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去的马帮
滇西地区,有世界著名的横断山脉,又被青藏高原冲下来的几条江河及其无数支流切割得支离破碎,形成了山高谷深的地貌。这里的景观举世罕见,有些山顶高得积雪,山下沟壑里却生长着亚热带植物,难怪说“一山有四季”。巨大的落差和丛林密布,江河阻隔,使交通成了大问题。直到20世纪70年代,滇西大部分山区都没有现代交通。封闭的地理环境,横行的野兽虫蛇和弥漫的瘴气,使之成为人类生存极为艰难的地区。但在这广袤的区域内,却自古以来都有人类活动,这里也是我国民族聚集最多的地区。人能在这里生存繁衍,很大程度上是得益于马帮。
马帮是当地特有的一种商队,由三类成员即赶马人、马和狗组成。其分工明确,马驮运货物,狗管治安,赶马人全面负责。马帮的规模大小不等,少则十几匹,多则几十甚至上百匹。千百年来,唯有马帮才能深一脚浅一脚地颠簸在滇西的崇山峻岭中,承担着物资交流的重任。
随着公路建设逐渐推进,运输日益现代化。马帮也在淡出历史,离我们远去。在此过程中,那些世世代代赶马的人们,为维护祖先传下来的生活方式,与命运进行过顽强抗争,我曾经在边远地区有幸见证了他们最后的奋斗。
我从小生活在城市,儿时通过电影《山间铃响马帮来》对马帮有了点肤浅印象,以为赶马人都是些游山玩水谈恋爱,生活惬意而浪漫的生意人。直到支边以后见识了马帮,才知道不是那么回事。
第一次见到马帮是到云南生产建设兵团后不久,那是一个星期天,我从营部返回连队,步行了六七里路,南定河已经在望,过河还有两里路就到家了,我心头一阵轻松。这时,突然听见渡口方向传来一片喧闹。
今天渡口格外热闹,人声马鸣犬吠都凑到了一块儿。当我从遮挡视线的几丛酸枣树后转出来时,眼前的景色豁然开朗。原来是几支马帮结伴而行,正在渡河。只见聚合的马匹上百,撒在绿草茵茵的河滩上,在空灵的山水间点缀了生机。清亮的河水舒缓地流淌,与岸上的喧闹形成对比。旷野上盛开几树火一样的木棉花,傲立在四下的绿色中,构成视觉焦点。午后的阳光刺眼地照着,激起阵阵水汽,使远山朦胧,也让附近村寨和竹林变得虚幻。这画面非常奇丽,既有山水画般的写意,也有西洋画的光彩。在这样的场景里邂逅马帮,倒是个良好的学习环境。
但细看那马帮,第一印象并不怎么样,一伙粗人,领着一拨土狗和一群个头低矮的马。这组合远不如边防军人骑高头大马牵德国狼犬威风。而且,赶马人对外人不怎么友善,爱理不理的。狗也是一副没教养的样子,除了主人外,对其他人都凶相毕露。马更是典型的叛逆者形象,即使主人命令,它们也敢公然违抗。马帮简直是一帮乌合之众,此情景颇让我失望,文学作品给我构造了那么完美的初始印象,却被现实无情颠覆。
马帮渡河很不容易。虽然眼下正是枯水季节,水不深,但南定河床全是流沙,马驮着货物下水,立刻会被陷住。只好卸下货物及马鞍,马才能涉水过去。货物用独木舟摆渡。过河之后,相反的工作又得全做一遍。最难的是,马显然不愿做人指派的事情,从卸鞍渡河到重新架鞍装货的所有环节,马都不会与人配合。首先,要让马蹲下来卸鞍就很不容易,不知是装糊涂还是真不懂,反正马理解不了这意思。任凭几个赶马汉子围住马使出浑身解数,它也不肯就范,颇有一股好汉风范。正僵持不下,却窜出几条狗来。
一般而言,狗和主人的外貌和气质或多或少有些吻合,例如壮汉常牵大狼狗;女士爱抱哈巴狗。马帮的狗也与赶马人相似,不修边幅,吃苦耐劳。在专家眼里,这是些土狗,没什么价值,不过千万不要以貌取狗,它们的本领可是身为宠物的同类没法比的。几只狗冲上去一吼,那马立刻就乖乖地蹲了下来。赶马人省去了与马的纠缠,卸起鞍来顺利多了,没多少时辰,光着身子的马已聚成了团,在河滩上自由放任地大吃起草来。
看得出来,狗也讨厌懒汉,只见它们自发地围上去,要撵马群过河。马对戏水显然毫无兴趣。无奈遇上这帮很有事业心的家伙,只好懒懒散散下水去了。大多数狗干事情,也仅仅点到为止。有只狗却有始有终,竟纵身跃入水里,督促马群向对岸游去。上岸后它又围着马群前后左右地狂叫,那架势好像是命令马群原地集合,表现出超群的组织能力。然后它才返身洄游,又去驱赶第二群马。我一度误解了它的动机,以为它如此卖力定有所图。谁知赶马人对它的表现视而不见,只顾专注地照管货物。原来组织马群过河本来就是狗的工作。狗好像也清楚自己该干什么,只见它们神情凝重,在南定河两岸来回奔波,尽职尽责。这人与动物的分工协作堪称默契,比我们连干活更有章法。过河后赶马人未曾休息,奖赏了狗,喂了马,再给马架上鞍子货物,就上路了。算算时间,过南定河整整耽搁了小半天。我意识到了马帮的艰辛,前边不知还有多少江河等着他们。
这些人都沉默寡言,干活也是如此。经过长期合作他们相互沟通已无须语言,一个动作,一个眼神,彼此就能理解,所以在渡河过程中没人说话。前边不远就是边界,他们还能往哪儿走呢?我好奇地询问,却无人搭理。难道他们要过边界?那边可是“金三角”啊!那里山高林密,河深水急,不通公路。缅甸境内的各路武装都在此安营扎寨,还居住着若干个互不信任的民族。政府也鞭长莫及,是全球著名无法无天的地方。金三角的战事连年不断。夜深人静时,常常听见边界那边传来阵阵枪炮声。
想不到他们真往边界去了!负重的马走不快,马帮行进得慢吞吞的,带着一串散碎的铃声,晃晃悠悠地朝着战区进发了!那休闲般的步履,却使人感觉坚定。漫不经心的背影,却表露着义无反顾的决心和勇气。惊讶之余,我醒悟到了自己刚才的冒失,马帮一路上跋山涉水,风餐露宿,日晒雨淋,满载货物在这么严酷的自然和人文环境中穿行。与人相比,自然界的困难又算得了什么?难怪他们不愿与陌生人打交道,更别说随便透露行程了。
世上竟有这样的群体,他们常年就在这种地方谋生。难道就为赚取点运费或地区差价吗?虽然越是在这样的地方,越有马帮的生存空间,也越能体现其存在价值,但他们毕竟是和平商队,只能徒手去面对常人难以想象的艰险。冒这么大风险值得吗?再说了,就靠贩运些远离时尚的日用百货,像是做得大的生意吗?
光线已经转暗,渡口回归冷清,几声乌鸦叫,其音凄厉。西去的马帮紧紧攥住了我的目光,太阳落在两山之间,金色余晖笼罩着马帮,似乎在保佑他们一路平安。阵阵马铃声传来,清晰而温馨。这声音让我想起从前走街串巷的小贩,他们曾带给我许多童年乐趣。我由此想到,深山里与世隔绝的部落民,还有生活在战区的老百姓,听到这铃声会是什么感受?是雪中送炭的侠客,还是传布和平福音的天使来了?千百年来,马帮一直是他们生活的依靠,假如没有马帮送来必需的生产生活资料,买走他们的产品,他们能在深山老林里幸存吗?马帮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一定不是寻常商贩。
终于,铃声也消失山中,听不见了。西天还有一抹红云,太阳还没彻底落下,月亮已从东边爬了上来,亮汪汪的。难道月亮急着想为马帮照明,或给他们送去一片祥光?
看着日月的不凡举止,我耳畔油然响起一首古老歌谣:
“月亮出来亮汪汪、亮汪汪,想起我的阿哥在深山。
哥像月亮天上走、天上走,山下小河淌水清悠悠……”
这广为传唱的歌就诞生在云南弥渡。那里以前曾是滇西最大的物资集散地。对了!“天上走”的阿哥一定也是赶马人。我以前一直当他是猎人。不对,肯定不对。只有赶马人才配在天上走,才配得上与日月齐晖,与江河呼应的殊荣。
多才多艺的陈参谋
据说是参照部队编制(我不太信),建设兵团在营级单位也设了参谋、干事等职务。谋到这些差事的多为政工干部,也有个别掌握生产技能,例如懂得热带作物种植的技术人员。
但我营有位姓陈的奇人,上述两类都不是他的强项,却也跻身参谋行列。别的参谋、干事日常工作应接不暇。他却不同,去了一年多也没见他有所作为。不知他是凭什么混上“参谋”的,难道他能带兵打仗?那时边界对面就是战场,经常炮声隆隆。为预防不测,我营建有两个武装连。不过话说回来,陈参谋会打仗的可能性几乎为零,他既不是现役军人,模样更不像军人。他以前患过小儿麻痹,落下了后遗症。人到中年身高仍不满一米六,还长得弓腰驼背的,腿脚也不大灵光。除此之外,他的面相也奇特,看上去头大身子小,额头和后脑勺都很饱满,可到了线条粗犷的鼻子下边却出人意料地收敛了,突出了一个尖削的下巴和一对龇出的门牙。虽然书上说这是聪明相,但怎么看他都不具备领导气质。
因为喜好战争小说和影片,军队的参谋早已在我心中确立了具体形象,都是潇洒英俊机智威严,还有良好的教育背景,所以第一次看见他我困惑极了,这位参谋怎么连路都走不稳呢?
问过班里一位先来兵团的上海知青,他很不屑地说:“你说的是老陈吗?他就是个农民。”话音刚落,他又觉得不妥,大概担心阶级立场出现纰漏,连忙又补充一句:“我不是说农民有什么不好,可他真是个农民啊。”这么说陈参谋的出身资历业绩都很平庸。到底是兵团提干草率呢?还是想为普通人的将来留下点想头?
陈参谋的“奇”,不仅如此,他走起路来也个性十足,脚步一瘸一拐的,单臂甩动保持平衡,满头乱发随风飘逸。而且表情深刻,目光专注,既不左顾右盼,也不回眸远眺,更不会抬头观赏空悠悠的白云,眼里充满探索精神,扫视地面,随时随地都在寻觅。每次见他总有收获,一截草绳,一个空瓶,或一根柴火,手里永远不空,任何东西对他似乎都有用处。知青笑他见了风都要抓一把。笑过之后,我却有个疑问,这么有心计的人恐怕不至于长期沉沦吧?果然,见识了他的才艺后,我由衷地信服了,他当参谋全凭的真本事。
分场的首要任务是开荒种橡胶,第二年才在胶苗间隔种上了苞谷。陈参谋崭露头角是在收获苞谷以后,他蛰伏已久,终于等来露脸机会,显得格外精神,连吼带跳地领着几个小青年就忙碌开来。倒腾一番后,居然用苞谷酿出了酒。喜讯传来,知青阅历少,对这一成就的重大意义缺乏认识,有些不以为然。老职工却奔走相告,视其为了不起的科技进步。那天我碰巧在场,只见人们围住烧锅,看管子里滴答出酒来。空气中弥漫着酒香,使人难以保持客观的鉴赏态度。观众表情复杂,兴奋中带着庄严和惶恐,就像在目睹神仙下凡。陈参谋打着赤脚,神定气闲地蹲在角落里吧嗒草烟,摆了一个相当经典的沉思造型。看不出自豪,也说不上深奥,脸色甚至还略显郁闷,完全不像造就神话的大师。莫非他的乐趣本来就在过程中?或者在盘算如何再创辉煌?不过说句实话,那酒真还不错,尤其喝过刚蒸馏出来冒着热气的苞谷酒,人会变得豪爽大度,而且不上头。
酿酒成功绝对是件大事,喝了自力更生酿出来的苞谷酒,更有助于激发雄心壮志。所以营部后来每逢誓师会、总结会、表彰会和动员会等(批判会除外,可能怕喊错口号),陈参谋的酒都要扮演重要角色,经常灌得会餐者踌躇满志或者豪情满怀。估计我营随后组建的养猪场,也是领导酒后的决定。
按照最初设想,养猪场肩负两大使命:一是酿酒;二是用酒糟喂猪。酒肉不分家,出发点非常鼓舞人心,可惜实施结果并不如愿。第一项任务完成得还算马虎;第二项却差强人意。其原因固然是设施简陋,酒糟产量低,猪饲料不足,但这官方理由其实并不成立,此类问题在任何可行性研究中都能轻易发现,营领导不会预见不到。我猜设立这单位本来就是为了酒,命名为养猪场是掩人耳目。之所以不敢旗帜鲜明地叫酒厂,恐怕是因为数千年来一直对酒存在争议。酒虽然好处多多,但也会使人变得行为乖张,忘乎所以。记得我们连第一次分发陈参谋的作品供大家品尝之后,就有许多人举止反常,也造成了我生平第一次醉酒。那晚直到深夜,还有人高声喧哗,毫无顾忌地在张扬个人隐私。
如果对他的酿酒才能是毁誉参半的话,他的另一个绝活就没有争议了。后来我们还在山坡上种了黄豆,秋收后的一天,食堂里破天荒地吃上了豆腐,原来又是陈参谋的杰作。他会点豆腐,还很拿手,做的豆腐不仅不老,下锅还不散。从此以后,我营各单位每天轮流去养猪场领豆腐(他一个人就给新单位提供了两项主营业务),一周下来正好每家一次。那个年代,吃豆腐给人带来的喜悦仅次于肉。由于食堂没油没作料,在知青的强烈要求下,连队干脆将豆腐分给个人,使得烹豆腐的手艺在我连迅速普及,女生还试制成功了豆腐乳。于是每周一次的分豆腐,就与星期天并列,成了大伙儿一周时间里翘首盼望的喜庆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