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安府地处东海之滨,长江下游,内有大运河直通北方,外接诸大海港,商业兴隆,各地商品辐辏云集,应有尽有,所谓“自大街及诸坊巷,大小铺席,连门俱是,即无空虚之屋。”
虽说距离嘉定和议已过十年,国内北伐之声不减,可惜皇帝并无雄心,终日沉溺求道成仙,朝纲混乱,把持朝政者又多是庸碌无为,只求富贵者。
蒙古早已在漠北建国,至今已愈数十年。侵金之意越加明显,金人虽自顾不暇,仍只有加紧对南岁贡的搜刮,以扩充国库,装备军用。
不过这些事,我统统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我出生在靠近临安府的一个名为余杭的镇上,余杭虽然只是一个隶属临安府的县治,却历史悠久,据说因“夏禹东去舍舟航登陆”而得名。
由于余杭乃是大运河江南运河最南段之终点,河道繁忙,运输方便,因此物资之盛并不比临安逊色多少。县里文科兴隆,才学兼备者辈出,是出了名的地灵人杰。
我父亲是县里略有名气的教书先生,他开的私塾规模不大,但有不少县里绅士将家中适龄少年送来读书。母亲则在家里相夫教子,也是典型的贤妻良母。
县里识得我父亲的人都称他为“先生”,可是他姓什么,我叫做什么,我却是完全不记得。
无法回忆,一回忆这些琐碎小事,脑袋就有如被碾碎般疼痛。
十五岁之前,日子过的分外开心。虽然父亲连同那些读书人总为国家大事哀声叹气,或痛骂金贼可恶、或哀叹国运不济,我却丝毫不放在心上,随意看看书,读读小诗,每当春水吹皱或初夏之夜,望月感叹,抒发下多余的感情而已。
因为父亲是教书先生,身边亦只有我一个女儿,因此倒是兴之所至,会教我读书写字,他常说:“女子讲究节操伦常,品性第一重要,女红将来侍奉公婆自然也必不可少。读书嘛,其实也不过是额外的情趣。你看你母亲只会识得自己姓氏,不照样把家里照顾地妥妥当当?”
话虽如此,他在我及笄之年,也选中了他塾中最为称心的弟子作为未来快婿不二之选。据说,连和对方父母也已经谈妥,只待他在明年二月的乡试中举,便可完婚。
那人我并非不识得,他长期在我父亲塾中念书,十二岁便中了童子科,父亲说他天资聪颖,才学过人,将来必成大气候。同时他家乃是县里经营绸缎的商户,虽然不算富贵,却亦是殷实之家。
那人是姓林还是凌?我实在是记不清,就姑且称之为林吧!这位林家哥哥大约比我大个两岁,他读书非常认真,不但饱读诗书,凡事还能举一反三,文史经韬无不了然于胸,虽然有些观点还略显幼稚,他表现出来的自信与淡然已经令我父亲折服,他常说林家哥哥是他最为得意的弟子,他日必有大成。因此在他心里,独生女儿嫁给林家,当然是最好不过。
那么我中意他吗?也并非不中意。
林家哥哥人才不俗,虽然少言寡语,为人非常细心,常常带给我一篮樱桃啦、一包干果啦,有时还有香囊,红着脸塞在我的手心,他是理学弟子,即使两人独处,他也绝不敢偷偷握下我的手,而是低声念叨:“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一直到及笄之年,的确是平淡如水。
那年冬天来的特别早,南方潮湿,虽然温度不低,却仍然抵受不住入骨的阴冷,阴雨绵绵一直持续到过年。
除夕之夜,林家特意叫我们全家都去吃年夜饭,林家伯伯和父亲都喝高了,两人居然直接互称亲家,觥筹交错,两人兴高采烈,开始规划起未来,甚至还说到了林家哥哥高中状元报效朝廷,生下儿女满堂之类的话。
我胀红了脸,坐在那里左右不是,林家妈妈则笑吟吟地看着我,不时与我母亲交头接耳,两家主妇谈的自然又是另一番家里长短。
桌子底下,他终于轻触到了我的手。我扭头看他,他低着头,一直红到耳根,嘴里嗫嚅着只有坐在他身边的我才能勉强听见的话,“……妹妹,我对一辈子对你好的。”
过了初一,由于二月就要乡试,父亲将他关在塾中读书,亲自指点,力求一次夺魁。
我则百无聊赖,等到了上元节,便与隔壁姑娘一起来到夜市参加元宵灯会。
镇上整条大街都被各式各样的彩灯映照的亮如白昼,那比白昼更加美丽,流水萤光,火树银花,灯市更有一个节目,便是可猜孔明灯上的灯谜,如果猜中,孔明灯便归对方所有。
我挤入人群,连猜几个都没有猜中,谁让我虽是教书先生之女,却仅仅是粗通文字呢?
正想着回去,一瞥眼看见一个画质精美的孔明灯,印有梅花图案,灯里烛火缭绕。系着孔明灯的绳子上有张灯谜纸条,上写:今年不见去年人。
我略一思索,高兴地说道:“这个我知道!”
我忙不迭去解开孔明灯的绳子,一边颂道:“这个就是月上柳梢头……”
只感觉身边有个声音和我异口同声,“人约黄昏后。”
我一惊,手一松,孔明灯失去了系绳,飘飘袅袅,升上早已布满孔明灯的半空,灯后原来是个二十来岁的青年公子,刚才便是他与我一同吟出了下一句。
他立刻道歉,“对不起啊,若不是我多嘴,姑娘也不会失去这盏孔明灯,你还未许愿呢!”
他眉目清秀,衣饰华丽,举手投足有股贵气,身边跟着一个小厮,他转身对小厮说:“再去买个赔给姑娘。”
我被他看的脸蛋发红,忙说道:“不用不用,它跑不了。”
我凝视空中的孔明灯半晌,沉声说道:“下来!”
那盏孔明灯居然逆气流而下,缓缓飘落在我手中。
我提着孔明灯,冲他微微一笑,“这位公子,你想许什么愿望?”
他愣住了,他久久注视我,接过我手中的孔明灯,低声说道:“我想回故乡。”随后放手,任由孔明灯再次随着空气流动而慢慢上升到夜空中。
我没由来被他这句话触动,柔声说道:“公子你放心吧,愿望一定会达成。”
他微微一笑,作揖道:“在下姓萧,不知姑娘如何称呼?”
我……我……我突然头脑变的很混乱,我姓什么?我有名字吗?我不知道,我竟然完全忘记了,头又突然非常疼痛,冷汗涔涔而下,我在那片黑色之海中沉浮,猛然睁开了眼睛。
仍旧是月夜,只是却早已不是灯市,冷冷清清,只有远处礼堂传来狼嚎般的歌声。
我在白老师的怀里,浑身都被冷汗湿透了,他见我醒来,急忙问道:“想起来了吗?你想起来了吗?你把经书藏哪里了?快说啊!”
我无力地摇头,“我遇到了他……”
“他是谁?经书呢?”
我头痛欲裂,挣扎着想要起来,“我好累,我想要回去休息。”
白老师按着我,“不行!你快想!把经书藏在哪里了!”
周围的香气较之前更加浓厚,几乎要到香极而臭的境界,我眼睛沉重地睁不开,身子一沉,又好似掉入混沌的黑海。
自从达摩祖师与梁武帝辩论不果,一怒之下,在河南嵩山少室山上创立了少林寺,距今已经有将近千年。这里佛法昌明,不但少林寺香火旺盛,五百多年来佛光普照,连得一些花草动物都有了灵性。
少室山的另一侧则长年居住着东华派掌门若虚道长以及两位弟子,三个道士原本是属于灵宝派的,由于若虚道长自创了一套呼吸与祓魔之法,方法与灵宝派的很不相同,他们重视斋醮祭炼,符箓法术更进一步,因此自立门户,称为灵宝派的一个支流。
若虚道长麾下有两名弟子,大徒弟轻阳子虽然不过二十有五,但是很得若虚道长的真传,捉妖抓鬼更是一把好手,他面如冠玉,却总是隐隐有股煞气,可能是下手太狠的缘故,若虚道长总不是很喜欢他,虽然传给教中重器“谛听铃”,却千叮嘱万叮咛不可随便使用。
二徒弟遥阳子比轻阳子要年长将近十岁,由于入门很晚,反而是师弟。遥阳子的天分并不如师兄,收拾起妖怪来也有点缩手缩脚,轻阳子很看不起他,常常在师父面前说这个师弟的不是。谁料,师父偏偏就是看重遥阳子,居然还有意将东华派衣钵传给他。
他对师父绝无半点迕逆,却对师父百年之后,由遥阳子统领东华派绝不可容忍。他深知虽然自己法术超过遥阳子,却不知师父在选定遥阳子作为传人之后是否会传授更高深道术。
因此他乘师父入关修炼,偷出东华派经典《宝华心经》,这本经书乃是东华派至高道术之总集,不但有捉鬼祛邪之术,更有修真得道之法,轻阳子心想,将来若能修炼得道固然是上上之选,如若不然,习得道术打败遥阳子也是一桩乐事。
轻阳子早就准备好修炼之所,他气量狭窄,平时很少与师兄弟们交流,唯恐对方法术比自己强,因此一直是独自修行。
轻阳子在少室山靠近少林寺这里有一处修炼山洞,山洞不算十分隐秘,佛教与道教瓜葛虽然不少,但佛教秉承宽大包容之本质,不会对道门中人有任何为难,甚至少林寺的和尚还与若虚道长说,大家修炼法门虽然有异,却是殊途同归。
因此这段时间来,轻阳子首先修炼的便是《蟾宫折桂篇》,说的都是长生练气的法门,配合东华派特有的檀香,轻阳子只觉自己身轻如燕,似乎真有登入蟾宫之能。
他正飘飘然之际,只见袅袅上升的烟雾中,竟然出现了一个女子。那女子大约十六七岁年纪,容貌清丽绝俗,他正在想那是月宫独舞的嫦娥么?那女子见他要起身,突然喝道:“坐下!”
轻阳子好似被施展了定身法一般,直直坐下,眼看着那女子将面前的经书拿走,消失在烟雾之中。
我在混沌中上下翻腾,一会被卷入海底、一会被抛上谷峰,耳边白老师焦急地喊道:“快想起来!快想起来!你到底把我的经书带到哪里去了?”
我大叫一声推开他,坐在地上直喘气,清冷的月夜吹来一阵冷风,伴着我被冷汗湿透的后背,带来阵阵颤栗。
我的目光缓缓移到他的脸上,脱口而出,“轻阳子道长?”
白老师面露欣喜之色,“是!是我!你记得我了?那么,你把经书究竟带到哪里去了?”
我摇摇头,“不知道。我承认是我拿走了经书,可是为何要拿,拿去何处,交给何人,我还是不知道。”
白老师颓然坐倒在秋千架上,周围的香气渐渐散去,浓雾亦逐渐消退,一轮冷月探出头来,与热闹礼堂相反的冷清操场,带着难以言喻的诡异气氛。
白老师忽然意识到什么,厉声喝道:“谁在那里?”
白光一闪,他身后的矮木丛好似被利刃划过,顿时倒下一片,青色火焰微闪,丁衡满脸冷汗,苍白着脸,从矮木丛中起身。
他怎么在那里?他在那里多久了?
丁衡脸色非常难看,混杂着苍白与铁青,“刚才那是什么旁门左道?我为什么会看见自己的前世?”
白老师冷冷道:“是吗?是你故意在这里偷听,被我的‘遗泽之芬’所影响,呵呵!别告诉我,我可不想听!”
丁衡没有理睬他,却盯着我,“你……就是那个被挖心的巫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