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时代文学·上半月》2011年第05期
栏目:鲁军新势力
人流出了桃城车站,哗地一下向四面八方散开,像一桶水倒进河里,再也分不清哪是原来桶里的水了。桃城的上空乌蒙蒙的,云彩像是被施了魔法,压得低低的慢吞吞地游动。我的脚踩在硬梆梆的城市土地上,却感觉漂浮在漫无边际的大海上,身体起起伏伏,耳朵里是大海漫长的喘息。这种奇异的幻觉毁灭了我积累了十八年的判断力,桃城,作为城市的巨大威信,让我微小得如同一粒尘土。在我后来离开桃城的时候,这种感觉又一次不期而至,是的,那个时候我坚信,我是一粒尘土,连水滴都不是。
在我站在桃城广场面对城市手足失措的同时,我的同伴红庆却在激动不已。四四方方的画板贴在红庆瘦弱的背上,让红庆看起来怪模怪样。画板带着强烈的城市气息,我承认,让同样来自乌山的红庆有了区别,让他更接近城市,起码,红庆看起来不像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土。川流不息的人让红庆的眼睛应接不暇,他的脸有些不可思议地发亮,攥着我的手满是汗水。突然,红庆指着广场的对面,小米快看。对面是高楼,高高低低的楼,一座连着一座,红庆被高楼的气势给惊呆了,他的手微微颤抖起来。我们走出广场,顺路走了很远,依然看不到高楼的尽头,桃城的高楼比乌山还要长,乌山还能够望到尽头,桃城的楼好像是连绵不绝。
红庆看着我,小米,城市的高楼原来是这样啊。我想起在乌山看到的他根据想象画出来的那些奇形怪状的高楼。他的画里的高楼和桃城的高楼差别太大了,这让他有些不好意思。
红庆,我们这样走,要到哪里去呢?我提醒红庆。
红庆一下子醒悟过来。我们来桃城打工,根据计划,我们要到考棚街去找一个叫许庄周的人。
街道上,人们行色匆匆,刷刷地从身边走过,像是去处理什么大事,谁也不搭理谁,他们不约而同的脸也像被施了魔法,全是互不相干的神色。乌山的人不会这样,乌山的山路坑坑洼洼,乌山人却走得四平八稳,遇上人,就会停下来说话,除非是去救火,谁要是走路生起风来,人就会说他,抢什么去,有孝帽子好抢吗?
去考棚街怎么走?红庆怯怯地问一个身边走路的男子。男子长着一个像吹足了气的大肚子,他让我想起了乌山杀猪的时候,从猪脚割开口子,吹气胀起的毛猪。大肚子腋下夹着一个锃明瓦亮的黑皮包,他像是根本没有听见红庆的声音,连呼哧带喘,理直气壮地走了过去。
红庆伸出手臂,拦住第二个赶路的,声音也高了许多。去考棚街怎么走?第二个人是女的,文质彬彬,眼镜后面鼓起了金鱼一样的眼睛,看不出她的年龄,她脸色苍白,面无表情地摇摇头,悄无声息地走掉了。红庆问路的声音,刺刺啦啦在空气里回响着。
小米,她是听不懂我的话还是不知道考棚街?红庆抖了抖肩膀,神色尴尬。
大哥,你知道考棚街吗?我问一个矮胖子,矮胖子嘟囔了一句什么,我和红庆都没有听清楚,大哥你能告诉我们怎么去考棚街吗?矮胖子黑下脸,嗯了一声,瞪起小眼睛,一下子凶了起来。红庆和我赶紧躲在一边,这个人脾气不好,红庆轻声对我说。
一个瘦子却主动靠近我们,瘦子戴着一副大墨镜,把脸遮住了半边。一定是迷路了吧你们,考棚街啊,我带你们去,桃城没有我不知道的地方。他笑嘻嘻地,嘴角惊人地上翘,两边的脸上依次出现两道上翘的深沟儿,像刀子刻的一样。
给我二十块钱,我带你们去考棚街,瘦子嘴角上的深沟儿抖动着,放心,我是活地图。
带个路要二十块钱?红庆和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乌山,领着人走二十里山路顶多抽人家一支烟卷。当年,鬼子来乌山扫荡迷了路,憨四的爹正在地里放羊,他扔下了羊群非常热心地给领到了乌山的后坞,鬼子官拍拍他的肩膀,唧里哇啦夸了他一通,临走送给他一个行军的水壶当纪念,憨四的爹坚决不要。后来他被定性为汉奸,这个汉奸当得真是稀里糊涂。
正当红庆和我惊讶的时候,令人目瞪口呆的事情发生了,瘦子嗖的一声,像变魔术似的,一下子没了踪影。
别上当,小心骗子。一个警察站在了我们面前。
考棚街还是难住了警察,他吃力地想了半天,问,这里有考棚街吗?不是南京什么的一个地方吧?最后,警察说,我刚参加工作,还不太熟悉,你最好问一下本地的土著。警察这样说,我才发现这个警察很年轻,他的脸上毛茸茸的。
一个老太太在一边听了半天,一直笑眯眯的,她说,考棚街是老名字了,后来叫四化街,现在给规划了,叫鼎盛花园。
鼎盛花园啊,警察笑了,他指着前方,一直向前,五公里左右,电信大楼右拐。
我呆在桃城的那段时间里,我具备了一样本领,就像电影镜头的闪回,故乡乌山的一些事情,会出其不意地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有时候是在白天,有时候是在夜晚,有时候是在我干活的时候,有时候是在路上。这些闪回,会缩短我的白天,也会缩短我的夜晚,会缩短我劳动的时间,也会缩短我行走的路程。
我在桃城的第一次闪回就出现在我和红庆去考棚街的路上,尽管,红庆在路上一直和我说着什么,那些闪回一点也没有受影响地出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