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参是长不大的植物,它低矮,但它的花却很落落大方,它是淡黄色的蝶形小花,仔细嗅着,在苦中渗出淡淡的香味。
“宋叔,你说,这苦参浑身上下都是苦的,而花为什么是香的?”稗草和宋占德在山坡上给苦参棵间草。
“花儿就是香的,这是花的本性。枝叶都是苦涩的,也是本性。苦和甜不能分开,就像劳动和幸福不能分开一样。”宋占德擦着脸上的汗水说。
“那劳动挣来的钱,就不是祸害人的东西。”稗草说。
宋占德就笑:“你长大了。”
稗草也笑:“我还有十五年,就出嫁了。”
宋占德就哈哈笑:“稗草你真可爱。”然后,又小声地问,“稗草,等你长大了,找啥样的丈夫?”
稗草说:“找有钱的丈夫。”
宋占德一怔:“稗草,你怎么也……”
稗草说:“我知道,没钱就穷。我爸没钱,我爸就穷,要是我爸有钱,我妈就不会死。”
宋占德说:“可是,你爸不喜欢钱。”
稗草说:“不,我爸喜欢用劳动挣来的钱。”
正说话,两只鸟在头顶叫着,叫得很噪,不是那种悦耳的声音。宋占德往头上看,发现它们落在附近的一棵槐树上,树枝动了动,纷纷落下几枚很好看的羽毛。
宋占德就叹:“人为财死,鸟为食亡。”
稗草也看,说:“不对,它们不是在争食,而是在互相求爱。”
一会儿,鸟儿的叫声平息了,他们又去做活儿,在苦参棵下面各自想着心事。宋占德远离喧闹的城市,来到寂静的山野,听觉似乎也变得敏感,在寂静中,他又听到了一种声音,于是他又小声和稗草说:“听,这是什么在叫,不会是鸟儿?”
其实,稗草已经听出了是什么声音,她只是叹了一声。
宋占德还是听出来了:“像是有人在哭,就在小木屋下面,是……你爸。”
稗草很惨然:“他总想我妈。”
宋占德往回走了几步,踩倒了一棵苦参秧,被小稗草扶起,她又拦住了宋占德:“求您了,别去扰他。”
宋占德摇摇头:“不,我的听觉不会错,不是你父亲的哭声,是另一个男人,他比你父亲的声音更嘶哑……”
小稗草也支楞起耳朵,听出了异样,就随着宋占德,走出苦参地,悄悄地走到榆树后。小稗草要过去,看个仔细,被宋占德拦住。他示意小稗草别说话。
那个嘶哑的哭声变得缓慢下来,他开始哭诉。他好像是跪在地上哭诉,苦参地的苦味弥漫着,包裹着他的声音,显得沉闷又苦涩——
“修石,你骂我是王八蛋,是龟孙子,是畜生,我都认。我他妈的才是财迷心窍。我不该害你啊!”
“我们俩从十六岁就在一块儿,从中学到大学,又到一个单位,从来都没脸红过,就是让那五百块钱把我害的,我连老同学都不认了。现在我的下场,就告诉我,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啊。”
“小郭,就是郭淑红,那个不要脸的女人,和我结婚三年的光景,除了让我给她买英格表,还让我给她买自行车、买大衣、买皮鞋,还让我给她妈每月寄去三十元。她可毁了我了,我上哪儿整那些钱去,还不是得走邪路……到最后,我还是让人查出来了,我也被戴上了坏分子的帽子,还被遣送回乡。也许村里人知道了我在辽宁的丑事,亲戚朋友也没有可怜我的,这也是对我的恶报。我共贪污公款一千多元,而没给我在乡下的亲戚朋友寄来一分钱……现在村里人也冷眼看我,我现在落个家都没有。生产队长,也是我叔伯侄儿,让我到这儿来,和你一样看山,养苦参……老同学,我知道,这也是我侄儿对我的惩罚。现在,我当驴当马也认了,谁让我何东满不是人了,谁让我何东满良心长了铜锈……”
常修石也许吸了一大口烟,剧烈地咳嗽了一阵,慢慢说道:“郭淑红呢,你没把她带来?”
何东满道:“她和我离婚了。她已经嫁给了高副市长高庆海,你忘了?”
常修石道:“高庆海?原来不是财政局长吗,也是咱们的主管领导。他什么时候当上的副市长,什么时候娶的郭淑红?”
何东满道:“高庆海去年就当上了主管财经的副市长,也是理所当然,他叔就是省里的那个大人物,你忘了?咱们上大学时,他还到咱们大学视察过呢。现在高庆海虽然是副市长,可掌握着全市的经济大权和人事大权。要说郭淑红怎么嫁给他,还不是早在局里的时候,她就暗暗地靠上了高庆海……也是没办法,我争不过副市长。不过,我也不算吃亏,郭淑红把家产都给我了,包括那块英格表。这次反右,我被戴上了右派和坏分子两顶帽子,加上我有贪污的罪行,我本该被扔进监狱,也是多亏了郭淑红和高市长。临返乡时,他们还给了我……给了我一些安家费。他妈的,有时我恨他们,恨郭淑红,但也恨不起来……”
常修石冷笑:“他们给了你多少钱?”
何东满压低了声音,也只有常修石能听得见。
忽然,常修石给了何东满一嘴巴,很响,很脆:“你找错了地方,这苦参地是大队卫生所交给我们侍弄的,我们父女俩,又加上一个新来的知青,我们能管好。如果你要来,我就上公社,找公社书记,他也是咱县高中的同学,是留我,还是留你,让他去定。”
何东满半天没说话,忽然有簌簌的声音,他一定是在解他拎来的兜子,一会儿,他声音有些颤抖地说:“修石,你不让我在这儿,我也认了,我可以另谋生路。其实,我侄儿让我上这苦参地,我完全可以说清楚,讲上无数个理由,去做别的,你也知道,我在农村什么活儿都能干。我同意到这苦参地来,只有两个理由:一是我向你赎罪,二是为了照顾你。你的腿断了,我也很心痛,我们毕竟是同乡,是同学啊!既然你不让我在这儿,我就走了,我到岭东的亲戚家放牛去……给,这是我特意给你的五百元,请你放心,这不是赃款,这是我近一年的工资,我给你这五百元,是让你去天津再换一条新型假肢……你收下吧,我走了。”
又有树枝被踩断的声音,还有何东满疲惫的脚步声。
“回来!东满!”是常修石的声音。
又传来两个汉子的哭声,也许他们是拥抱在一起哭的……
躲在树后的宋占德和小稗草也落泪了。他们过去,果然看见两个汉子抱在一起痛哭。何东满也成了苦参地的主人之一,他在地里最能干,几乎把山坡上的所有活儿都包了,这也让宋占德感动,也有些不满。在一个下午,终于宋占德对何东满说:“何大哥,我是苦参地最年轻的劳力,我们工作应该有分工,不能你都干了,这样下去,我受不了,常大哥也许会说我懒,咱们三个,毕竟是常大哥负责……”宋占德道。
何东满笑了:“你多心了,你是怕我年终分红多赚工分?我已经跟我侄儿说了,我一个工分不要,因为我从城里回来,什么也不缺,既不缺吃,也不少穿,你放心好了。我只是想让常大哥能歇着,他的活儿,我干了。”
见何东满一脸的真诚,宋占德也不怪了,只是说:“苦参种植不是力气活儿,靠的是技术,常大哥和小稗草有经验,力气活也就是锄锄地,间间草,我和小稗草就干了。我是说,你,你只要照顾好常大哥。”
何东满就抹着脸上的汗:“听你的。”
何东满长着很富态的脸,眼神也总是灵活着,看人时总是笑着,让任何人对他都不会有什么防范。他说话的声音有些软,显得有些下作。他看了宋占德许久,才说:“你和我一样,长得肥头大耳的,看着带福相,谁知,都是受苦的命相。咋样,这些年还顺心不?听说你是资本家的儿子,怪我说句不中听的话,地主和资本家的孩子,从小都受过良好的教育,接受事物也比较快,改造起来也不费劲儿。”
宋占德有些不悦:“大哥,听说你也是富农的儿子?”
何东满并不介意:“我爷是地主,我爹是老实的阉匠,土改时不好给阉匠定成份,就定了富农。”
宋占德问:“啥是阉匠?”
何东满举起手中的锄子,做了一个割的动作:“就是把雄性动物的那东西,这么一下子,往后,雄性的东西就变成了没性别的东西,体魄强壮,万念俱灭……换句话说,他是铲除爱情毒草的英雄!”
宋占德有些发悚:“够残忍的了!”
何东满道:“不残忍。爱情是个什么东西,爱情就是他妈的等价交换,就是把不值钱的东西,当值钱的东西出售,当钱统治爱情的时候,爱情就是应该被阉割的畜生。”
宋占德看何东满额上凸起两根青筋。
何东满半天才平息下来,尽量放低了声音:“小宋,结婚了吗?”
宋占德道:“没有,但已经有了对象。”
何东满问:“你们有爱情吗?”
宋占德道:“好像有。”
当太阳升到正午、整个山坡上火辣辣的时候,小稗草从村里气喘着跑到山上,她本是到村上的供销社买火柴去的,可她上山来却手中挥着一个偌大的信封,她冲着苦参地喊:“信,来信了!”
何东满问:“我的吗?”
小稗草喊:“是宋叔叔的。”
宋占德拆开信,字体很隽秀。只几行字——
我想念的占德:
我正在紧张地为你办理回城手续,现在已有进展,我在医院为你办理了一张眼科重症疾病临床手续,在医学上叫原发性青光眼,只有这种疾病,才能符合返城条件……为此,我已付出了近千元的代价,当然,我知道,爱情无价。
你已经去乡下快两个月,为什么没给我写信……
想你的月梅
宋占德蓦地坐在地上,抓住手中的信,垂下了头。不知为什么,他忍不住哭了。
“怎么样?是你的未婚妻来的,一定是她的绝情信了,男子汉要挺得住。女人算什么,她们一文不值。”何东满拍着他的肩。
宋占德慢慢抬起头来:“不,我们男人一文不值。”
何东满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