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所的门口停着辆干净到发亮的黑色雷克萨斯轿车,我坐上副驾驶位,瞄了一眼后座上的那具尸体,然后对司机说了一个地址。他没有说话,他从来不说话。汽车静谧地启动、掉头,如幽灵一般迎来呼啸而来的警车、救护车还有消防车。如今大多数轿车在静音方面已经做得够好了,如果一定要听V8引擎的响声,装个拟声器就好。
车子的空调打开了,微热的风拂过我的脸。我的后背、脖子,还有后脑勺突然感觉到一阵燥热,我伸手去挠头发,很快这股燥热就变成了寒意,同时我开始头晕,耳朵也蜂鸣不止。我知道这是在后怕。十几分钟前,我差点儿被战车炮打死,又差点儿被战车踩死,接入外置软件的时候,战车也可能失去动力把我轧死。但当时我什么都没想。
我解开衣服的领子看向后视镜,左眼看人偶像是睡着了,但右眼显示他没有任何生命体征。林慧让我把他处理掉,一开始我没听懂,以为是让我找个地方把它埋了。不过说到佣金,不管那脑壳里是人造脑还是张翰的脑子,那身义体倒是能卖不少钱。
车子开了一会儿,司机切入自动驾驶,打开投影器看起了《荆轲传》,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意味着他想跟我聊聊。专车司机有一点就是比出租车司机好,林慧把他调教得很听话,他不会随便跟我侃大山,就算他想也会等我先开口。可惜我现在不太想聊,有很多事情要问林慧。
为什么要处理掉人偶的尸体?这会显得她参与了刺杀。或者,她确实参与了。
我把这个疑问用电子脑通信发了过去。
“你觉得我会傻到在自己老窝里动手?”她把问题抛了回来。
“那你干吗要干这么给自己惹麻烦的事情?”
“那小子欠我点儿东西,我要在警察和部队抓到他之前把他找到。”
这么看来,后面那个确实是个遥控人偶。“他欠你什么?总不会是钱吧!”
“新型的电子脑防火墙,一个半月前他找到我,说他手里有一门新防火墙技术,不过没有资金开发,他让我给他份工作,好支持他到开发完成。”
“他不直接要钱,你不奇怪吗?”
“我以为他喜欢熟女呢。”
她的话里带着笑声,但我还是能感觉到一股懊恼连着通信一起传进了我的脑子里。平时要想知道那个女人在想什么可不容易。
“话说,他真有什么新技术?”
“他确实有,我试过入侵他给的试验版。那是个很怪的混合型防火墙,像是镜像型和迷宫型的混合,检测不出来,也绕不过去。”
林慧在部队时主要负责的就是情报和电子战,如果是她破解不了的防火墙,那确实是相当了不得的技术。不过,就算作为一个电子战专家,她也已经甩手多年。我还以为她现在整天就在玩人偶呢。
“你现在还在玩新技术?”
“时代变化得很快嘛,稍微落后一点儿就要被淘汰了。”
“我还以为你跟他是要演风四娘爱上萧十一郎的戏码呢。”
“我不喜欢小鬼。”她厌烦地说。
这时,《荆轲传》已经唱到了第二场,太子丹门下的一众宾客登场唱道:
堂堂勇武游侠几,意气薄云少年时。胆如猛虎谁敢御,力似狂狮世无敌。胸中韬略奋奇气,一腔热血报相知。
“你跟曹向成在包间谈了什么?”
“一定要谈点什么?也许我是在为他服务呢。”
“用一个十二岁小女孩的遥控人偶给政法代表服务?这可真是个大新闻。把这个消息卖出去,我的后半生都不用愁了。”
那边停顿了一会儿,我可以想象到她正愠怒地皱起眉头。
“我发现你喜欢盘问人的坏毛病一直都没改。”
“是吗?我还以为你很喜欢这个毛病。”
“你小子真是越来越会耍贫嘴了。他想继续裁军,想听听哪些可以被裁掉,顺便看看哪里还有工作可以安排。”
“他跑到这里?原来这么多年都是你在垂帘听政。”
“别把这屎盆子乱扣,那帮搞政治的人的数据,水分太多,他要不是走投无路才不会来找我这落魄的老同学。”
我想她要算是落魄,我就是个要饭的。不过那帮搞政治的人是挺头疼,虽然全国最大的几家义体生产商和软件公司都在这边,但利润大多还是让上头拿走了,如今工厂精简的精简,倒闭的倒闭。
“所以不想接那烂摊子,你就用个小人偶招待他?”我问。
“你好意思跟一个比你小二十多岁的女人谈政治,还提要求?”
我斜眼看了下司机,他意识到我不想跟他讲话便专心听起了戏。其实问林慧那些事也只是出于习惯,并没有什么实质用处。我整理了一下脑子里的事情,总之,现在得先处理掉那具人偶的尸体,能不能赶在警察和部队之前找到张翰再说。那不是什么轻松的事。
“搞不好那战车里就是张翰本人呢,这估计抢不到别人前头了吧。”
“那就当你捡了一笔数目不小的佣金吧。”
她这么说让我感觉很不妙,“你只要防火墙,对吧?我想,谁策划的刺杀你一定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哈。”她短促的笑声回荡在我的脑子里,“我是没太大的兴趣,不过你把那尸体带走了,还想那么容易脱身?”
说完,她就断掉了线路。
没错,不管这具尸体会不会发臭,我都会沾上一身味,过不了多久就会有一大堆苍蝇、牛虻围上来。
车子转了个弯驶出繁华的地段,各种俄罗斯风格、欧洲风格、泰式风格的建筑逐渐减少,两层小商铺排满街道。此时,《荆轲传》演到太子丹准备与前来求见的樊於期会面,而老臣田光出言阻止,他唱道:
老臣伏思那樊於期,得罪秦邦,秦王以千金重赏,购其首级,太子何故收敌人之仇,而批龙之麟乎?
侯业伟发来通信,语气不善地质问我尸体哪里去了。我心想,到底谁让我陷入这烂事里来着?便回答他“到处找找吧”。他威胁着要把我写进报告,我假装没有收到,然后关闭了电子脑的通信线路。我迟早都会被人盯上,把我写进报告只会让他更麻烦。他肯定知道怎么写才会让自己无事一身轻,毕竟他是多年的老警察了。
我还记得他刚转岗到巡警队的那几年,他做的报告完全是在给自己找麻烦。如果当年的他要描述今天发生的事,他肯定会这么说:接到辖区内某某民事调解请求(也许张翰的姐姐压根儿就没指望他),与某无业人员一同前往蓝雪会所(这个无业人员会被认定是半个罪犯),在会所垃圾道后发现张翰的尸体(主观判断他已死亡),进入会所内与领班发生冲突(肯定会被认为是冲动行事),接着与按摩小姐发生接触(要我是审查员的话,会觉得他们大战了三百回合)。之后,他肯定会描述一番与战车遭遇后的果断与冷静。至于怎么把战车控制住的,那不重要。
侯业伟是个好兵,是名刚正不阿的警察。但是不会有人说他是个好警察。
我当班的时候也没人说我是个好警察。
不过,当时我手下的线人过得都很滋润,他们会告诉我他们知道的事情,也会帮我处理一些棘手的事情。
后来我被开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