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般而言,领导的差事要么搞革命,要么抓生产,像陈参谋这样专攻吃喝的十分稀少。区别还不仅于此。比如,领导常有的进取心和强人性格,在他身上都见不到。严肃的政治问题和变幻莫测的理论问题也激不起他的兴趣,他更不会去编织蓝图或者构思远景。在陈参谋心中,世界显然是简单的,理论是灰色的,吃喝才是人生真谛。于是他便身体力行。
由于两大作品分别从物质和“精神”两个层面使我们的生活有所改观,陈参谋受到了普遍尊敬。人们甚至进一步期待,要是再提拔六位像他那样且各具特色的参谋,那么一周下来,不是每天的伙食都可以花样翻新吗?当然了,在那个“政治挂帅”然后才是“先生产后生活”的时代,这不现实。所以越发显出陈参谋的宝贵。不过显然大家对他的豆腐兴趣更浓,要不怎么背地里叫他“陈豆腐”呢?
看热闹
旁边连队有两个“不共戴天”的婆娘。黑脸的是李嫂子,更黑的叫赵婆娘。尽管这称呼人们喊得挺随意,她俩答应得也蛮爽快,但上述俩姓氏本属她们老公。不是她俩缺乏自我意识,而是周围人群对其娘家姓氏不感兴趣,偶尔听说,也懒得花工夫记住。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妻随夫姓”的现状。
二人都勤快且手巧,还都养了一堆孩子,李嫂子善腌盐菜,赵婆娘会做豆豉。李嫂子为人豁达,没菜时常有知青去她家讨盐菜,一般说来,大家面子上都不会太难看。赵婆娘顾家,不曾有外人品尝她的手艺。所以知青对她们的成果鉴定是:李嫂子的盐菜清香扑鼻、咸淡适中;赵婆娘的豆豉气味像脚臭。
由于对知青态度不同,知青的评价截然相反,随着时间推移,二人渐渐有了隔阂。一日晚饭过后,不知何故她俩就吵了起来。两家人对面而居,间距约三十公尺,中间隔了个小山洼。两人就站在自家门前,叉着腰,跺着脚,并不时跃起做飞扑状,隔山叫起板来。从7点不到开始,一直骂到太阳落山,飞鸟投林,明月高挂。她俩不仅没显露丝毫疲态,反而在围观人群一阵阵发自内心的赞叹声中,愈发地精神抖擞,才思敏捷,妙语连珠。从两人那威严而自信的神态来看,显然双方都掌握着真理,而且都有极强的责任心和使命感,绝不向谬误做任何妥协。所以从理论上讲,这是一场“持久战”。熄灯哨响过之后,两个婆娘仍然在鏖战,完全沉浸在“与人奋斗,其乐无穷”的状态中,精神层面好像也因此升华,不再理睬世俗的规章制度。连长只得出来调停,连劝带骂带命令带安抚地斡旋了好一阵,双方才怒气未消地收了兵。
知青看傻眼了,以前很少见过如此势均力敌的悍妇斗嘴,震惊之余,又欲罢不能。从此以后,只要晚上没有义务劳动和政治学习,大家就盼望两人重燃战火。她俩经常也不孚众望,张口就来。于是知青纷纷叼着香烟,端着茶杯,穿着休闲服,拎着小板凳,很享受地围着小山洼观战。骂到精彩处,众人齐声喝彩;音量减弱了,观众赶紧呐喊助威;骂声稍微停顿,立即有人煽风点火;战事重启后,大伙儿马上又火上加油。总之,不折腾到熄灯哨响决不罢休。
一段时间过后,两个婆娘的怒火渐渐平息,挂免战牌的日子越来越多。这下知青难受了。那时候的娱乐方式寥寥无几,坝坝电影不仅影片老掉牙,平均每月还摊不上一次,电视更加遥不可及,靠得住的只有收音机,也以唱了多年的样板戏为主打,缺少新鲜节目。如果她俩再不吵架,这日子简直没法过了。
一天晚饭过后,人们如同往日一样拎着小板凳在左等右盼,快8点了仍不见她俩出来,不禁失望地开始散去。就在此时,只见一个心有不甘的小伙子径直走进李嫂子家里,片刻之后,李嫂子突然从屋内窜出,怒发冲冠地朝着山洼对面就是一阵咆哮,那边赵婆娘也披头散发地冲出屋来仓促应战,观众的愿望终于得以实现。事后小伙子坚决不透露他究竟向李嫂子反映了什么,但从此以后,知青掌握了发动战争的主动权。
由于很少发生激动人心的事情,所以该连晚上有戏的消息,随着知青的文化交流活动很快就传布开来。附近知青闲来无事也纷纷赶来看热闹,一时盛况空前。我从小喜欢起哄,盼星星盼月亮好不容易出事了,当然不会错过机会。得知消息的当晚就专程前往,有幸领略了她俩的风采。
那天晚饭过后她俩就准时出战,当日的主题是相互揭发偷盗行径。只听两人你一言我一语,争相将对方的盗窃事实公之于众。她们着眼大局,小处入手,从偷菜、偷油、一直列举到偷鸡、偷牛!历数对方斑斑劣迹。让不知底细的人听得目瞪口呆,误以为是在旁听惯偷与老贼的对话。
挑剔点说,她俩的选题不尽合理。炒作这个题材固然能诋毁对方声誉,却击不中要害,对方组织得起反扑。而且每次交锋,双方都势必会对“被盗物品”的价值和体量进行攀比,自然而然提高了下一回合的起点,把鼓励灵感和创新的论战变成了无聊的技术活,越来越穷于应付。果然,开战还不足一小时,两人的路子已越走越窄,可偷之物所剩不多,双方都不时在焦虑,下一次“该偷何物”?此时的进程已毫无流畅可言了。由于底蕴越来越差,揭露的逻辑层次章法等已不再讲究,措辞也渐趋粗糙,所罗列的某些“赃物”已断然不可能成为盗窃标的了(譬如男人)。
随着战况深入,二人业务越发生疏,叫骂也一声不如一声。眼看今天又要提前收场,刚才还兴趣盎然的观众开始变得忧心忡忡。正在这关头,斜刺里闪出个精瘦知青,对李嫂子耳语一番飘然离去。李嫂子突然像服了兴奋剂一样精神勃发,随即底气十足、音高八度地发出一声惊世骇俗的暴吼:“你们婆是日本人!”其声威绝不输于当阳桥头的张飞,那强悍的气概和新颖的台词引来一片掌声和尖叫。
平心而论,李嫂子的表述主要意思虽然有了,作为攻击武器则过于含蓄,内涵外延都需要补充必要说明。比如为什么是日本人?日本人又怎么啦?好在观众看的是热闹,只要气势足,临场状态好,谁在乎你说什么呢。
赵婆娘却被打蒙了,肯定她做梦也没想过对方的问题,更来不及对其细致评估。这挑战太棘手了,连否认都感觉别扭。最好的应对当然是以牙还牙,可赵婆娘的地理知识又拿不出手(她应该听说过美国苏联,却不敢随便安置李嫂子的婆婆,大概是怕弄得不好反倒抬举了对方)。不过她很快就明白过来,这么有深度的创意绝对不是李嫂子的水平,必定有知青教唆。眼看争论焦点转移到了陌生范畴,继续下去赵婆娘担心自己崩溃,于是竟自认倒霉,甘拜下风,满脸羞愧地躲进屋去,任凭李嫂子千般挑衅万般辱骂,再也不露面了。
李嫂子继续挖地三尺顺藤摸瓜,一鼓作气把赵婆娘前辈中叫得出来的统统打发去了那个东瀛岛国,才渐渐感觉孤掌难鸣。然后才偃旗息鼓,表情陶醉,念念有词,左脚打右脚地回家去了。那身段与她平时走路完全两样,估计是即兴设计的凯旋步。
观众对虎头蛇尾的结局很不满意,骂骂咧咧地纷纷散场,只留下一地烟头。却有数人不走,怒冲冲地瞪着那个搅局者,吓得他一个劲儿地直解释,自己是一片好心……
两首歌
那是个星期天,规定的出工时间刚过,我就再也睡不着了。说起来气人,每天上工都是挣扎着起床,巴不得能睡上一整天。真到了可以随便睡的时候,自己却不争气。
连里静悄悄的,出门的人早走了,不想出门的还没起床。新的一天开始了,却没给人新的期待。晒坝上只有几只鸡和一群嘴筒子尖尖的“火箭猪”在游荡。也许感受到了环境的安宁,一头猪公然爬到另一头猪的背上去了,然后像推着独轮车一样愉快地在坝子里转圈。此举并没有像往日那样招来一阵起哄和飞石。食堂关门了,我也不想刚起床就很没面子地四处找吃,早饭不吃也罢了。
农场的天地并不广阔,生活也像冻结了似的,昨天今天明天都没啥差别。在连队里过星期天,最吸引人的就是不必为懒觉睡过头感到内疚。除此之外,就想不到使人兴奋的事情了。但总得找点事情消磨时间,我决定去分场部碰碰运气,看家里有没有寄来包裹信件。没有也不要紧,我可以去机务班拜访老杨老吕。他俩专职划船,目前正值旱季,渡口刚搭了便桥,两人处于待岗期间,不愁没人陪我混。
来到分场部却很不凑巧,老杨可能怀有同样想法,一早就去总场了。老吕耐得住寂寞一人在家,见我来做伴,当然乐意。那天世上并没发生值得一提的事,我们就碌碌无为地混了一整天。晚饭过后,失望之余,正打算返回连队,老杨回来了。
老杨是个大汉,红脸膛,络腮胡子,像关公。但今天却有点不对劲,那双丹凤眼笑得就像弯弯的月亮,与络腮胡子形成巨大反差。他神秘地用双手捧着军用挎包,不知里边藏着什么家传珍宝?待他卖够了关子,也差点把我们的好奇心吊向反面,才掏出宝物,却是一张黑胶木老唱片。他来回八十多里竟是为了音乐?这种高尚娱乐和我们日常的生活状态看起来很不协调。
唱片上有两首老歌,《草原晨曲》和歌剧《红珊瑚》选曲《红灯颂》。怎么听呢?大家想到了分场广播站。时逢播音员正在探亲,接替她工作的是卫生员立宪。立宪在我们五分场可是个人物,他除了医术在“赤脚医生”里冒尖之外,还从小就是无线电爱好者。尽管独占两个领域的权威地位已经很不一般了,但真正使他名声大振的还不是这些小事。1971年3月10日,成都知青支边时我们学校是首批出发,两百多名还没长大成人的青少年背着行李,列队从磨子桥出发,一直走到火车北站,沿途受到市民夹道相送。队伍里有位小同学格外醒目,去广阔天地炼红心的他居然背了一把小提琴。这种不合时宜的举动,在当时造成的轰动效应绝不亚于今天的裸奔,所以立宪就成了我们分场的名人。
对小提琴的回忆把我们怂恿到了广播站。听见敲门声,立宪开了门,脸上没什么表情。我们说明来意并出示了唱片,他眼睛里亮了一下,随即又很快熄灭了。他沉吟了一阵,咬咬牙,让我们进了屋,但仍然不肯耗费过多的表情。只见他那小小个子灵活地在一团乱麻似的电线中穿梭,把该关的电闸关上,同时也把门窗紧闭了。他的谨慎绝对必要,除了样板戏和少数几首有关部门指定歌曲外,那时候其他音乐都在禁止之列。由于不享有自主欣赏音乐的权利,违禁偷听会给我们带来无法承受的后果。做完准备工作后,立宪开启了电源,唱片转动起来。只听得激昂的管弦乐前奏过后,喇叭里突然喷发出激动人心的合唱:
我们像双翼的神马,
飞驰在草原上啊哈喝咿,
草原万里滚绿浪,
水肥牛羊壮……
哎呀!“文革”已快十年了,这歌声仿佛属于另一个时代,几乎早已消失在遥远的记忆中。现在突然又迸了出来,感觉我们的心灵一下就被紧紧拽住,随着歌声漫游到了我们各自向往的地方。所有人都呆立发愣,大气都不敢出,似乎害怕呼吸扰乱了意境,以至于不小心又被赶回现实。直到第二段歌声响起,大家才缓过劲来,开始难以自持地随着歌声手舞足蹈起来。
第二首《红灯颂》,一个深情的女声把我们引入了期盼中:
一盏红灯照碧海
一团火焰出水来
红灯高照云天外
风里浪里把路开……
听完两首歌,大家还沉浸在难言的心境中,一时无语。过了一会儿,立宪才站起身来,好!再放一次。大家竟鼓起掌来。前奏再次响起,我注意到他仍站着,怎么还牙关紧咬,一脸严肃?出人意料!他抬起胳膊,瘦瘦的脸庞因咬牙而扭曲,猛地把电闸推了上去。
歌声顿时穿越封闭的小屋,轰然传遍五分场的每个角落。我们被这突发事件惊呆了,于是紧张地倾听外面的反应。可是除了广播里的歌声之外,只听见外面一片寂静,静得人心里发毛。大家就像等待宣判的囚犯,只盼望好歹来点回应。终于,分场旁边的五连传来一股嘈杂声。很快地,这声音由远而近,逐渐清晰,天啦!是歌声,是跟随着广播在狂吼,在咆哮的歌声!从机务班、卫生所到整个分场部,全都被卷入到这决堤洪流般的歌声里。虽然从专业角度听,这歌声也许太凌乱,高低不一,甚至还有些集体跑调,但我们却认为这是世上最美妙的歌声。
直到有人前来敲门,我们才赶紧散伙,跳窗户逃之夭夭。
我一路经过四连,一连,养猪场,直到逃回三连,到处都还能听到歌声和笑声,体会到一种久违的欢乐气氛。那晚的情景和难忘的歌声使我心灵大受震撼,从来没有想到一点自由的音乐能赋予人们如此强大的活力。
这事后来闹得很大,立宪遭受了严格审查。所幸搞审查的几个人水平不高,挑不出这两首歌曲的“反动”和“黄色”之处。最后只得将此事交由分场见多识广的刘干事处置。刘干事读过些书,也有些知识分子情结。他以工作时间干私活为由,勒令立宪写份工作检查,手法利落地结了案。
此事虽然几乎断送了立宪的前程,却并没有改变他日常生活的面部表情,即便刚写完“工作检查”,立宪的脸也和给我们开门的时候一模一样。
归侨知青
连里有五个女知青居然是归国华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