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成是我们乌山著名的劁猪匠。他骑着一辆乌黑发亮的东德产自行车,车把的正中央上挂着劁匠的招牌,一块鲜艳的红绸子。蓝成的车子骑得飞快,那块绸子就像一团小火苗燃烧在他的怀里。蓝成的车把上有一个厚厚的黄色的牛皮兜子,里面装着锋利的刀子,那些刀子形状不一,有直的,有弯的,大大小小有十几把,没事儿的时候,蓝成就把这些刀子摊开,对着明亮的日头,眯着眼睛看刀锋,那些锋利的刀锋把蓝成的眼睛映得一闪一闪地发亮。蓝成走村串户去劁猪。他技艺高超,却喜好贪杯,经常喝醉,劁猪的时候常常把自己的手割伤,劁猪作业的危险,让乌山人误以为劁匠是个危险程度高的职业,从而对劁猪技术望而却步,以致在相当长的时间乌山劁匠后继无人。当年,乌山最漂亮的人样子花妮成为蓝成的恋人,在乌山,这成为当年被普遍看好的一段姻缘。但花妮的爹四爷是个有远见的人,他的远见让他对眼皮底下的优秀男青年蓝成视而不见,他托人把红妮嫁到了遥远的桃城,让花妮变成了一个城里人。自此以后,蓝成被打击坏了,劁猪时事故频频发生,后来他干脆破罐子破摔,娶了乌山未婚先孕声名狼藉的一个姑娘。
在他们结婚两个月后,孩子出生了。在我的闪回里,有一段时间被剔除了。连缝隙都没有出现,蓝成的孩子已经六岁了,他眉清目秀,安静地站在大街上,他的脸莫名其妙地红着,身边是他的疯母亲。疯女人披散着头发,旁若无人地坐在大街上。疯女人对着儿子大声嚷嚷,每天都在公开她这一生最大的隐私。你的亲爹不是他,疯女人指着路边的一根电线杆,哆嗦了一阵儿,不是这个劁猪的家伙。疯女人羞涩地笑了笑,你的亲爹是队长老马、会计小冯、知青教师许庄周,疯女人一口气给孩子说出了三个亲爹。
谁都知道,许庄周是桃城来的知青,在小学校教美术,不上课就背着画板到乌山上画石头,见了女人脸眼皮都不抬。都知道,疯女人为闺女的时候就是个花痴。
似乎是接受了疯女人的暗示,蓝成的孩子也喜欢上了美术,他反复到小学校的办公室去看一张画,弄得校长都有点烦。那是多年以前美术老师的思乡之作,是一个硕大无比的月亮,在城市的上空挂着,那幅画的名字就叫《桃城上空的月亮》。
当年的那个孩子的身影逐渐大了起来,他慢慢地和走在前面的红庆叠合在一起。我的这次闪回随着那块红庆背后的画板的清晰而结束,鼎盛花园也似乎是被我几脚就走到了。
鼎盛花园是高档住宅区,门口有穿着笔挺制服的保安值班。
找谁?保安一边点头哈腰地对进出的轿车致意,一边问红庆。
我找许庄周,红庆说。
业主里没有叫许庄周的,这个许庄周是干什么的?保安也很年轻,一脸的疙瘩,脸绷着,每一粒疙瘩都带着不由分说的严肃。
原来是教美术的老师,现在的年龄应该不到四十。红庆说。
保安说,这是个高档小区,普通的老师根本住不起,到别处打听打听吧。
红庆赶紧说,许庄周可不是普通老师,他的画很好,他画过“桃城上空的月亮”。
保安有些不耐烦,用手推红庆,走吧走吧,月亮不在上空在什么地方?真是。
红庆的手拽住亮闪闪的不锈钢栅栏,脚像生了根。保安又气又恼,训斥红庆,小区里不断有轿车出入,保安就不断转过脸去跟车里点头,他点头的时候,脸上是生动的笑,扭过来对红庆是愤怒,这么不断地扭来转去,保安的脸就像乌山王皮戏里的变脸。
最后把保安累得不轻,保安把红庆拽到值班室,指着墙上的一张纸说,小区里的业主的名字都在上面,你好好看看,有没有叫许庄周的?
红庆从头到尾看了一遍,看看一脸疙瘩的保安,再看看我,红庆的眼神直勾勾的,我脑海里迅速闪回到乌山,傍晚,一匹找不到家的小马驹在草地上失神地张望,它的眼睛湿漉漉的。
红庆和我站在小区的门外,不甘心地等了半天,我也不知道红庆在等什么。时间慢慢地过去,钟表的滴答声清晰地闪回出来,在秒针几乎是跳跃的表盘里,显露出红庆那张有些焦急的脸。小米,我刚才是不是没有看仔细?好几百个人名呢,我会不会看漏了?
红庆走到保安面前,请求再去看一遍那个名单。红庆的身影投射在水泥地上,地上的影子又短又粗,变成了一个侏儒,侏儒弓着身子,两只手臂的影子却出人意料地有些长,他们激动地挥舞着,失调的比例,让这个影子有着说不出的别扭。
保安这次发了狠,那些严肃的疙瘩有些发红,他指着红庆说,再捣乱,我就报警啊。
无奈,红庆和我就继续等,小区里的车进进出出,都锃明瓦亮,车速很慢,红庆几次想上去拦住问问,都没有敢去试。直到小区里走出了一位满头白发打着手机的女人。
大娘,你认识这个小区里的许庄周吗?红庆的声音有些哆嗦。
白发女人愣住了,她忽地哈哈大笑,笑得一仰一合,像风里开了一朵花儿,她对着手机说,靠,竟然有人喊我大娘,听见了吗你?我这才看清,这是一张特别年轻的脸,她笑了好一阵,合上手机,问红庆,我有那么老吗我?
红庆给窘住了,搓着双手,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你刚才问什么了?白发女人的脸很光滑,像绸缎一样。
许庄周,这个小区里有个叫许庄周的吗?
哦,白发的年轻女人说,我不知道,我连对门叫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