛇、榕蛇和眼镜蛇。辅料有木耳、冬菇、冬笋、生姜、陈皮等。这个菜汤水虽然重要,但切工更非寻常,一定要切细和均匀。还有佐料,也是很特别的,一定要加柠檬叶和菊花。柠檬叶最显刀工,要切细青丝,柠檬树是我自己种的,花园里有好几棵。柠檬叶不能太老,老了太硬,不好切,也不能太嫩,嫩了不够味。要不老不嫩的,切的时候把叶脉撕掉,叶梗当中分开两半,将两半叠在一起,卷成小筒,切起来才容易。用多少就切多少,即切即用,这样香味才新鲜。这个菜最关键的佐料其实是菊花,最好用大白菊。今天的蛇羹用的是我家种的一种奇菊,白中微透淡紫,我叫它‘鹤舞云霄’。为此,家里雇了四个专业的花工,这是他们精心培植出来的。”
谭瑑青和两位姨太太听了大受启发,果然食不厌精,精极就是美极。美极的后面则是良苦的用心与付出。
聊及美食,大家都相谈甚欢。江太史说起自己过去上京城应试,在西四羊肉胡同的谭府里吃到的几样“榜眼菜”——黄焖鱼翅、柴把鸭子、清汤燕窝,又是由衷地发出几番赞叹。
谭瑑青说:“太史公若不嫌弃,明天让两位内人借太史公的厨房一用,让她俩做几样谭家的拿手菜,以回馈太史公及贵亲眷们的厚爱。”
江太史大呼:“甚好!”
江家的晚辈们与各位姨太太也拍手称好。
谭瑑青也来了兴致,说起了谭家菜的一些“隐私”。
“谭家的菜其实多半是粤菜的底子,不过是吸收了些京菜、淮扬菜和鲁菜的做法。家父生前任江南副考官时,家中专门请了淮扬菜的家厨,在京城里又请过鲁菜的家厨,他们做得特别好的菜,家母们就会留心在他们身后仿学,再融合自家的一些风格,就成了外面传说的‘榜眼菜’。”
江太史说:“这就叫取长补短,兼收并蓄。做人如此,做菜也要如此。好!好!”
谭瑑青赶紧双手相合,立身鞠躬,太史公也起身回礼。
谭瑑青那性格沉静、不爱言语的二姨太突然开口道:“太史公刚才说喜欢吃谭家的黄焖鱼翅、柴把鸭子和清汤燕菜,这几样我倒是都会做,只是黄焖鱼翅很需要一些时间,光吊汤就得两天,鱼翅还得再用文火熬上一日。时间上恐怕来不及,只能请太史公和各位太太们将来去京城品尝了。至于那柴把鸭子和清汤燕窝,我明天就可以向大家献丑。”
江太史大笑,说:“谭夫人来江家传艺,是江家老少几十口的福气呀!求之不得,求之不得!”边说边鼓起掌来。
老三赵荔凤突然大声道:“我觉得江家的‘太史菜’比谭家的‘榜眼菜’要好吃!”
大家先是一愣,见她那孩子气的乖巧样子,禁不住都笑起来。江太史说:“三姨太真会说话!三姨太喜欢‘太史菜’,不妨多吃一点!”说完又给赵荔凤的碗里添了些菜肴。
江太史的太太冲谭瑑青道:“三姨太嘴这么巧,一看就是个旺夫之人呀。”
赵荔凤便赶紧接口道:“那我明天就给姐姐们打下手吧,跟姐姐们学做几样‘太史菜’。我要把太史公家的菜艺传到京城里去。”
大家听了先是一愣,随后才明白,这谭三姨太是要找江府的太太们“偷艺”呢,便都笑起来。江太史说:“我在京师也小有年头,谭家菜早已名满京城,江府的菜在京城里只能望其项背,也只有在羊城,才徒有虚名。不过,谭太太果真有心,江家也不用保密的。”说完忍不住哈哈大笑。
这晚,谭瑑青本来要带两位姨太太回旅舍去住,经不住江太史一家百般挽留,一家三口便留宿在江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