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王爷……”楚逸刚醒,脑中还有些混沌,眼神中有些困惑。清苑皱了皱眉头,道:“是,四王爷。”
这样滴水不漏的回答,自然是怕被门口的人听出什么来。清苑眨了眨眼,楚逸这才醒过些神来,是了,四王爷,便是小容那前世的冤家了。
楚逸点了点头,清苑这才对着门口道:“进来吧。”随着话音儿进来的,是一个相貌俊秀,衣着朴素的青年,那青年拱手道:“蒋衡见过安阳侯。”
他自报家门,楚逸当下安了几分心,笑着站起身虚扶了他一把,嘴上道:“不必多礼,不必多礼。”蒋衡站直了身子,道:“王爷听说侯爷遇到马贼,十分忧心惦记,今日听闻侯爷到了驿馆,就等着天黑了派在下来请侯爷过府一叙。”
楚逸起身拱手道:“还请蒋先生带路。”蒋衡点了点头,带着他坐上了一架黑色的马车,马车一路穿过大街小巷,绕了好几个圈儿才在一条漆黑的小巷中停下来,楚逸下了车,蒋衡见四周无人,打开了墙角边一扇不引人瞩目的小门,轻声道:“正门探子诸多,委屈侯爷从这里进了。”
“无妨。”楚逸暗自心想自己平日都是翻墙,今日走门已经足够斯文,跟着蒋衡穿过一片不大的小花园,顺着墙根进了一处小院子,蒋衡推开房门,对他说:“侯爷请进。”说罢便站在了门口,看样子是不准备随他一起进去了。楚逸见状深吸了一口气,昂首阔步地进了屋。
书房似的摆设,屋内的烛火却有些昏暗,一个穿着月白色长衫的男人背对着门站着,听到动静转过身来,不等楚逸做声便已经迎上前来,道:“楚兄,一路前来,路途漫漫,辛苦了。”
楚逸见他不称自己安阳侯,一时间也拿不准自己该怎么称呼他,只好糊弄道:“不辛苦,不辛苦。”
“本应让兄长休息些日子的,只是愚弟十分惦记上次信中相商之事,这才派人请兄长过来,还请兄长见谅。”他语气间万分客气,“不知兄长考虑的如何?”
楚逸眨了眨眼睛,一边努力回想着他说的究竟是什么事,一边打着马虎眼:“我这次可是遇上了马贼,多亏我命大才死里逃生,怎么你不先关心关心我吗?”
他一时间有些语塞,继而笑道:“瞧我,竟这般沉不住气,先坐,先坐,我让他们上些酒菜,咱们还是要好好聊一聊才是。”
说罢,他拉着楚逸在一旁的八仙桌旁坐下,吩咐外头的人让小厨房做些菜来,又为楚逸和自己分别倒了茶,两人静静地坐着。楚逸刚好借着这个空档好好想了想自己和这四王爷的渊源。
想当初他收了小容为徒,扔了两本法术古籍给她,就不怎么搭理她了。小容倒也是个省心的,时常抱着书,跟他说要寻个安静的地方好好悟一悟道,然后便消失个三两天才回来。后来还是孟婆悄悄找了他去,跟他说小容时常抱着书在忘川河畔坐着发呆,一动不动,时不时还哭一鼻子。想到自己毕竟是这小丫头的师父,怎么都得去问一问,谁知他刚问了半句,小容就哭得满脸鼻涕眼泪,说自己实在担心萧冉,不知他过得好不好。
楚逸正琢磨着怎么措辞劝这丫头尘世情缘尘世了,谁知她竟噗通一声跪了下去,带着哭腔道:“师父,您就带我去看看他罢。看一眼就是了。”
楚逸没想到这丫头竟是这般执拗,想了想道:“我可以带你去,但是你看过这一眼就不要再来此处坐着了,否则他阳寿一尽来了此处见到你,若真是对你旧情难忘,你还让不让他去投胎?”
小容忙不迭地点点头,楚逸便带着她去了。彼时萧冉已是梁国的皇帝,皇宫外围戒备森严,他捏了个诀,带着小容隐了身,一路到了萧冉的寝殿。已过寅时,他却像是刚刚歇下,脸上透着几分疲惫之色。人间的岁月总要过得快一些,小容觉得自己不过离开半月,他却已是年逾不惑的中年人。小容忍不住想要上前摸摸他的脸,却被楚逸一把拉住了,只得作罢。
这是楚逸第一次见到他,即使已经年过四十仍是一副俊朗的好皮囊,生得雍容华贵,气宇轩昂,一看便知是帝王之相。而现在坐在楚逸面前的他,年方二十,还是个少年,看上去更年轻一些,较之前世相见时的龙凤之姿更多了几分风流俊逸。想来这世怕是受了什么波折,才只投胎成了个王爷。这四王爷乃是先帝第四子,生母原是个乡间女子,先帝外出私访时曾因故匿名借宿于这女子家中,不过一月时间先帝便与这女子生出了情意,离开前许下承诺道一定会回来找她,谁知这一走便是两年。
更要命的是,这女子在先帝离开两个月后发现自己身怀有孕,眼瞧着肚子一天比一天大,说好要回来找自己的男人却是一去不复返。闲言碎语越来越多,她却是个刚烈的性子,顶着周围的唾沫星子,愣是将这孩子生了下来。娘家人嫌她败坏了名声将她赶了出去,她就带着孩子,靠给人做些绣活儿为生。好不容易把孩子养到一岁多,却突然来了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取出一卷玉轴的明黄色绫锦,宣她入宫。
她这才知道那男人竟然是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浑浑噩噩抱着孩子跟着人去了临洲城,进了宫她并未见到皇帝,而是被带进了一处冷僻的宫室,里头只有三四个宫女,又来了个衣着华贵的太监,抱起孩子便走,她有些急了,大喊道:“你要将我的孩子带到哪里去?”
后来她才知道这是皇帝身边贴身伺候的大太监德福,德福对她倒是比旁的宫人客气些,略略俯了俯身,道:“宫里的孩子是不能养在娘亲身边的,都要送去交与乳娘养着。这几日您先在此处歇歇,待陛下空下来,自然会定下您的位分。”
孩子被抱走了,只剩她一人在清冷宫室中。第二天来了个年纪大些的嬷嬷,教了她些规矩,直到第五天她才见到她心心念念的男人,那男人穿着一身明黄色常服,上头绣着龙纹,全不似借住在她家中时温文尔雅的样子,眉宇间净是凌厉之色。她看得有些畏惧,但还是照着嬷嬷教她的规矩行了大礼,皇帝扶起她,温柔道:“这么多年,委屈你了。”
后来,她被册为如嫔,她的孩子被皇帝赐名为“瑾”。南陵皇姓为宋,于是宋瑾便一夜之间从无名无姓的乡野村妇所生的私生子成了皇帝的第四子。这样的身世在宫中的日子自然不怎么好过,他的生母死在他九岁生辰那日,他就被送去了顺妃处抚养。生母死后,原本聪慧异常的他却把自己的聪明劲儿使向了别处,终日里不是饮酒作乐就是吟诗作画,先帝驾崩,皇二子宋瑜继承了皇位,他的兄弟死的死,圈禁的圈禁,唯独剩下这个荒唐的四王爷平安度日。
楚逸想到此处不禁在心里冷笑了一声,看这样的境况,他的荒唐自然不是表面上的生活作风荒唐。暗地里和别国皇室中人称兄道弟、深夜密谋,他所图之事自然是冒天下之大不韪的荒唐。
过了片刻,蒋衡端了几盘小菜和一壶酒来,摆好之后就退了下去。宋瑾拿起酒杯,恭恭敬敬地为楚逸斟了一杯酒,又举起自己面前的杯子,道:“饮了此杯,为兄长洗去这一路舟车劳顿。”
楚逸作为一个清闲神仙,是个难得的不嗜酒更不酗酒的清闲神仙,此刻端起酒杯一饮而尽,却觉得这酒入口绵柔幽香,竟是喝出了些令人陶醉的滋味来,不由感叹道:“果然好酒。”
宋瑾笑了笑,道:“兄长喜欢便好。接下来的日子里,兄长便要长住这临洲城了,若没有些好酒,可如何留住你呢?”
他这番话说得滴水不漏,楚逸的脑子也清楚了些,也不愿在此处同他虚与委蛇下去,放下酒杯,直视他道:“留住我的自然不止好酒,更有贤弟给我的好处。”
过去的楚逸是不会这般开口见心地说话的,两人沟通间总是九曲十八弯,宋瑾听了这番话先是有些诧异,而后那双眸子就愈发深沉起来。楚逸看着他的眼睛,恍惚间仿佛又看到萧冉——带小容去看过一次之后,楚逸自己还去过一次——那时候的他和小容口中温柔如春风般的样子早已截然不同,他的后宫里佳丽如云,只是没有一个妃子能留宿在他的寝殿中,都是侍寝之后直接送回自己宫中去,而他总是夜夜独眠。楚逸引出他的噩梦,那梦里都是他抓不紧握不住便消失的小容。
直到他见到了弥留之际的百里先生,屏退了众人,没有人知道百里先生对他说了什么,那之后,他行事愈发狠辣无情,便是对年迈的太后也不再那般尊崇孝敬。那时他的眼神和现在竟有几分相似——是了,人是不会变的太多的。
“兄长这般开门见山,那我也不藏着掖着了。”宋瑾也放下自己手中的杯子,“事成之后,昆厥不必再进岁贡,商队来往南陵十年内不征赋税。”
这般优厚的条件开出来,楚逸并不如他想象中那样露出些许欣喜的神情,而是没有丝毫触动般地饮着杯中的酒,他也不再言语,只透过酒杯暗自观察楚逸的神色,他只觉得这安阳侯与往日相比似乎沉稳老练了许多,又想到蒋衡所报他早在几日前就进了临洲城,心下更是多了几分思量。
两人均不动声色,一时间空气有些僵硬。过了片刻,楚逸才叹了口气,道:“可是这事儿,说着容易,做起来可难。如今我进王府连正门都不敢走,这种境况如何能成事?”
“我既下定决心,自然不会一直是这样的境况。”宋瑾道,“若兄长助我一臂之力,那成事便指日可待。”
“我若不助你,这事你便不做了吗?”楚逸挑了挑眉毛,“再者你竟这般相信我不会将这事告知皇帝?”
宋瑾想也不想道:“就算兄长不助我,这事也势在必行。而且我相信兄长绝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楚逸看他面色凝重,这话并不像是奉承,倒像是真的无比相信自己一般,只好道:“就算我王兄肯为你出兵,你若是名不正言不顺又如何服众?况且说到底,你还是要有能牢牢握在自己手中的兵力的,银子更是要流水般的花出去,你可是真的做足了准备?”
他的目光更加深沉,神色也更加坚定,他举起一杯酒道:“还请兄长信我,我作此事绝不是仅仅为了我自己。兄长若肯助我,便是造福两国百姓的好事。我知道兄长心中尚有顾虑,我又何尝不是呢?兄长可是真的今日才到临洲?”
楚逸听了这话,心下动了动,果然这人并不放心自己,大概一直派人盯着自己的行踪。他仍是一副不动声色的样子,也举起了手中的酒杯:“贤弟果然耳聪目明,我几日前便到了临洲,主要是因着马贼的事情伤了筋骨才歇息了几日。”
宋瑾倒是不疑有他,正了正神色,道:“兄长可知,宫里那位也已知晓你到达临洲一事。还是早些进宫一趟为好。”
楚逸笑了笑:“我这么早就露出行踪,可会对你造成阻碍?”
“自然不会。”宋瑾也笑了,“外人跟前,你我不过是陌生人罢了。”
他的样子看起来比前世所见时年轻太多,就连这笑容都多了几分动人的少年气来。只是眼中的墨色浓得像化不开的雾气告诉楚逸,这眸子的主人,并不是个单纯清朗的少年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