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朝往站在玛瑙川的莹红与翡翠川的水绿交错的光斑里,转头对闻人谕竖起拇指。这是记忆和梦境交错的地方,来到这里可不算是偷窥别人的记忆,并不违法,然而却能在一片的光怪陆离里找到些许端倪,最终去往直梦,看见可以解开谜题的画面。
画面很小,在氤氲的雾气里连闪而过,像是会动的魔法照片。
可魔法照片里的人生却很大很长,岁月从一张照片流淌到另一张照片,以蒙太奇的手法,变化着洒神一生只此的轨迹:
起点依旧是那个院子,许多酒坛高高摞着,那些外公收养的少年少女们跑来跑去,一派童年时光的活泼天然。渐渐地,少年少女们都长大了。洒神也上了初中,高中,念了大学,离开了家去留学进修又回来。他送走了病重不治的母亲和伤心后死的外公,看着父亲继承了外公的酒厂,赶走了母亲的义兄舅公,迎来了父亲的新妻子,跪在母亲的遗像前痛哭流涕。
后来,洒神有了自己的妻子,开了自己的酒馆,开始接触家族事业,那些泥封酒坛变成了更漂亮的各种瓶子和陶罐的包装,曾经落满叶子的院子也被更为现代化的银色的工厂取代,昔日因为会烧酒坛子的师父来了就觉得异常兴奋的少年,变成了击垮一个竞争对手,挤破一个家庭,也能漠然地手段百出,毫不手软的青年。
成为了很有名气的调酒师,品鉴大师,成为了洒神。
光芒之后必定跟随黯淡,就像是阳光下挺直脊背也会看见影子,照片里的画面停在了年迈的舅公过世前的那几天。
洒神的父亲,是招赘的女婿,家里靠着外公和舅公供养,甚至出了爷爷奶奶的棺材板钱。父亲一直在酒厂打杂,给母亲帮忙。母亲离世后,敦厚的舅公并没有让他的父亲鳏居下去,同样,也没有从他的父亲手中,收回任何酒厂的权力。
在舅公临死前,舅公突然对少年,哦不,已经是而立之年的洒神说,要留意他的继母,那是贪婪的女人,却只会顶着脚尖过日子。舅公并不在意这个酒厂最后落在谁的手里,是洒神还是洒神的父亲,但他不能允许自己家百年的招牌,就这么被人毁去。
那是个新旧交替的年代,很多厂牌不堪于压力转型,但却因此失去诚信和品质,被时代的洪流没顶。
舅公不希望自己家的牌子,也成为其中之一。
舅公,一语成箴。
在此后的十年里,他和父亲,都逐渐成了这座酒厂的最高统治者,大股东,而继母,则成为把持了财政事务的皇后。
对于父亲来说,那是同床共枕的妻子,因此可以不分彼此,但对于他来说,那永远只是一个逢年过节,才会对他笑一笑的陌生女人。
父亲总是抿着嘴角训斥洒神忘了本。洒神知道,那是父亲年轻时候的谨小慎微带来的郁郁不得志。而洒神也终于懂得,为什么父母的感情很单薄,为什么父亲提到舅公和酒厂,总是一脸的怨愤不甘。
岁月的蒙太奇周而复始地循环,洒神抱着酒坛,默默坐在熟悉的老院子中,听着舅公唱的家乡小调,他的脚下是一条黄酒流成的小溪,小溪的那一头,是窗明几净,机械发达的酒厂,那里他的父亲挥斥方遒,老当益壮。
“这酒厂看来落入他的父亲手里了,他才三十出头,而且留洋归来,接手没多久,他的父亲却没到六十,一直在厂里做事,工厂里的人,应该会听他父亲的更多。”白兰地很中肯地评价。
“没错。太子只是监国的,皇帝还没死呢。”云朝往冷笑一声,“只是这皇帝靠着元皇后家里夺了皇位,却打算翻脸抄家废太子呢。”
闻人谕摇摇头:“这种事情不少见没错,但我真的看不上这个当爹的,他自己的爹妈是妻子和岳父养老送终,竟然还有脸不甘心——既然不甘心,就不要弯腰低头,求着人家做上门女婿。”
“啧。你们中国人讲究骨气,可这种事情在我们还是很正常的。这就是长了毒牙的小白脸嘛。”白兰地耸耸肩膀。
闻人谕和白兰地还在低声议论,猜度着剧情走向,云朝往却已经很不耐烦地动手了。
“他就是这个性格。”闻人谕带着几分骄傲地对白兰地解释。
“你这个语气很像他妈。”白兰地很诚实。
轻柔忧郁的江南小调之中,云朝往空手弹出琴音,将三人藏在黄酒溪流一头的雾气里,青年坐在溪流的另一头,怀抱着老旧的酒坛,不知在想着什么。溪水逐渐漫过那酒厂,那些窗明几净的设备,那簇新的设计十分潮流的酒瓶,漫过那些明亮的记忆,最后,这个梦境,只剩下一个院子,院子里堆满了酒坛,堆在青年身边,不再变化。
“有妖气。”闻人谕走向那些酒坛。
“你不是在开玩笑吧?这不是寂静岭啊!”白兰地腾地站起来,看着那些皮肤泛着岩浆一样的暗红亮光的小怪物们,一点点爬上了酒坛堆,又松了一口气,“火鼠而已,吃垃圾的,没事。”
“你麻溜让开!”云朝往的古琴突然出现,一个颤音滑过,突然大盛的音波以正常的物理学定律不可能允许的速度和姿态,将最先头那一波火鼠扫倒在地。闻人谕抖了抖画笔,一只光斑流转的云豹出现,低吼一声,将火鼠群四散驱赶开去。
白兰地虽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但云朝往不可能无的放矢,应当是有什么东西在火鼠之后出现,立刻持枪警惕,顶着那些酒坛。
洒神终于发现,原来他的忧郁记忆里,还有三个陌生人的存在,然而他并没有任何惊讶之色,只是歪着头看了看三个人。
“恕我直言,现在这个洒神,看着和智障一样。”云朝往一把抓住洒神的衣领,将他提到身后。
白兰地哇哇大叫:“我和你们说了!他失去了自理能力!什么叫失智!失智啊!”
洒神木胎泥塑般地站在云朝往身后,云朝往抬脚踹向白兰地:“护着他点儿。”
闻人谕一推白兰地,自己挡在了两人身前,一道云母墙挡在一大群火鼠面前,火鼠们慌不择路撞到云母上,带起无数叮叮当当的声音,将那些怪物隔绝在白兰地和洒神的身外。然而,不管云朝往如何勇猛,闻人谕手段多么频繁,梦魇火鼠却越聚越多,而且明显随着云朝往和闻人谕的动作越来越快,它们滋生的速度也越来越快了,甚至它们的皮肤都从暗红色转为浓褐色,看上去更为坚硬。
“这些玩意越来越多了啊!”白兰地喊着。
“这些火鼠绝不是吃垃圾长大的,这附近有古怪!”闻人谕四下寻找,想要看看这些贪吃的鼠辈到底是哪里来的食物。
“等长成黑色的时候就会开始吃人了啊啊啊!”白兰地打掉了几只迎面而来扑向自己和洒神的黑色火鼠。
“当心!”白兰地一把抓住洒神,就差那么一点点,两个漏网之鱼就要抓住洒神,把他拖走了。
“我,活该。”洒神抱着酒坛,看着白兰地,似乎毫不在意自己会被火鼠群淹没啃为白骨。
“但你的孩子是无辜的!你应该负起责任!”白兰地抓起洒神,几乎是将他举过头顶摔到了另一侧。
“别逗了!”云朝往突然一甩袖子,一道莹红的光斑从他手腕的手表之中冒出来,像是魔法藤蔓一样迅速地长满他整只手,那只手抬起来朝天一甩,无数的光斑飞向天际,一瞬间天空之中落下无数的火焰,将那些火鼠包裹其中。
那些火鼠四下逃窜,场面一片混乱,终于将那些酒坛打翻。香气馥郁的美酒佳酿淌了一地。
“不对。这不是酒。”闻人谕往后退了一大步,嫌恶地看着地上的液体。
尽管陈年佳酿的香气扑鼻,但这液体殷红粘稠,却如同鲜血一般。
“啊啊啊啊——”白兰地大叫着跳开。
云朝往转头哼了一声:“就是血池,你也不用这么大惊小怪吧。”
白兰地瞪了云朝往一眼,弯腰捡起一个滚落到他脚边的酒坛,往云朝往的面前一摔。酒坛摔得粉碎,陶片散落一地,云朝往又一震音波,才堪堪护住自己的裤子鞋子,没有被那些血溅到。
一个红色的东西滚到了云朝往的脚尖,云朝往顺脚拨了拨,也一个激灵,跳到一边喊闻人谕:“老闻!看!”
闻人谕也皱起了眉头,深吸一口气。
白兰地用下巴指了指那个东西,挑衅地看着云朝往:“你们不是也吓了一跳。”
那是个沾满鲜血的头颅,第一眼的时候云朝往还以为是猴子头,因为所谓的猴酒,就是用猴头浸泡的,据说在古代是一种修炼所用的恶心法门。
然而云朝往几乎是怀疑猴酒的同时就感觉到了不对,如果是猴头,不会这么大,而且拥有这种立体分明的五官。
这根本就是个人头!
云朝往用他那布满了藤蔓纹理的手捡起了那个人头,闻人谕也很有默契地扇动折扇,招来乌云密布,顷刻间大雨瓢泼,将那个人头,和地上所有的人头,都洗刷的干干净净,分分明明。
那的确是人的头颅,花白的头发,总是紧皱的眉头,往下抿着的,郁郁不得志的嘴角。
那是洒神的父亲。
这一地血泊里成百人头,都是同一个人。
他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