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有情况,我一进厨房门就看出来了。和往常一样,她把茶杯放在桌子上,坐得却比平时更直,显得有些心神不宁。
“嗨,”我小心翼翼地说道,“你还好吗?”
她满脸堆笑,简直跟止疼药广告上的一个样:快看!我的背再也不疼了!
“你去吧。”她说。
我眯了眯眼。我没听懂。
“你去吧,”她又说了一遍,“假期的时候。”
我偏了偏头:“抱歉,什么?”
她笑容不减:“你去她家吧。奶奶家。假期的时候。”
“哇。真的吗?”我的下巴跟着书包一块掉到了地上。
“真的。”说完后妈妈的表情稍微正常了些,“今天早上我自己就在想,其实,她说得对。你没必要因为我跟奶奶吵了架就不见她。尤其是你现在长大了。”她抿了一口茶,摸了摸鼻子,“所以我给她打了电话,你假期的时候去看她吧。”
我扶了扶助听器:“什么?”
“你要说‘不好意思’,杰兹。这样会更有礼貌。”妈妈转开了视线。她并没注意到我还站在原地,惊讶得无法动弹。
“可是一周后,十天后就是假期了。”我停住了,没必要给妈妈理由让她再改主意把我留在家里,于是我变了问法。“你确定吗?”我问道,“你是说整个假期都待在那里吗?整整十四天?”我掐了下自己。我肯定是听错了。
“这样我也有时间整理一下思绪。”之后她又补充道,“工作上的事。工作。”她转向了水池,我看不到她的脸。“现在项目已经步入正轨了。事情很多。”
真奇怪。我从来没见妈妈对工作这么积极过,她可一直都是得过且过。不过无所谓了。我只需要她直接回答最重要的问题:“我在那里待多久?”
“一整个假期。奶奶坚持的。”
“所以你跟她说话了?”我说话声音抬高了,很兴奋,“今天?”
“不然你觉得是什么时候?”妈妈转过身来,一副“杰兹明你是不是傻”的表情,她总用这个表情调侃我,“你不是今天早上才刚提出来吗?我又不是能预见未来的女巫,在你还没想到的时候就开始安排。”
我摇了摇头。简直不敢相信,我打了手语。这当然是在跟妈妈说。但其实也是在跟自己说,跟我四年没见的奶奶说,跟爸爸说。我想知道他有没有想过他离开后会发生什么、不会发生什么。我不敢相信。
是真的。妈妈也打手语,希望你们能相处愉快。
语气中有一点讥讽,就一点点。我忍住了,没必要因为一件我们几年来都没有谈论过的事争吵。哪怕是在里程碑事件之后或者杰兹明的新生时期,我们也知道,如果谈了,结局只能是妈妈沉默寡言,而我生着闷气,窝在房间,只有吃喝和上厕所才出来。
不要。知足吧,我告诉自己。我决定还是微笑吧!“妈妈。谢谢。我真的……很……谢谢。”
她也笑了:“我觉得这样对我们都好。”
我盯着她看了一秒,眯起眼睛。然后我就不再管了。不值得,不管是什么,我这样想着捡起了书包。
“晚饭前我还有时间去花园吗?”我问。
“哦,”她说,“晚饭还早着呢。我还压根没想要吃什么呢。我不饿。你呢?”
我耸了耸肩:“没关系。我在加比家吃了东西。”我把书包扔到房间里就去了花园。
春天的夜晚,甚至空气都高兴得颤抖。它就属于自己,是自己的全部。在我向室外纵身一跳的瞬间,我的脸上荡起发自心底的微笑。外面天高气爽,充满野性,我能感觉到一片不断壮大、闪闪发光的绿色生机勃勃地要让生命在最不可能的地方,甚至是混凝土的缝隙中喷薄而出。
在确定没有邻居能看到我后(他们不常出来但是以防万一),我把手举到了空中。其实不只是“举”,更像是一种探寻,伸展到天空中。我想看看自己到底能伸多远,能多么深入地融进这股生命力。这股蓝金色的能量从我的喉咙进入,次次都唤起我最深沉的喜悦。
在我脚边,幼苗开始歌唱,连杂草都开始远离花坛,不再欺负我的植物。它们往不同的方向伸展而去,寻找新的水分和营养。一切都比昨天更加翠绿、更加鲜活、更加闪亮。
我要去看奶奶了。我内心一本满足,手舞足蹈。世界真美好。
我一直待在花园里,直到夕阳由红粉变成了紫灰,植物似乎也准备好好休息了。我也准备好了。回到家里的时候我感觉很舒服。花园给了我一份宁静,我会将它带回家里,放在枕下陪我安眠。
没错,我很想这样做,但是我还有很多作业。数学、历史、英文。假期前甚至还要交一份戏剧课的作业。
我扒拉完一份速冻快餐——绿色的咖喱和米饭,来自街角的超市和白灵汉夫人家常菜——同时(有点忧伤地)想象加比正吃着新鲜的炸牛排碎配上烤土豆和她妈妈做的凯撒沙拉。我走的时候看到她在调酱汁,她在厨房里向我招手。我能闻到她家露台传来的花草香。
“你有作业吗?”妈妈坐在沙发上看新闻,抬头看着我问道。她每晚都是这样,坐在电视前换着台看,抱怨没有好节目,然后拿起一份杂志,任凭电视里放着什么愚蠢的东西。
“为什么不关掉呢?”我曾经问过。
“用来做伴,”她耸了耸肩,“我也不知道。这样感觉没那么孤单。”
“我在呀。”我低声说,但是没有强调。尽管这是事实,但我不想一晚上都跟她坐在破旧的毛皮沙发上聊天,大眼瞪小眼,挖空心思找话题。
于是电视继续开着。
今晚我注意到妈妈的手机也放在了沙发上。她时不时会低下头,看看有没有消息。但是她动作很轻,似乎不希望我注意到。
“作业?”我说,“嗯,有一点。有个科学项目。我得想想该怎么做。”
我假装没有注意到她在装作不看手机。她忍不住,眼神不住地往那边瞟,手指也会悄悄地去触碰屏幕。
“你在等电话吗?”我问道。
她惊了一下,抬起下巴。虽然只是一毫米,但确实抬了。
“什么?”她说。但是我知道她在做什么,这是我常用的招数。假装没有听到问题,这样可以争取时间来想答案。
“电话,”我偏了偏头,指向她手上的东西,现在她已经放到了腿上,“在等电话吗?”
她摇了摇头,把两只手都从腿上拿开了,似乎要证明她和手机没关系。我的手机?我都不知道它怎么会在这里。“没有,没等电话。你怎么会这么想?”
我开了口,但她比我更快。她开始反击了。进攻是最好的防守。这是加比教我的。让人们注意到你想让他们注意的。头上戴着袜子,他们就会忘记你的臭脚。袋熊瓦利大概也是这个目的。
显然妈妈也从加比那里学到了这个道理。她把手机放在另一边,移出了我的视线,她直直地看着我:“所以,作业,科学项目。你要做吗?需要帮助吗?”
“对。不用。”我说,“我回房间了。”
我转身离开房间穿过走廊,关上了身后的门。门稍稍发出了响声,就是轻轻地一声“嘭”。我并不是故意的,但是我没有回头。
日记放在我房间里的桌子上。我翻到下一页空白,拉开了椅子,拿起笔准备开写。关于奶奶、关于加比、关于梦境和噩梦,花园和日落。但是有什么东西在阻止我。一个微小的、百转千回的想法,在我的脑海里一直回荡。
妈妈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很快做了决定。不写了,画吧。我画得很快,压在空白纸张上的力道很足。是一个问号。一开始这个问号很大很简单,明确而清晰。我靠在椅背上看着它,开始往上加东西。花纹、线条、点,甚至是花朵。还有更多不同风格不同形状不同大小的问号。一开始只有一些,之后越来越多。纸上的空白越来越小,内容几乎要溢出来。我画得越多,想画的就越多。我脑袋里的想法越多,想在纸上自由驰骋的就越多。
某事随即发生了。
床头桌上,手机震动了。
我的手僵了一下,一点恐惧忽然从我的喉咙掉到了胃里。我为什么在担心?这个问题划过了我的脑海,几乎没被注意到。但其实我注意到了。我又不是不想跟给我发短信的人聊天,对吧?
加比。双胞胎。利亚姆。
利亚姆。
我稍微叹了一口气。我还以为跟一个人在一起之后,就不会再紧张了。他约我出去之前,我每天都提心吊胆,每一秒都在想他会不会喜欢我。现在我们已经在一起了,可我又在紧张,还想不通是为什么。
我把椅子推开,起身拖着步子走到床边。屏幕上闪着消息提示。一条新消息。没错。是他发来的。
我犹豫了一秒,然后按下了按钮。早死早超生。
消息很长,我坐在床上开始看。之后,唔,我就没有再站起来。我倒在了天鹅绒床单上,膝盖弯着,脚还踩在地上。利亚姆的短信在我的脑海里回放。
我这么爱你,可你似乎不在乎。你不知道男人也是有感情的吗?感情是不能因为时机场合不适合就屏蔽掉的。昨天在公园,你推开了我。今天早上你都不告诉我你在哪里。你这样对我不公平。如果你喜欢我,就必须证明。
我再次读了最后一句。
如果你喜欢我,就必须证明。
又读了一次,又一次,又一次。
证明。证明。证明。
我的心脏还在砰砰乱跳。我喜欢利亚姆。我喜欢他的眼睛、他的微笑、他的头发,他的一切。我比他想象的更喜欢他。但是最近在一起时我常常感到恐惧和窒息,我不喜欢这种感觉。也许是我的原因。也许是我错了。也许我确实应该证明。
但我不知道自己是否能做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