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上来,高楼上纷纷开了灯,马路上也亮起了灯,奔跑的汽车灯更亮。
红庆从公用电话亭出来,说,联系上花姑了,她让我们在鼎盛花园的门口等,她一个小时后来接我们。
花姑就是当年被卓有远见的四爷嫁到桃城的花妮儿。我们离开乌山的那天,在村口,遇到了白须飘飘的四爷,四爷当年成功地把闺女花妮嫁到桃城,就开始在村子里有了威望,吃席的时候能和村长一起坐在首席,跟村长说话也很随便,有时候还用手拍拍村长的肩膀,村长也没有流露出有什么不快。四爷嫁女的英明之举在乌山被盛传二十多年经久不衰。现在,每到月头四爷都会收到花妮的汇款单。四爷说,你们到了桃城,有难处就去找你们花姑,老家的人不帮她帮谁呢。又说,桃城是个好地方,养人。
我们走出乌山的山口的时候,红庆爹蓝成气喘吁吁地从后面跑来。这个曾经风光一时的劁猪匠变成了一个普通的干巴老头,他满头都是明亮的不合时宜的汗水,他的胸夸张地起伏着,像风里的麦田。蓝成塞到红庆手里一张纸条,这是桃城你花姑的电话,放好,我专门给四爷要的,到了桃城可以有个照应。蓝成说完扭头就走,走路的姿势有些不自然,尽管他故作镇定,我还是看出了他的别扭。
蓝成的身后,是乌山通往外面的唯一的大路。蓝成当然知道,儿子红庆要赶往遥远的桃城。桃城,就是当年他的恋人花妮弃他而去的地方;桃城,带给蓝成的是耻辱,是毁灭。当年,蓝成对桃城怀有深深的仇恨,不知道什么时候,这种仇恨在悄悄地变化,对桃城的仇恨变成了向往。蓝成希望儿子红庆能够出人头地,能够成为桃城的一员。
看着进进出出的小车,我问红庆,花姑也会开着小车来接咱们吧?
红庆说,很有可能,花姑的男人厉害着呢。
花姑结婚后,是坐着吉普车回乌山的,这在乌山引起了巨大的轰动。花姑的男人其实从小有些弱智,因为他爹在桃城当着一个不小的官,花姑的男人还是到了一个要害部门工作。他到乌山的时候,穿着制服,二愣着头,看什么都不顺眼,张嘴就熊人,把来陪席的村长熊得二五二五的,不但看不出有什么弱智,倒是有了几分勇猛和威武。乌山另一个美人尖子梅妮的爹感慨万千,他说,日他娘,桃城的男人都变成弱智该有多好!
花姑的男人当初就那么厉害,现在还不更厉害了?开个小车不是大事吧。红庆说着看了一眼门口的保安,保安换班了,换成一个年龄大一些的保安,红庆转回脸,有些失望。
桃城叫弱智,乌山叫嘲巴,乌山的憨四别说娶个人尖子,女人影子都摸不到。红庆幽幽地说。一声脆亮的鞭响在我的耳边响起,那是一根系了一条红布条的牧羊鞭,顺着那根鞭子,乌山的憨四闪回在我的眼前,连看都不用看,只要憨四的鞭子响动,山路上一定有一个穿花衣服的女子赶路,那女子的骂声顺风飘过来,断断续续,直到花衣服的身影也在憨四的眼里飘啊飘的飘远了。憨四,这个给日本鬼子领过路的乌山汉奸的儿子,他不但继承了他爹弱智的血统,也继承了他爹那杆放羊的鞭子,一年四季,憨四都穿着一件油光发亮的棉袄,他身后的羊,脏兮兮的,羊毛上沾满了又小又圆的羊粪蛋子。
当花姑站在我们面前的时候,我们都不敢相信,这是乌山的人样子花姑吗?现在我回忆那个时刻见到的花姑,应该更为客观和清晰。花姑快五十岁了,背有点驼,穿戴里有一种刚刚打扮过的刻意的整齐,隔在我们之间的空气里,是若隐若现的肥皂气味,她的短发在鼎盛花园五光十色的灯光里显得有些土气。花姑矮小的身影在车水马龙的背景下出现,我们一时无语,现在想来,期待中的花姑,如此普通地出现,让准备不足的我们有些失望。
花姑说,你们两个跟我来吧。
我们没有看见花姑是怎么来的,可以判定她没有坐小轿车来。红庆和我跟在花姑的后面,悄声嘀咕,领我们去住旅社吗,可能先领我们去饭店,我们的肚子真饿了,不,花姑是领我们去她家,先吃后住,乌山都是这样待客。
花姑领着我们走到一个街心小花园,她指着石凳说,坐下吧,我们说说话。
旅社、饭店、家,都消失了。花姑说话怪怪的,一句话被弄成两个味道,前半截是桃城的口音,尾音则是乌山的腔调。看不出花姑的热情,她甚至有些冷淡。花姑只是问我们乌山的一些人和事情,我们说了,她也不表态,好像不怎么关心,问问只是她的礼貌,无论什么结果她都不是太在意。红庆说仓满家突然起火,一溜儿房子烧了个精光,花姑只是若有若无地有了一声叹息。我说杨石头在乌山后坞挖出了大灵芝,被药贩子骗走,花姑也没有表现出惊讶和遗憾来。甚至说起四爷来,她都是一副不相干的口气,好像四爷不是她的爹,不是那个把她变为桃城人的有功的爹,倒像是一个恶毒的后爹,她的疏远和冷淡都理所应当。
有意义的是,花姑给红庆说了考棚街。她不认识许庄周,她知道考棚街前几年被开发,老房子都拆迁,原来住在这里的人都去了桃城的四面八方。
花姑走了。花姑慢慢走进远处的灯火中,她无声的背影越走越模糊,汽车闪着灯光像海浪一样顺着马路冲过来,明明暗暗之间,我甚至怀疑,我们见没见到花姑,刚才是不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