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里屯太古里的星巴克,一年到头,总是离奇地挤满了人。那种人头攒动的景象,特别令人怀疑,这间店铺贩售的不是连锁咖啡,是什么珍稀难求的美味佳肴。不过,云朝往把商谈事情的地点选在这里,的确因为这乱哄哄的场景,显得格外明智。
梦魇猎人这个行当所谈论的事情,要是被别人听去了,往往有一种俩精神病在对话的异次元感,但在这种吵闹的环境里,哪怕别人有顺风耳可以听见谈话内容,也不会觉得诧异。
这里因为地域关系,客人来自世界各地,很多人无论从打扮还是谈话内容,都比梦魇猎人的听上去更猎奇。
坐在云朝往和闻人谕对面的男人三十多岁,眼睛湛蓝眼神无辜,这种欧美人的脸孔,在这附近和中国人的面孔一样多。大多数人看见这个打扮的西服革履的男人,只会觉得他是附近公司的员工,绝对猜不到,这人其实是一个梦魇猎人。
白兰地·巴克斯,与他这副宠物狗一样天真无辜的容貌不相称的是,他是一个在梦境里专职猎杀棘手梦魇的狩猎者,职业屠夫,出身著名的意大利梦魇猎人巴克斯家族,实力仅次于目前全球范围内公认最强的梦魇猎杀者双胞胎利圭尔和斯伯利特·巴克斯。
云朝往也很好奇,尽管他们有点交情,但这点儿酒肉之交,似乎还不足以让骄傲的巴克斯家的人,求到云家头上。
大家之间总有点那种谁与争锋的心气儿,倾尽全力,也不会转求竞争对手。
所以云朝往连回笼觉也没睡,立刻就驱车赴约,想要听八卦。
“这么说,巴克斯们都搞不定?”云朝往表情还是那么担忧,好像真心实意地替镜主感到不幸,可他的老搭档闻人谕却发现他眼中光芒闪烁,得意非凡。
“朝往,这个病人的梦境很混乱,他似乎完全没有任何潜意识的保护,各种各样的梦魇都入侵到了他的梦里,我们去清理一批,很快又会来一批。这些梦魇搞乱了他的脑子,让他记忆缺失,思维混乱,现在已经连基本的生活都难以料理了。”
“喔?那是你们所谓的抵抗力下降?”云朝往有点好奇,这种病例记载之中有过,但他没有实际遇见过,这病人一定是遭遇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件——梦境里最强大的是自我意识——俗话说你不能叫醒一个装睡的人,所以一个人就算是心理再脆弱,也不会像是没了抵抗力那样,任由各种梦魇来去自如。
梦魇与病毒不同,但生存原理类似。病毒趁虚而入,梦魇亦然,只是放手让梦魇光顾,并不能说明特别虚弱,只能说明病人自己在自我放逐。
他自己认定自己该死。
云朝往立刻就来了兴趣,顺手翻出本子来,目光炯炯地看着白兰地:“亲,你继续说。”
“还能说什么,他虽然活着,但是内心却在自杀,我觉得就是这种情况。”白兰地耸耸肩膀。
“这个情况就很微妙了。”闻人谕一笑,他的语气温和平静,让白兰地琢磨不出来他到底是同意了,还是拒绝了。
白兰地双手手指交叉向前摊着身子,摆出他自认为最有说服力最动人的表情,尽管那看上去,让他像一只想要讨食的京巴狗,但他还是语气殷殷,努力打动面前的两个青年:“如果只有他自己,我们还可以慢慢治疗他,但是,他还有一对才两岁多的双胞胎儿女,如果他不能尽快治疗,他的家庭就会毁掉!他不管怎么说,是个父亲,我也试过父亲,所以,你一定要帮我,帮我,不是我的家族,就算是为了那两个孩子。”
“你别这么看我,我觉得都要狗毛过敏了。”云朝往搓了搓发痒的胳膊,“你可以以私人名义提出请求,但我却不能以私人名义答应,我们中国人可是非常稳重传统重规矩的。”
闻人谕低头翻了一个白眼。
“这也不是我们的第一次了,你放心,不会有事的。”白兰地劝说道。
“你的中文,说的越来越惊悚了。”云朝往连假笑都挤不出来,“老闻啊,你怎么说?”
“和每次的回答都一样,先看看好了。”闻人谕抬头微笑,笑容真挚,“但是考虑到巴克斯先生素来喜欢夸大其词的毛病,在入梦之前,我必须要先看证据。”
“什么证据?”白兰地问。
“证明他的确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证明他不是你的情人。”闻人谕笑得更感人了。
“……好吧。”白兰地举手投降,“为了让你们更相信我,我可以去你们的治疗中心入梦。”
“别说的这么好听了好伙计,你不过就是怕你家里人知道而已。”云朝往拍了拍白兰地的肩膀,“那择日不如撞日,就今天吧。今天大观不在,私下里搞事情,不会被唠叨的。”
“说起来你那个可爱的妹妹在吗?我上次答应她帮她在威尼斯买玻璃笔——”白兰地一脸希冀。
“你带了玻璃笔来吗?那我可以直接戳进你心里。”云朝往呲牙,露出个威胁性的表情,“你不想此生往后永远梦见你爸爸训你吧?那就离我妹妹远点儿老伙计。”
要瞒过治疗中心的负责人云家的实际意义上的大师兄观人定,把一个蓝眼睛的老伙计带入治疗中心,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对于云朝往来说,甚至要比入梦,挖掘人心的秘密和致病的梦魇更难。不过好在闻人谕技能全满,博学广闻,风流倜傥,学什么像什么,所以带进来一个来做咨询的金发美女病患,也不是特别奇怪的事情。
白兰地摘掉假胸和假发,轻车熟路地爬上睡眠舱,将仪器的时间设定在了十二小时之内,嘀嘀咕咕:“控制在12小时之内,就算有什么极其糟糕的剧情,12个小时,也不算太难熬。”
然后他一转头,就看见云朝往关闭了自己和闻人谕的两个睡眠舱以后,把点滴扎进胳膊里,很随意地往沙发上一躺,面对白兰地惊愕的脸,拍拍睡眠舱:“没事,我习惯了。睡眠舱让我有幽闭恐惧症。”
白兰地实在判断不出这个嬉皮笑脸的天才哪句话是真的哪句话是假,只能乖乖闭上眼睛嘟囔:“我也是没有办法了,家里说这种情况没必要出手相助,可我就是看着两个孩子很可怜……”
云朝往一笑:“的确,被留下的孩子,很可怜。”
“所以你愿意帮我了?”白兰地一脸希冀。
“我只是看在孩子的份上进来看看。”云朝往懒洋洋地回答,“再说,我也不是万能的,什么问题都能解决啊。”
“很多人都这样,怕砸了招牌,所以不敢接下来。”白兰地低头嘀咕。
“没事,朝往的过比锅多,他不怕。”闻人谕一笑,套出一把扇子来,扇动星星点点的水绿光芒,驱散了眼前湿漉漉的雾,将这个梦境里的第一个场景画面,展现在了三个人面前。
这似乎是个江南小镇,水乡河泽,有一股发霉潮乎乎的,梅雨季节的气息,夹杂着一股陈年黄酒的味道。
三个梦魇猎人青年现在站着的地方,应该是一个小作坊式的酒厂,地盘不大,堆着不少的酒坛,长得颇为相似的兄弟姐妹,在帮着大人搬运酒坛做杂务。白发的老人骑着条凳在吃一碗梅干菜肉片铺的黄米饭,不时地指点着几个孩子:“那边不能摞太高啊!这几坛明天拿去送太婆家。”
现实,寻常,没有梦境深处的光怪陆离。
“看上去像是和记忆相关的直梦。”闻人谕甚至没有觉察到梦魇的气息,“酒在梦境里通常代表不确定性,诱惑,或者是心中想要说出的话语,是比象之梦里常见的元素,但是一个人梦里有这么多酒,只能说明,这是他的一段记忆。果然不愧是洒神,的确是家学渊源。”
这个梦的镜主,按照白兰地的介绍,是个国际闻名的调酒师,人称酒神,但他自己一贯谦虚,说自己算不上超一流,所以去掉了酒字里的一横,自称为洒神。
既然是洒神,从小家里开酒作坊,似乎也不奇怪。
“你之前进来是什么场景?”云朝往问白兰地。
白兰地耸耸肩:“什么情况都有,但是我并不很熟悉中国的文化,所以老实说,有的梦魇真的令人一头雾水,大多数时候都是艰难求生,只能算得上是技能训练,根本不算是给人解决梦魇问题。”
“跨文化沟通的文化冲击,的确在梦魇方面表现得最为明显。我们遇见你们的吸血鬼之类的梦魇,也会觉得很棘手。”闻人谕点头同意。
“镜主出来了,眉眼还真没什么变化啊。娃娃脸。”云朝往一边拨弄着古琴保持着三个人的隐身,一边指着一个年纪最小,端茶倒水的小小少年,正是洒神。
洒神从两人眼前跑了过去,喊着:“舅公,舅公!烧坛的大师傅来了!”
一位壮汉赤着上身,走出了院子,对白发老人说了句:“义父,那我去看看。”
“大师傅来了!大师傅来了!”院子里的少年少女们似乎都很高兴,立刻追着舅公跑了出去。整个摆放着无数酒坛的院子里,立刻就剩下三个梦魇猎人。
视角里还能看见那些少年围拢着一个烧陶的手艺师傅,小小的洒神得到一个暂新的泥泥叫,开心地呜呜吹着。
云朝往立刻跑到一排坛子前,揭开了眼前一个坛子的泥封,皱了皱鼻子,深吸一口气:“虽然我不喝酒吧,但是这个很香啊。”他顺手捡了一根树棍子,伸进去搅合了几下,又很不卫生地用手指头沾了沾。
“你这是干什么?”白兰地纳闷。
“我看看里面有没有什么别的玄机。”云朝往舔了舔手指上沾到的酒,“这种家庭式的黄酒早期作坊,在80年代应该还有不少呢。不过到了80年代中后期,就逐渐退出历史舞台了。别看我,我也是在纪录片里看见的。”
80年代的画面反复在眼前,总是小小的洒神和那群外公收养的少年,这大概是洒神最快乐的记忆,所以包裹在记忆的表面粉饰太平,绵延不绝,总是不愿意演完。
时间已经过去很久,可洒神看上去也不过是长了两三岁的样子,一转头提着钓竿跑远,舅公哈哈大笑地从自己的酒坛里捞出几只青蛙来,倒是洒神的母亲怒不可遏,抓起扫把追了上去。
“他爸爸好像不存在似的。”白兰地问。
“他爸爸这个时候好像是帮忙记账,外行人吧大概。”云朝往不以为意,“我倒是很介意,这个时间也太久了,需要我加速镜流吗闻人?”
“这会儿没有梦魇,似乎也没有什么进展。”闻人谕皱眉。
白兰地点点头:“所以我觉得他的时间不多了,我这几次偷偷进来,每次都发现,那些混乱的梦魇也是越来越少。”
云朝往对闻人谕咧嘴:“当然,这次这么少,也和小鱼儿翡翠川控得稳有关,要不是他扇掉了那些迷雾,恐怕我们也要先荒野求生一番。”
话音一落,闻人谕便脸色一白,深吸一口气收了纸扇:“不行,我先喘口气,这人的记忆果然很混乱,这点儿童年回忆密不透风,内里裹着什么,根本看不见。我们还是先回到梦境深处看看有什么梦魇和象征吧,这么一直拉在直梦边缘,我会变成秃头的。”
云朝往点点头,踢了一脚白兰地,嘿嘿笑着:“武器拿出来,快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