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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废都》诞生沸腾天下

20世纪90年代初,在西安城里生活了20多年的贾平凹年近四十,将步入不惑之年,但困惑却越来越多,除了众所周知的社会大背景外,一是写作上的困惑,正如他在《废都》后记里的坦言:

我已是四十岁的人了,到了一日不刮脸就面目全非的年纪,不能说头脑不成熟,笔下不流畅,即使一块石头,石头也要生出一层苔衣的,而舍去了一般人能享受的升官发财、吃喝嫖赌,那么骚秃了头发,掏虚了身子,仍没美文出来,是我真个没有宿命吗?

二是生活上的困境:这些年里,灾难接踵而来,先是我患乙肝不愈,度过了变相牢狱的一年多医院生活,注射的针眼集中起来,又可以说经受了万箭穿身;吃过大包小包的中药草,这些草足够喂大一头牛的。再是母亲染病动手术;再是父亲得癌症又亡故;再是妹夫死去,可怜的妹妹拖着幼儿又回住在娘家;再是一场官司没完没了地纠缠我;再是为了他人而卷入单位的是是非非中受尽屈辱,直至又陷入到另一种更可怕的困境里,流言蜚语铺天盖地而来……

在上述状况下,贾平凹开始了《废都》的写作,时值1992年夏。在西安城里写了五万字,就被干扰得写不下去。在朋友兼同事安黎的安排下,贾平凹携女儿浅浅同同事老景来到安黎的故乡——铜川市的耀县(今改称耀州区),暂住杏花村酒店。据说,抗日战争时期,老舍先生路经耀县,曾在此店投宿就餐,并题写店名。在游览了药王山药王庙、薛家寨、香山寺等名胜古迹,品尝了窝窝面、酸辣面、咸汤面等风味小吃后,来到锦阳川的桃曲坡水库(已建成风景区对外开放),安营扎寨,开始了长达一个月的《废都》写作。贾平凹很中意这个地方,以为:

曲有文的含义,我写的又多是女人之事,这桃便更好了。在那里,远离村庄,少鸡没狗,绿树成荫,繁花遍地,十数名管理人员待我们又敬而远之,实在是难得的清静处。整整一个月里,没有广播可听,没有报纸可看,没有麻将,没有扑克。每日早晨起来去树林里掏一股黄亮亮的小便了,透着树干看远处的库面上晨雾蒸腾,直到波光粼粼了一片银的铜的,然后回来洗漱,去伙房里提开水,敲着碗筷去吃饭。夏天的苍蝇极多。饭一盛在碗里,苍蝇也站在了碗沿上,后来听说这是一种饭苍蝇,从此也不在乎了。吃过第一顿饭,我们就各在各的房间里写作,规定了谁也不能打扰谁的,于是一直到下午四点,除了大小便,再不出门。我写起来喜欢关门关窗,窗帘也要拉得严严实实,如果是一个地下的洞穴那就更好。烟是一根接一根地抽,每当老景在外边喊吃饭了,推开门直喊烟雾笼罩了你了!再吃过了第二顿饭,这一天里是该轻松轻松了,就趿个拖鞋去库区里游泳。六点钟的太阳还毒着,远近并没有人,虽然勇敢着脱光了衣服,却只会狗刨式,只能在浅水里手脚乱打,打得腥臭的淤泥上来。岸上的蒿草丛里嘎嘎地有嘲笑声,原来早有人在那里窥视。他们说,水库十多年来,每年要淹死三个人的,今年只死过一个,还有两个指标的。我们就毛骨悚然,忙爬出水来穿了裤头就走……

平凹写作喜欢关门关窗,窗帘也要拉得严严实实,就像佛徒闭关修炼一样,这次远离都市闭关写作能否修炼出正果来,且看女儿浅浅的观察。

浅浅的日记也记载了他们游泳的趣事:

又过了一天,我们三个再一次来到水库游泳。这一次,我们选了一个泥少水深的地方,老景伯伯还特地借了个救生圈。……别人是把救生圈套在身上游,他(指平凹)不走别人走过的路,偏要坐在上边游,想着我和老景伯伯一定要敬佩他。可是,他的屁股刚刚挨上救生圈,还没坐平稳,就来了个乌龟驮圈翻下了水。咚的一声,就像投下一块石头,发出笨重的响声。我就站在他的身后,看得最清楚不过,那样子真好笑,逗得我和老景伯伯直乐。他上来时,已是满头满脸的水,可他还笑着说:“我本不想在这儿洗头呀!”我爸这人有个长处,就是栽了跟头不灰心,虽然第一次出了洋相,但还不甘心,还要再试试,他一边甩甩头上的水,一边说:“我不信,就坐不成!”

当然结果还是以失败而告终。

再不敢去耍水,饭后的时光就拿了长长的竹竿去打崖畔儿上的酸枣。当第一颗酸枣红起来,我们就把它打下来了,红红的酸枣是我们唯一能吃到的水果。后来很奢侈,竟能贮存很多,专等待山梁背后的一个女孩子来了吃。这女孩子是安黎的同学,人漂亮,性格也开朗,她受安黎之托常来看望我们,送笔呀纸呀药片呀,有时会带来几片烙饼。夜里,这里的夜特别黑,真正的伸手不见五指,我们就互相念着写过的章节,念着念着,我们常害肚子饥,但并没有什么可吃的。我们曾经设计过去偷附近村庄农民的南瓜和土豆,终是害怕了那里的狗,未能实施。管理站前的丁字路口边是有一棵核桃树的,树之顶尖上有一颗青皮核桃,我去告诉了老景,老景说他早已发现。黄昏的时候我们去那里抛着石头掷打,但总是目标不中,歇歇气,搜集了好大一堆石块瓦片,掷完了还是掷不下来,倒累得脖子疼胳膊疼,只好一边回头看着一边走开。这个晚上,已经是十一点了,老景馋得不行,说知了的幼虫是可以油炸了吃的,并厚了脸借来了电炉子、小锅、油、盐,似乎手到擒来,一顿美味就要到口了。他领着我去树林子;用手电在这棵树上照照,又到那棵树上照照,树干上是有着蝉的壳,却没有发现一只幼虫。这样为着觅食而去,觅食的过程却获得了另一番快感。往后的每个晚上这成了我们的一项工作。不知为什么,幼虫还是一只未能捉到,捉到的倒是许多萤火虫,这里的萤火虫到处在飞,星星点点又非常的亮,我们从林子中的小路上走过,常恍惚是身在了银河的。

老景长得白净,我戏谑他是唐僧,果然有一夜一只蝎子就钻进他的被窝蜇了他。这使我们都提心吊胆起来,睡觉前翻来覆去地检查屋之四壁,抖动被褥。蝎子是再也没有出现的,而草蚊飞蛾每晚在我们的窗外聚汇,黑乎乎地一疙瘩一疙瘩的,用灭害灵去喷,尸体一扫一簸箕的。我们便认为这是不吉利的事。我开始打磨我在香山拣到的一块石头,这石头很奇特,上边天然形成一个“大”字,间架结构又颇似柳公权体。我把“大”字石头雕刻了一个人头模样系在脖子上,当作我的护身符。这护身符一直系着,直到我写完了这部书。老景却在树林子里拣到了一条七寸蛇的干尸,那干尸弯曲得特别好,他挂在白墙上,样子极像一个凝视的美丽的少女。我每天去他房间看一次蛇美人,想入非非。但他要送我,我不敢要。

在耀县锦阳川桃曲坡水库——我永远不会忘记这个地名的——待过了整整一个月,人明显是瘦多了,却完成了三十万字的草稿。那间房子的门口,初来时是开绽了一朵灼灼的大理花的,现在它已经枯萎。我摘下一片花瓣夹在书稿里下山。一到耀县,我坐在一家咸汤面馆门口,长出了一口气,说:“让我好好吃顿面条吧!”吃了两海碗,口里还想要,肚子已经不行了,坐在那里立不起来。

回到西安,我是奉命参加这个城市的古文化艺术节书市活动的。书市上设有我的专门书柜,疯狂的读者抱着一摞一摞的书让我签名,秩序大乱,人潮翻涌,我被围在那里几乎要被挤得粉碎。几个小时后幸得十名警察用警棒组成一个圆圈,护送了我钻进大门外的一辆车中急速遁去。那样子回想起来极其可笑。事后我的一个朋友告诉说,他骑车从书市大门口经过时,正瞧着我被警察拥着下来,吓了一跳,还以为我犯了什么罪。我那时确实有犯罪的心理,虽然我不能对着读者说我太对不起你们了,但我的脸上没有一丝笑容。离开了被人拥簇的热闹之地,一个人回来,却寡寡地窝在沙发上哽咽落泪。人人都有一本难念的经,我的经比别人更难念。对谁去说?谁又能理解?这本书并没有写完,但我再没有了耀县的清静,我便第一次出去约人打麻将,第一次夜不归宿。那一夜我输了个精光。但写起这本书来我可以忘记打麻将,而打起麻将了又可以忘记这本书的写作。我这么神不守舍地挨着日子,白天害怕天黑,天黑了又害怕天亮。我感觉有鬼在暗中逼我,我要彻底毁掉我自己了,但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这时候,我收到一位朋友的信,他在信中骂我迷醉于声名之中,为什么不加紧把这本书写完?!我并没有迷醉于声名之中,正是我知道成名不等于成功,才痛苦得不被人理解,不理解又要以自己的想法去做,才一步步陷入了众要叛亲要离的境地!但我是多么感激这位朋友的责骂,他的骂使我下狠心摆脱一切干扰,再一次逃离这个城市去完成和改抄这本书的全稿了。我虽然还不敢保险这本书到底会写成什么模样,但我起码得完成它!

于是贾平凹带着未完稿又开始了时间更长更久的流亡写作,他先是投奔了西安郊县户县李连成的家。陕西民谣说:金周至银户县,户县又称小西安,是关中道白菜心一样的好地方。李氏夫妇是贾的乡党,待人热情,又能做一手贾喜爱吃的家乡饭菜。1986年贾改抄长篇小说《浮躁》就在他家。

去后,我被安排在计生委楼上的一间空屋里。计生委的领导极其关照,拿出了他们崭新的被褥,又买了电炉子专供我取暖,我对他们的接纳十分感激,说我实在没法回报他们,如果我是一个妇女,我宁愿让他们在我肚子上开一刀,完成一个计划生育的指标。一天两顿饭,除了按时去连成家吃饭,我就待在房子里改写这本书。整层楼上再没有住人,老鼠在过道里爬过,我也能听得它的声音。窗外临着街道,因不是繁华地段,又是寒冷的冬天,并没有喧嚣。只是太阳出来的中午,有一个黑脸的老头总在窗外楼下的固定的树下卖鼠药,老头从不吆喝,却有节奏地一直敲一种竹板。那梆梆的声音先是心烦,由心烦而去欣赏,倒觉得这竹板响如寺院禅房的木鱼声,竟使我愈发心神安静了。先头的日子里,电炉子常要烧断,一天要修理六至八次;我不会修,就得喊连成来。那一日连成去乡下出了公差,电炉子又坏了,外边又刮风下雪,窗子的一块玻璃又撞碎在楼下,我冻得捏不住笔,起身拿报纸去夹在窗纱扇里挡风;刚夹好,风又把它张开;再去夹,再张开,只好拉闭了门往连成家去。袖手缩脖下得楼来,回头看三楼那个还飘动着破报纸的窗户,心里突然体会到了杜甫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的境界。

在户县住了20多天后,大荔县的作家马健涛闻讯后到户县看平凹并邀平凹到他家写作,平凹慨然应诺。

大荔位于西安东北120公里处,隶属渭南市,是古代同州府所在地,古城形状如龟,寓意长治久安。据说古城门上有一副对联概括了所管辖的县名,词曰:二华关大水,三城朝郃阳。二华概指华县、华阴,关指潼关,大指大荔,水指白水;三城是韩城、澄城、蒲城的合称,朝指朝邑,郃阳即今合阳。除因20世纪60年代修建三门峡水库撤销了朝邑归入大荔外,可见古同州管辖的地域与今天的渭南相似,因此可以说同州府相当于今天渭南市的地位,大荔则相似于今天的临渭区,是市府所在地,换句话说,就是陕西东府的政治经济和文化中心。

大荔地灵人杰,从远古大荔猿人遗址、汉代龙首渠遗址、唐代金龙塔到清代丰图义仓,名胜古迹遍地;自县北的铁镰山渭北风光、洛惠渠灌区、县南沙苑瓜果景区到黄河湿地垂钓农家乐,风景游玩处多多。代有名人,英才辈出,通晓儒术的唐太史严撰,政绩卓著的宋工部侍郎李周,犯颜直谏的元中书右丞相拜桂,文武兼备的明南京兵部尚书韩邦奇,清末“救时宰相”阎敬铭,新中国人民政府委员、教育部长张奚若,等等。

贾平凹与大荔有缘。早在20世纪70年代中后期,在陕西人民出版社工作的他深知生活之树常青,在为他人做嫁衣的同时,贾平凹利用一切机会深入生活,积累创作素材,他积极参加出版社组织的支援三夏劳动,到大荔农场夏收过,帮农场龙口夺食。割麦子时,听说晚饭喝汤,心里嘀咕:干这么重的农活,喝汤能行吗?待吃饭时却发现不光有稀饭,还有肉、豆腐、粉条和蔬菜的大烩菜,加上足有半斤的两个杠子馍,吃喝得肚儿圆,不禁鼓腹而歌,这才恍然大悟大荔人并不是外界传说的那样不讲情理,而是谦虚厚道,喝汤并不仅仅是喝稀饭而已。

1992年冬,贾平凹创作长篇小说《废都》,又一次光临大荔。原来早在80年代,贾平凹到商洛地区镇安县采风时,认识了在此工作的大荔人马健涛,此后俩人保持着友谊和联系。老马听说贾平凹离婚后躲在户县写小说,就到户县计划生育委员会办公楼上探望贾平凹,看到住所没有暖气,电炉子常坏,窗玻璃破了,用报纸遮挡着,贾平凹冻得手捏不住笔,便邀请贾平凹到他家写作。于是,贾平凹来到马健涛家——大荔城东北婆合乡邓家庄,开始了“流浪写作”(前二站在耀县和户县)的第三站的创作生活。《废都》后记对此作了真实的描写。

(在户县——笔者注)住过了二十余天,大荔县的一位朋友来看我,硬要我到他家去住,说他新置了一院新宅,有好几间空余的房子。于是连成亲自开车送我去了渭北的一个叫邓庄(应是邓家庄——笔者注)的村庄,我又在那里住过了二十天。这位朋友姓马,也是一位作家,我所住的是他家二楼上的一间小房。白日里,他在楼下看书写文章,或者逗弄他一岁多的孩子;我在楼上关门写作,我们谁也不理谁。只有到了晚上,两人在一处走六盘棋。我们的棋艺都很臭,但我们下得认真,从来没有悔过子儿。渭北的天气比户县还要冷,他家的楼房又在村头,后墙之外就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大平原,房子里虽然有煤火炉,我依然得借穿了他的一件羊皮背心,又买了一条棉裤,穿得臃臃肿肿。我个子原本不高,几乎成了一个圆球,每次下那陡陡的楼梯就想到如果一脚不慎滚下去,一定会骨碌碌直滚到院门口的。邓庄距县城五里多路,老马每日骑车进城去采买肉呀菜呀粉条呀什么的。他不在,他的媳妇抱了孩子也在村中串门去了。我的小房里烟气太大,打开门让敞着,我就站在楼栏杆处看着这个村子。正是天近黄昏,田野里浓雾又开始弥漫,村巷里有许多狗咬,邻家的鸡就扑扑棱棱往树上爬,这些鸡夜里要栖在树上,但竟要栖在四五丈高的杨树梢上,使我感到十分惊奇。

二十天里,我烧掉了他家好大一堆煤块,每顿的饭里都有豆腐,以致卖豆腐的小贩每日数次在大门外吆喝。他家的孩子刚刚走步,正是一刻也不安静地动手动脚,这孩子就与我熟了,常常偷偷从水泥楼梯台爬上来,冲着我不会说话地微笑。老马的媳妇笑着说:“这孩子喜欢你,怕将来也要学文学的。”我说,孩子长大干什么都可以,千万别让弄文学。这话或许不应该对老马的媳妇说,因为老马就是弄文学的,但我那时说这样的话是一片真诚。渭北农村的供电并不正常,动不动就停电了,没有电的晚上是可怕的,我静静地长坐在藤椅上不起,大睁着夜一样黑的眼睛。这个夜晚自然是失眠了,天亮时方睡着。醒时已经是11点了,迷迷糊糊睁开眼,第一个感觉里竟不知自己在哪儿。听得楼下老马的媳妇对老马说:“怎听不见他叔的咳嗽声,你去敲敲门,不敢中了煤气了!”我赶忙穿衣起来,走下楼去,说我是不会死的,上帝也不会让我无知无觉地自在死去的,却问:“我咳嗽得厉害吗?”老马的媳妇说:“是厉害,难道你不觉得?!”我对我的咳嗽确实没有经意,也是从那次以后留心起来,才知道我不停地咳嗽着。这恐怕是我抽烟太多的缘故。我曾经想,如果把这本书从构思到最后完稿的多半年时间里所抽的烟支连接起来,绝对地有一条长长的铁路那么长。

看来,《废都》这部荣获法国女评委文学奖、入选新中国成立以来长篇小说500部的千古奇书与大荔有缘,其中也有大荔豆腐粉条的营养,渗透着大荔的水土人情,不无渭北皇天后土上的精气神。

十几年后的2008年深秋的一天,贾平凹从合阳参加诗会路经大荔,应邀参观县城东16公里处的丰图义仓。丰图义仓是清末东阁大学士“救时宰相”阎敬铭退休回家乡后倡修的,始修于清光绪八年(1882),光绪十一年(1885)竣工后,慈禧太后朱批“天下第一仓”,驰名天下。

丰图义仓坐落在黄河西岸不远处的高坡上,坐北面南,高14.89米,东西宽133米,南北长83米,实占总面积11039平方米。整个义仓全为砖砌,建筑宏伟坚固,排水系统科学合理,一百多年后的今天还在使用着。

贾平凹抚摸着古老斑驳的仓砖,感慨古人的仁义智慧,挥笔题写了“义仓宏伟”四个大字。清代著名诗人袁枚有诗道:“江山也要伟人扶,神化丹青即画图。赖有岳于双少保,人间始觉重西湖。”意即地以人而名,景因人而重。贾平凹的题词,无疑使丰图义仓这一名胜古迹锦上添花,必将为大荔的文化旅游事业带来福祉。这也是对需写作于斯的回报吧。

贾平凹在大荔写作期间,孙见喜代表朋友们赴大荔看望平凹,并请他回答大家关心的问题:

问:听说你最近写的这部作品代表你对人生的最新思考,不少朋友都想先睹为快,不知何时在何地发表?

答:你看么,正写个长篇哩!我从乡下到城市20年了,还没写过关于城市的作品哩,我一直想写一部有关古城西安的长篇小说。我想,西安不是北京,不是上海,也不是广州,西安有西安的特点。为此,我酝酿了好几年,1992年8月才正式动笔。至于何时在何地发表与出版,我还没考虑,现在只忙着把活儿做好。

问:你这部书叫什么名字?你主要写城市的什么?答:书名叫《废都》。以前发表过一个中篇也是这个名儿,但那是写一个废弃的小城里的事儿,而这部长篇我试图真正地写一下都市生活,阐述古城里的一种“废都意识”,内容是写古都里一些当代人的生活。我常常想,《金瓶梅》《红楼梦》也写的是城市生活,但现代人写城市生活的作品为什么总没有这两部作品里的那种味呢?当然,封建时期的城市毕竟和现在的城市不是一回事儿,但如果能表现出现在城市人的生活,又能传达出像古典名著中的那一种味儿,那就太好了。基于这种考虑,正是为要寻找到这样一种感觉,我寻了几年,迟迟没有动笔。现在感受到,在写作的过程中,心里很畅美。至于到底如何,出来你再看吧!

问:找了你很久,竟不知你躲在渭北乡下写作,这里的创作环境怎么样?静吗?作为已习惯城市生活的当代作家,在这里生活能适应吗?吃什么?冷吗?

答:很静,很出活,从后窗看到农民在地里劳动,我想我也和他们一样。吃的家常饭,暖的煤炉子,没电视,没报纸,没广播,也没日历,今天是几号啦?(这时他把门关严,说很冷。问他身上紧裹的羊皮褂是才买的吗,他说是借房主家的。)

问:前一时,有关作家体制的讨论很热烈,比如王蒙有“作家不养说”,而上海一些作家又反问:“养了我们什么?医药费都报销不了!”对此,你有何见解?

答:我不管这些事。给了就吃,不给就寻着吃。问:近几年,报上不断有某作家被写作累死的报道,而你又说写作是很快活的事,难道你真的写起来不累?你每天写几个钟头?从几点到几点?有娱乐吗?

答:累是累的,累的只是抄稿子的时候。人是活精神哩,作为作家,身累,累不死。作家的死不可能是写死的吧?我没有固定的写作时间,能写就写。一天时间里,几乎一半时间都在娱乐,下棋呀,打麻将呀,逗房东的孩子呀,调剂过来了,呼呼呼就写开了。

问:我接到全国各地朋友成百封来信,都希望了解你最近的情况。答:是吗?还有这么多人问候呀?一切都正常嘛!噢,是出来时间不短啦,家里一定来了不少信,这一本书写得太长啦!(说着他对院子里的女主人喊:“老孙是代表好多人来看我的,中午是不是给弄些包谷搅团招待一下?”)

问:你能对关心你的朋友说些什么吗?答:我在这说谁也听不着,我只有尽快把这部作品写成功。问:你还在做文化的苦旅吗?据说文人“下海”已成风潮,你是否也想过下海的事?有传言说你准备办个“贾平凹出版公司”,此话当真?

答:“下海”,或者不“下海”,都是一种生存方式。现在,人人都有选择生存方式的自由。我除了写作再不会别的。我过去怎样现在还怎样。至于“贾平凹出版公司”的事儿,我没听说过。

当贾平凹所带的稿纸用完了最后的一张,他又返回户县,住在了先前住过的“为秋风所破的”房间里。

这时已经月满,年也将尽,“五豆”“腊八”二十三,县城里的人多起来,忙忙碌碌筹办年货。我也抓紧着我的工作,每日无论如何不能少于七千字的速度。李氏夫妇瞧我脸面发胀,食欲不振,想方设法地变换饭菜的花样,但我还是病了,而且严重的失眠。我知道一走近书桌,书里的庄之蝶、唐宛儿、柳月在纠缠我;一离开书桌躺在床上,又是现实生活中纷乱的人事在困扰我。为了摆脱现实生活中人事的困扰,我只有面对了庄之蝶和庄之蝶的女人,我也就常常处于一种现实与幻想混在一起无法分清的境界里。这本书的写作,实在是上帝给我太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惩罚,明明是一朵光亮美艳的火焰,给了我这只黑暗中的飞蛾兴奋和追求,但诱我近去了却把我烧毁。

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我终于写完了全书的最后一个字。对我来说,多事的一九九二年终于让我写完了。我不知道新的一年我将会如何地生活,我也不知道这部苦难之作命运又是怎样。从大年的三十到正月的十五,我每日回坐在书桌前目注着那四十万字的书稿,我不愿动手翻开一页。这一部比我以前的作品更优秀呢,还是情况更糟?是完成了一桩夙命呢,还是上苍的一场戏弄?一切都是茫然,茫然如我不知我生前为何物所变、死后又变何物。我便在未作全书最后的一次润色工作前写下这篇短文,目的是让我记住这本书带给我的无法向人说清的苦难,记住在生命的苦难中又唯一能安妥我破碎了的灵魂的这本书。

贾平凹的担忧不无道理,书中讽刺时弊的歌谣,带色的性描写,埙吹奏出的悲凉调儿都是不大合时宜的。我的大学老师、中国神秘文化研究会会长、著名文艺评论家、《贾平凹论》作者费秉勋教授在看完《废都》手稿后不是往常的点头颔首,而是出人意料地摇了摇头,贾平凹和在场的朋友急忙请教,费老师却秘而不宣。直到《废都》出版后,在一次电台热线讨论时,待几个读者对小说提出质疑和非议以后,费老师才一吐真言,此处打住,详见下文。

后来当《废都》争议蜂起并受到批评甚至批判时,作为评论家,费老师又出人意料地前所未有地主编起《废都大评》,并由香港的出版社出版,对引导人们正确理解这部备受误读的小说起了导读作用。可见费老师不仅是一位有远见卓识的预言家,而且是一位有胆有识的文学评论家。

自20世纪90年代初,贾平凹长篇小说《浮躁》荣获美国美孚飞马文学奖;三毛去世前致信贾平凹对其作品推崇备至,致使贾平凹声名大振,其著作也日益畅销起来。所以出版界风闻贾平凹又新写了一部城市生活的《废都》后,蜂拥而至。北京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太白文艺出版社、花城出版社等国内十几家出版社争先恐后与贾平凹联系,表示愿意出版《废都》。

最终花落北京出版社,问其缘故,贾平凹说一是信任,二是回报。在他创作初期,北京出版社及其所属的《十月》杂志社伸出了友谊之手,刊发或出版过他的《腊月正月》《鸡窝洼的人家》等作品。侯琪、田珍颖等资深编辑的非凡胆识、敬业精神和严谨作风都给他留下了难忘的印象。贾平凹在《我所认识的几位编辑》一文中,写他1983年去北京开会,当时创作处于窘境,心绪十分坏,不愿见人。侯琪和同事去宾馆探望他,劝他说:“是是非非的议论不要管它,关键是自己的创作!你要下个狠劲,多到生活中去,拿出几部作品。心里闷的时候,可以多给我们写写信,说些情况,作品一时不好发,就寄给我们!”这次谈话时间并不长,但“给我的印象最深,心里感到很温暖。返回西安不久,我就请人作了《达摩面壁图》悬挂在书房,只身一人去商州山地,‘落草’‘流浪’了,后来就写出《鸡窝洼的人家》《腊月正月》等一批商州系列小说来”。

1985年,贾平凹进入顺境,“我创作热情高,创作处境较顺利,发表了好多作品,感觉亦很良好。冬天里将一部15万字的小说(《浮躁》)又寄给了她(侯琪),心想一定会很快发表的。可20多天后收到回信,竟严厉批评了我,说这部小说写得太粗,要发表是绝对可以的,但不能要求只够发表水平,‘要拿出高质量的东西来,要珍惜自己的名誉!’我当时大惊,遂将原稿又细细看了一遍,也顿觉面红耳赤。冷静三天后,便决定将十五万字全部作废,从头再写。我对我爱人说:‘记住这个编辑,在我困难的时候她用烈火烧我,在我顺利的时候她用凉水激我,此人难得啊!’”

足足有二寸厚的《废都》的手稿是由陕籍文学评论家白烨带往北京并转交北京出版社的。这时侯琪已退休,由《十月》副主编、陕籍资深编辑田珍颖做《废都》的责任编辑。

关于争夺《废都》的出版权及组稿过程,田珍颖说:“关于组稿的时间,很难回答准确。平凹有许多著名的中篇小说,刊发在《十月》上,如《鸡窝洼的人家》《天狗》《腊月正月》等。我们对平凹的作品是十分重视的。当然,平凹的作品在许多刊物上都发表过,都产生了极大的社会效益。因此,许多刊物都关注他的创作情况。大约是1991年,我在西安的一个会上见到平凹,我们谈天说地之中,自然论起他的创作。他说,他对《十月》感情很深,他会不断地把自己的作品给《十月》。我回北京后不久,和他于信件来往中,得知他有写长篇的打算。从此,我们十分关注他的创作动向。其间,他为我的长篇报告文学《风雨人生》一书写序时,我得知他将要躲起来写长篇,遂去信表示要‘敲定’这长篇。这期间,他寄给我一部中篇《晚雨》,复信中言明这是土匪系列的最后一篇。

《晚雨》发表在当年《十月》上,头条。从此,我开始全力追踪他的长篇,直到1993年初,《废都》成稿时,他寄我一信,我们关于《废都》的约稿过程,才画了一个句号。”

其实,后来很多出版社仍不甘心,去找贾平凹争夺《废都》的出版权。当时贾平凹已经收了一家出版社两万元的订金,田珍颖闻讯后,和贾平凹商谈达成一致,贾平凹便把那家出版社的订金退了。“经济上我们没有优势,但我们有对书稿的理解,他就把版权交给了我所在的北京出版社。”田珍颖后来如此回忆说。

田珍颖花了两天两夜,几乎一口气读完了《废都》。那一日,厚厚的一叠《废都》,平凹那密密麻麻小巧玲珑的40万字,看得田珍颖两眼昏花,却亢奋异常。她把《废都》的最后一页重重地拍在案头,心中禁不住冒出这句话——“平凹,咱们聊聊。”

于是,就以这家常话当题,与平凹自在地聊上一聊。聊聊,当是在极入神的情况下,方能聊得畅快,聊得有兴致。但田珍颖料定,近期平凹难有这样的心境和环境。

田珍颖还是禁不住给贾平凹写了长长的一封信:

我对你说:你这40万字,字字沉重,又字字潇洒。你听了,不作声,只缓缓吐出一口浓浓的烟。那烟竟在你头上,绕顶三周,不肯飘去。这样子,令我想起《废都》中的男主人公庄之蝶。庄之蝶不是平凹。他有平凹的沉重,却远不及平凹的潇洒——

平凹的潇洒,在骨子里,如同他的沉重在骨子里一样;平凹的潇洒,毫无张扬,有时甚至以大智若愚之态表现着。

不是平凹的庄之蝶,却带上了平凹的思考的血脉,在偌大的《废都》中游荡,他负荷着龙一般宏伟的传统文化,面对着令人惊心动魄的现实;他企望振奋如雄鹰,但他却须时时舔抚自己受伤的翅膀。平凹狠心地用重笔把庄之蝶压得喘息不得,只许他实在疲惫无助时,靠在废都的古城墙边歇歇脚,听听那呜咽如泣的埙声。然而,这歇息只在须臾间,几笔色勒后,平凹就又挥起大笔杆,赶庄之蝶上路了。

我说:平凹,你把几辈人的苦闷,全压在庄之蝶的心上了。平凹说:他总被什么阴影罩着,话说得沉沉的,还皱了一下眉,仿佛那阴影也罩着他。其实,苦闷就是生命。倘若非把苦闷看作一种情绪,它也是与生俱来,也要与生俱灭——它全在生命的始终里。平凹,你不是就在苦闷中写出《废都》的吗?那时,你的心在困境中,灾难和苦难轮番地折磨你;那时,你的心,被从胸膛里掏出来,直直地吊在你的眼前,让你瞪着眼看它如何挣扎着“怦怦”地跳,如何痛苦地揉搓抽搐;那时,你连泪都流不出来,你神不守舍地挨着日子,你白天怕天黑,天黑了又怕天亮,你常在停电的晚上,大睁着夜一样黑的眼睛,独自坐到天明。你就立在这种欲死欲活的苦闷中,生生地煎熬出了《废都》。

平凹,苦闷使你有了充实的生命;苦闷就是你的生命!倘若没有苦闷,何来你对人生的咀嚼,何来你对生命的认识,何来庄之蝶,又何来40万字的《废都》?

还是说庄之蝶吧,你没有刻意地修饰他,你也不必刻意地修饰他。因为,他不是突然来到你的面前,他早在你的心里,你用心血一点一滴地养育着他,你和他血脉相通的过了几十年。到你40岁的时候,你终于养大了他,他几乎和你同时达到人生的成熟。于是,你那么流着泪或不流泪的想着他;那么把自己关在闭紧门窗拉严窗帘的小屋里写着他;那么一根一根抽着烟,让烟雾重重包裹着你写着他……当你终于写完他,把那支捏出汗水的笔,用力地远远地掷去的时候,他就那么活生生地站在你的面前,带着你给他的蹙的双眉,带着你给他的智慧的觉悟,带着觉悟后更加的苦闷。那天是腊月二十九,年关在即。你为庄之蝶画上了句号。于是,对你来说,这世界是又多了一个人——庄之蝶。

平凹,对苦闷的庄之蝶、冲撞的庄之蝶、觉悟的庄之蝶,你却没有给他一条出路。你一直写他想走出废都,你让他东冲西撞,你让他入木三分地看穿人生,你让他到处寻找走出废都的缘由和力量,你甚至逼得他在偌大一个废都中一无所有,只剩下三个字的一个名字,而还让那仅三个字的名字常常被别人叫着写着用着骂着,但你仍不让他走出废都。你吝啬地在他想去海南闯一闯时,只让他走到到火车站,然后你很残忍地让他在这时中风倒下。

我问你:不能让庄之蝶出走,另寻一个天地吗?你断然回答:像他这样的人,去了海南,或许比在废都更觉得糟糕。

我在声讨你残忍的同时,却被你这句话深深地震动了。他使我深信,你把庄之蝶了解得彻头彻尾彻里彻外,他的举手投足,其凿凿依据皆在你心中。

你不走俗人俗事的套数——让人物最后出走,这从娜拉起,至今走了多少人。生活中,人是无奈才出走,而文人也是写得无奈了才写成出走。你熟知庄之蝶的前生今世,你果断地让他倒在中风之时,就不肯再延续一点点笔墨。

聊到这里,我在悲叹庄之蝶的悲剧命运时,眼前依次出现废都厚实的古城墙,呜呜作响的埙声,废都那永远罩着历史尘埃的天和地,和废都芸芸的男女老少,他们与眼前倒在火车站的庄之蝶,有着多么天然多么深厚又多么割舍不断的如血肉般的情丝,它们不会让他就这么走了,如同他也难以和生他养他给他荣辱的废都断裂一样。

但,平凹,你却没有让庄之蝶死,他只是中风了。你说:我有个预感不能让他死。听了你这话,我不禁笑了。过去,你我多次关于神秘文化的交谈,又浮在耳边。想起你说过的一句话:文章属天地早有了的,只是你有没有宿命可得到。也许,你是顺乎“天地早有了的”,安排了庄之蝶的命运。而我却觉得,这是你嚼透了的庄之蝶的心迹,嚼出了味道,于是,也写出了味道——让他中风的味道,让他病而不死的味道。

如果,庄之蝶还会出现在你今后的哪篇小说中,他将是何种形象呢?你会让他怎样地中风却活着、活着却中风?我想,恐怕他会变成你新作品中的一个脚步——奇特的脚步。你将通过他的双眼,静静地冷峻地看着繁华喧闹的人生,沉默却犀利地剖开眼前的每一个人的五脏六腑。那时,你又会有一篇令人难以预料的好文章。

平凹,我说庄之蝶没有你的潇洒。你听着,纹丝不动。

其实,我说的潇洒,并非飘浮着的轻松——这种轻松太肤浅太单薄,有时它也会飘向玩世不恭。我说的潇洒,是深藏于你心中一种悟性,一种对人生剖掘得犀利的得心应手,一种超凡脱俗的大器。唯有这种潇洒才能写出真实的毫不做作的苦闷,倘若你平凹仅属于这苦闷,仅在这苦闷的拘囿中,那反倒写不出这苦闷了,你是在这苦闷中,苦透,闷透了,大胜于在沸水中血水中的九次的煮熬浸泡;你是从苦闷中揉搓了自己后,又带着苦闷,去超脱了苦闷。

于是,废都才有了那潇洒那悟性那大器。你曾把写《废都》时的自己比作飞蛾,把写这本书比作自己被光亮美艳的火焰所诱。你说自己倾尽心血地写了这书,写完了书,如飞蛾扑火一样,自己也毁灭了。听了这话,我觉得很有些悲壮。我理解这悲壮。

你又说,这本书的写作,是上帝给你的太大的安慰和太大的惩罚。我从这话里,觉出你的苦闷的升华和你的毁灭的光灿。

或许,当你提笔写《废都》之始,你的灵魂是破碎的——你被生活煎熬,也被自己煎熬,你把自己的灵魂分割成40万块破碎的灵魂,垒起了洋洋《废都》时,你已掬聚起了那破碎,而黏合了一个完整。只是,它不再是过去的你的灵魂,你重塑了自己,也重塑了你的文学。但,你打碎了过去,却并不丢弃过去,你精心地重新组合了它们,给他们新鲜的血脉。否则,那《废都》怎能让人仍然认定是贾平凹的呢?

关于灵魂的破碎与完整,是你在《废都》的后记中引出的话题。其实,我以为你在构筑《废都》的大梁大椽时,你破碎灵魂的凝合,常在不知不觉中,只是你太去感觉那破碎带来的痛楚,而忽略了这凝聚这黏合的雄壮。

你记得在户县那间小屋里,窗上玻璃被风訇然拍碎时,你是怎样地迎着那猛扑进来的寒风,用报纸去抵御,用自己的后背去阻挡,你好勇敢!而当时,你只是匆匆品尝了凄苦,却不曾听到那破窗而入的大风说:贾平凹,我无奈你!大风过后,你悲壮地吟诵《茅屋为秋风所破歌》,大呼“安得广厦”。那时,你有个多么结实多么饱经沧桑的胸臆,你早已不是多少年前那个苦苦的商州娃,你成了一棵蔚然大树。我没问过你,那天大风拍窗肆虐时,你是否为自己的凄苦流了眼泪。但我断定,当你用自己的瘦弱的脊背堵着破窗时,你是把眼泪抹到心口上,去黏合了你破碎的心。那一刻,你多么强大!

《废都》动笔于耀县的热天里。但,却有个叫锦阳川的凉爽地方托盛着你,使你不受溽热。锦阳川里的桃曲坡,漫坡的浓绿和野花,簇围着你。你远离了人群,却靠近了天地,得天之灵、地之气,你何愁没有好文章。

你定会记着那桃曲坡的水库,大水三千,伺候着独独一个你,何等气派!曾在你的一本书的作者简介里,看到你是1952年出生,那是龙年。你来到这汤汤大水之边,岂不应了水走蛟龙的磅礴吉言。当你跑着跳着扑进那大水时,你不觉得那本作洋洋之观的大水,顷刻柔顺如绸。它用温暖的胸膛容纳着你,用亲人般的双臂托举着你。你是水之滋润,千古美文已漾起在你的胸臆。不然,你何能一日七千字地笔走龙蛇,又何能有后来户县冬日里的最后收成。

平凹,其实,当你动笔于《废都》的第一个字时,你已开始在修补自己灵魂上的裂伤。这修补的过程,恰是《废都》从写作到完成的过程。或许,修补后的灵魂,还有伤口的裂痕,甚至,哪个部位,远未补好,或只长出了粉红色的嫩肉。但,这又何妨!难道已到不惑之年的你,还留着一双少有沧桑的眼睛!

你将永远带着一个修补了却仍有伤痕的灵魂,终其一生。其实,这一点,在你的理智里,是早已明白无误的。不信,你看看你是怎么安排《废都》中你的人物的——你让声名赫赫的当代作家庄之蝶,有家不可归,终致中风于火车站;你让一代书法大师龚靖元,生而沉溺于赌博,死而缘起于赌博的破产;你让颇有才华的画家汪希眠,成为拜金狂徒,以画售假画而赚取暴利,而他的守空房的老婆,成了庄之蝶的情人,汪希眠则徒有其家;你让艺术家阮知非走穴下海,于灯红酒绿中丧失自我,当他因成巨富而被人打瞎双眼时,只能换成狗眼聊度后半生。他们,哪个也无圆满可言。倘若他们也要俯视自己的灵魂时,其破碎之态,堪以入目吗?

生活自身就是破碎的。无破碎,哪来那么多姿多彩!——这话太残酷,仿佛是让你贾平凹安于破碎忍于破碎。但,这不是我的本意。

我想说的意思,是这样——《废都》,就是四十岁的贾平凹。

3月12日,田珍颖撰写了《废都》审稿报告,内容如下:

这是一部奇书——它不能用好或不好的简单标准来衡量。它是作者对自己过去创作生涯的大思考、大总结,乃至大生发。这其中或许也有对过去创作中某些方面的否定。《后记》中,真实地反映了作者在写《废都》时的种种思考,及于思考中的挣扎和冲闯;而最终于深深的痛苦与觉悟中,写出了他的第一部城市小说。

小说情节起落不止,但显然它不依托于大起大落之中,而是它更真实更切近地写出了生活,而摒弃了为创作而雕饰出的虚伪。真实使这部小说光彩四射——真的人、真的事、真的社会、真的美丑、爱憎、真的情感、真的语言、动作……正由于有了这真,你读后才觉得忘不了,才觉得被扰乱,被吸引。

小说笔触的焦点,在文化圈中的人。作者熟悉这些人,如同熟悉自己,因而,能写出人物的内里,写出平常人看不见的东西,让你读了,不得不叹服,就是“这一个”!

庄之蝶,是作者笔下的风流才子。他多少带着些“多余人”的色彩。全部小说中的人人事事,皆因他起,皆与他相关。他无处不显示他内心的多重层次,他的如挣扎的追求,他的悲哀的沉沦。对这个人物,作者尽力于客观的描述,近于无褒无贬,又似亦褒亦贬。着力于展开他的真实的心的经历,把他写成了一个活生生的人。

在一个“性”字的标志下,庄之蝶尤其表现了他的追求和沉沦。他期望从性中追求美,但他又在这追求中显出丑;他意识到了这丑的出现,于是,又在这丑的展现中去追求美。如此循环,形成了一个真实的人物——庄之蝶。

庄之蝶之经历,是许多人经历阶段的总和。这总和,给了这人物以分量和层次。使它作为艺术形象,而显得饱满而丰厚。

其他形形色色的男人,笔墨均淡于庄之蝶,但他们和他共同组成了社会之一隅,并在这一隅中共沉浮共表现,形成了一个难得的众生之图。孟云房的演变,阮、龚的经历,钟主编的委屈求生委屈求死,周敏的人生寻隙,皆写在真实之中。人物们牵牵连连,与庄之蝶共结成许多网扣,而覆盖了一片真实的生活。

值得注意的是,庄之蝶的有为和无为的矛盾,恰是当前许多文人(或其他人)社会心态的曝光。这有为和无为之间,难划界限,常是于有为中而无为。这种相悖心态的交替,正体现了在嬗变的社会形态中,人的适应于不适应,人的求适应而难适应的社会生存状态。

庄之蝶的这有为与无为的共存,在孟云房、周敏等人物身上,皆有不同形式的表现,可见这是一种社会心态。小说中,极为成功的是描绘了一个女人的群落,几乎每人一个鲜明的性格,这性格又寓于每人不同的经历中,因而显得扎实而不虚妄。其中最成功的是唐宛儿、牛月清和柳月,连出场不多的人物阿灿也是光彩四射,令人久也难忘。

女人全系于一个“爱”字,可谓为一个“爱”字,折腾得死去活来,又各有各的爱法,各有各的对爱的解释。各有各的爱的结局。

每一个女人,都有一个委委婉婉的故事,她们在故事中走出走进,让你连眉眼都看得清楚。

值得注意的是,作者对笔下的女人,用笔多褒扬,又洒了深深的怜惜之泪,全无世俗的眼光。而对他所褒扬的女人的结局——亦是爱的结局,却又都用悲笔勾勒,无一喜庆圆满。这是《废都》中一个值得研究的现象。

与女人的阵营比,男人的阵营则显得强大复杂得多,但无论男女,皆勾连成社会之一隅。让他们在社会大背景上,演出悲剧或喜剧。

《废都》的大社会背景的描绘,铺展的极自然而宏伟,这不仅使人物无不打上社会之烙印,又始终使人物以自己之小与社会之大保持着反差。

除了人物成为主要骨骼,支撑了这部小说庞大的框架外,作者还用自己恣肆的思考,充实着这部小说的肌肉。作者将自己的思考,分散于人物,形成这部作品中思考的主体。这还不够,视角的多方位,使作品中的牛也成为一个思考的角度。细读牛的心理,有许多值得品味之处。而另一个非常人——庄之蝶的老岳母,又构成一个极为特殊的视角。这个神经不正常的老人,常制造一个阴森森的氛围,并从中透视出鬼的世界。这看来荒诞的一笔,却大大地延展了人的社会的空间,把人鬼交融,从而引起一些异常的想象与思考。

小说中各种各样的思考及引发的思考,都充实了小说的血肉。小说中另一成功之处,在于历史与文化渲染成的氛围。这氛围浑然而成,又硕大无比地包容了全部作品。如阵阵出现的埙声,显示了古都、故都、废都的特定环境和特定历史。人物似从这埙中走来、走出,有的人物又似最终走进这埙声(如庄、唐)。埙声制造了一个古远而压抑的氛围。冲出这氛围是十分艰难的,因而这埙声又似时时提醒着这“艰难”二字。除此之外,对寺院、宗教、占卜、字画、民俗、茶、文物的铺叙,除了使作品厚实外,又渲染了一个大民族的特定的文化与社会氛围。由此,一下子膨胀了古都,使它成了一个大历史的包容,而全无了这个特定废都的局限。

书中对性的描写,成为人们将要十分关注的问题。通读全篇,方知性描写在书中绝不游离于情节之外,而全是为了显示庄和他的女人们的心理世界,显现庄近乎变态的心理,显示了情感世界中的爱与恨、慈善和凶恶、宽容和抱负,乃至生与死。作者注明“删去多少字”,已回避了最细处。作者认为,保留的部分,是为了人物、情节乃至全书的需要。

我尊重作者对性情节的处理。我认为,本书中的性描写确非为标新立异,而是作者挖掘和表现人物的一个基点、一个区域、一个尺度。

这本书应受到充分的肯定。我希望能展眼看到它在大文学范畴里,将要占取的位置,而不可以某些技术原因而委屈了它。

文学面临强大的冲击。纯文学(或严肃文学)的范畴,不可划得太小,太绝对。

发现和推出上乘之作,将是我们固守大文学阵地的有力举措。建议《废都》刊发(在北京出版社所属的《十月》发表),并出书。

《十月》1993年4月首发贾平凹《废都》。

1993年4月2日晚11点,与笔者同住在王家巷出版社家属院的孙见喜兄来电说,贾平凹在他家,叫笔者和妻子去谝闲传。放下电话,已有睡意的笔者顿时精神大振,急忙更衣赶往对面楼上的见喜家。久日未见的贾平凹颧骨凸显,明显消瘦,握手寒暄后,笔者打趣说:政协委员回来了。他笑了笑问:还好吧?落座,他看见笔者穿的公安裤,说笔者成公安了。笔者说是便衣警察。遂谈起下班路上遭坏人抢劫又协助公安抓住抢劫者的经历,平凹听得很认真,说不定当写作素材在收集呢。接着说起《贾平凹与〈废都〉》征文,马健涛、何丹萌、金平、方英文等文友写稿和来稿的情况。说起萧乾先生来信,贾平凹说:“那老头是世界上最好的老人,你把他的信保存好,那是很有价值的。何海霞给吴三大的信被夹在旧书中被人买了,那信就拍卖了6万元。”

正说着,妻子帮见喜妻子做好面条端来,平凹说面条切得过长,像星条旗,应切成三角的旗花面。那样,他能吃三碗。看来他很注重饭的型。

吃完夜餐,我拿出《读者导报》刊发的拙作《贾平凹的读书法》和关于费秉勋先生《贾平凹论》的书评递给贾平凹。他看后说不错,就收藏了样报。

说起神秘现象,贾平凹说他年轻时和一个女子谈恋爱时,月夜走入一片麦地,两个小时转来转去才转出来。又说在丹凤县城,他去买卫生纸,归来迷了路,转了四个小时才摸回到家。又说记得一个女讨饭的长得白白净净,面带微笑,后听说叫狼吃得光剩个头,以后他脑子里老留着那个形象。还说他在西安有时也迷路。我说有同感。

凌晨两点多,邀平凹、丹萌到我家休息。洗后,仍无睡意,又聊了起来,谈起《废都》,平凹说此书三易其稿,三稿共写了五个多月。丹萌说该作历史沉淀不够。平凹说主要是写日常生活,想写出《红楼梦》《金瓶梅》的味道。我说收破烂的老头像《红楼梦》中的空空道人,谣儿像古诗。我认为女性形象刻画普遍成功,相对而言,男性形象薄弱些。女性中的牛月清、唐宛儿、柳月都不错,男主人公庄之蝶当然也成功,但其他男性苍白些。平凹说《十月》副主编田珍颖认为这是一部奇书,庄之蝶、唐宛儿、牛月清刻画得最成功,是罕见的文学形象。我说开头的四朵花被烧死,一个太阳变四个太阳,太光明反而使人看不见,是否全书故事寓意或象征?平凹同意说,成四朵花者是庄之蝶,亡四朵花者也是庄之蝶。花由他带的杨贵妃墓土长出,最后被他不慎烫死。妻子说庄之蝶像平凹,平凹忙说莫对号入座,说费秉勋老师也有此担心。平凹说知情者可能引起联想,但读者才不管呢。他担心有些党政要人对号入座,如市长、人大主任等。

有人插话说没在陕西出也好,不然有可能卡壳。平凹说:“就是,若责任编辑审稿拿不准,请示复审、终审,一级级上去,就麻烦啦,还是在北京出零干(陕西方言,简单的意思)。”他透露说《十月》杂志今年第四期,大约7月全文发表,同时北京出版社出书。杂志发行10万册,书已被书商包发10万册。我说:“看你的手稿挺舒服,是否有气功?”他点头同意说:“你若对某人有好感,对方的功就与你通了;若无好感,就不会有功通。”我说:“你的字写得整齐,善始善终,可出个影印本。”他说可以,还能赚。我说有收藏价值。他说要出大开本,因为两边有改动的。我说这可行,这也是出版史上的创举。平凹说他记得鲁迅的诗集出过手迹本。

又说起唐宛儿,平凹说那样的女人对男人有诱惑力,热情好动,知道充分展示女人的魅力。男人也喜欢这样的女人。但这样的女人命运也惨。我看唐宛儿的心性也高,不停地追求,而她的丈夫对她不好,虐待她,家庭不好导致她私奔。

妻子插话说唐宛儿抛弃丈夫、儿子私奔,最后悲惨是自找的。平凹不同意,认为唐宛儿最后被丈夫虐待有铺垫作用,不幸的婚姻是唐宛儿悲惨命运的根源之一。说到柳月,平凹说这是许多保姆形象的概括。说起他家的保姆,是妻子的远亲,说不得。临走,把表、袜子等不属于她的东西都卷走了。他们虽然看见,也未说什么。说到书中牛月清的母亲的形象,平凹说原型是中医科大夫的母亲,八十多岁了,不吃不喝半个多月,还在说话,说邻居三口吵得她不得安宁,哪有这样的邻居!死后埋在他老伴的坟边,打开坟一看,原来有一家三口埋在了坟边,大夫这才恍然大悟。我说卖馍的那一段与整个作品缺乏有机的联系,平凹同意说那一段写得不好。我提出应该把裙带关系反映一下,平凹认为那样难写出味道来,把政治斗争作为背景轻描淡写,着力写常人的日常生活。

5月,笔者拟了11个有关《废都》的问题,请平凹作答,大约半月后收到平凹的《废都》创作问答:

一、《废都》构思于何时?为何名为《废都》?打腹稿起于前年,创作欲的涌动则更早。真正决定可以动笔了,其具体构思是在去年初。取名《废都》,基于在这之前我曾写过一个中篇也叫《废都》,但那个《废都》并未能表现我对一个特定的古都的认识和思考。所以,此《废都》不是彼《废都》。我是陕西本土人,进城前在乡下生活了十九年,入城却是二十一年了,从事创作以来,一直写乡下的生活,没有一部小说写到城市。写城市生活是我梦寐以求的事,我之所以迟迟没有写出,是我找不着一种感觉,即进入一种境界的角度,一种语感。在四十岁的一九九二年,我终于有了觉悟,创作欲极强烈,我几乎越来越能看清我要写的一切,我就精神抖擞地动笔了。“废都”二字最早起源于我对西安的认识,西安是历史名城,是文化古都,但已在很早很早的时代里这里就不再成为国都了。作为西安人,虽所处的城市早已败落,但潜意识里其曾是十三个王朝之都的自豪得意并未消尽,甚至更强烈。随着时代的前进,别的城市突飞猛进,西安在政治军事经济诸方面已无什么优势,这对西安人是一个悲哀,由此滋生一种自卑性的自尊,一种无奈性的放达和一种尴尬性的焦虑。西安的这种古都——故都——废都的心态是极典型的,我对此产生兴趣。但当我构思时,我并不认为我仅是来写西安的,觉得扩而大之,西安在中国来说是废都,中国在地球上来说是废都,地球在宇宙来说是废都。从某种意义上讲,西安人的心态恰是中国人的心态。这样我才在写作中定这个废都为西安城,旨在突破某一城市的限制而大而化之,来写中国人,来写一个世纪末的人。

二、《废都》创作初,有提纲吗?或画有结构图吗?我的创作往往是不停地列提纲,不停地来鲜活人人事事,直到一切清晰,方定下最后提纲,这样的工作比实际操作时间长数倍,艰辛成十倍。但是,这一次写《废都》,定下了提纲,操作时却全然打乱了,当动笔写到五万字,提纲已于我毫无作用,我只按着小说中的人事往下走,我几乎最后收拢不住了。因为我写的是一群男男女女的日常生活,一切要平实,语言不要任何人为地修饰,不需要任何主观性的感情渲染色彩,日常生活是无序的随意的,所以我不能框得太死,不能人为地故意要什么故意不要什么。河流在心中只是有一个流动的方位,没有设计到什么地方有山、有湾、有桥的。我曾经对一个朋友讲过全部的人物关系,一边讲一边用笔在纸上画,讲完了,纸上竟出现一个互相交往的一张图。我喜欢对朋友说人物关系,旨在加深人物之间的关系,怕写时搞乱了。

三、《废都》的主人公有生活原型吗?我对小说中的人物十分熟悉,他们是我21年城市生活中所接触过的人事,但在《废都》里一旦确立了具体名姓,一切都是在虚构了。如我在平日吃饭,吃过牛肉、羊肉、猪肉、蛇肉,而我并不就长了一身牛的羊的猪的蛇的肉,我身上的肉只是人肉。

四、《废都》是否再次佐证作家要写自己最熟悉的名言吗?我觉得是这样的。《废都》是我迄今写的最顺手最自然的一部书。

我对文化圈的人事太熟悉,以至于知道十分只写出了一二分,在写作时常常因事情太多而不知该写哪一件。作品完成后,曾后悔有许多极有趣的事未能写进去。

五、书中的谣辞是你收集的还是他人提供的?谣辞在整个作品中起什么作用?

谣辞有我收集的,也有过别人来提供。有三个朋友给我提供过七八页纸的谣辞,我仅用了其四分之一。谣辞的运用是作为一个社会大背景来处理的。

六、有人说庄之蝶像“多余人”,你以为呢?有人这么说了。我想了想,有这么个味儿。但我写时脑子里没有闪过这个词。庄之蝶是废都里一个奋斗者,追求者,堕落者,觉悟者,牺牲者。他活得最自在,恰恰又最累,又最尴尬。他一直想有作为,但最后却无为,一直想适应,却无法适应。

七、《废都》塑造了一群女人,哪个你最满意?我满意唐宛儿、柳月、牛月清。八、周敏自始至终于城墙上吹埙,埙声回荡于作品中,是否就是作品的一种基调?可以这么说,埙声是《废都》的基调,最宜于《废都》。它吹动的是一种人生的悲凉。废都里的人不悲壮,也不凄凉,只是悲凉。九、据悉,你写作时,曾随身带着某女作家的一本诗集,是否从中汲取素材或感受什么的?是的。这位女作家叫范术婉,她声名不大,但我极欣赏她的才气。

她的诗集给我许多感受,我从中得到了许多关于女人的感觉。我再次向她致谢。她的才华确实在千人之上。

十、据说在国内许多地方的订货会上,《废都》被订了几十万册,中国电视制作中心和许多省市电视台,以及许多电台在极短的时间里就来要求改编电视连续剧和广播,这是否出于你的预料?

在作品写完后,我有两个估计,一是此书或许不得发表、出版,或许将红火。它不是死得干脆,就是活得顽皮,反正不会不死不活地存在。

十一、对于广大读者,就《废都》你还想说些什么?我希望读者喜欢《废都》,如果来读,我盼望读得慢一些,细一些。

这部书没有传奇色彩,无大的故事。但我知道现在许多人已经不能安静来读书了。

是的,随着社会转型,人们心浮气躁,很难静下心来读书了,即使读书也是一目十行,或者挑选感兴趣的东西读,难免断章取义,看走了眼,甚至误读。后来《废都》出版后的大热与大冷甚至被禁与此不无关系。

1993年7月,《十月》第四期全文刊发了《废都》,印数为10万册,后又加印十几万册,创该杂志创办以来发行量的新高。同时,北京出版社出版了《废都》单行本,初版印数20万册,不久脱销,北京出版社及另外六家出版社紧急再版或租型印制《废都》达近百万册,发往全国各地,大有铺天盖地之势。在北京出版的《废都》首先火爆了京城,发表《废都》的《十月》杂志成了最抢手的杂志,小书摊上的《废都》单行本有的超出了原定价12.50元卖到了十四五块钱,堪称洛阳纸贵数《废都》。文学圈子里的人,后来发展到各行各业的人们见面大多谈的是看没看《废都》,怎么看《废都》,几乎是逢人便要说《废都》。

笔者的大学老师张书省曾赋诗一首记述了当年《废都》问世后的盛况:

癸酉夏赋《废都潮》:

《废都》出版,古都沸腾。书摊处处叫卖声。作者动情,读者动容,癸酉仲夏书浪涌。街谈巷议任评论:有言可比《金瓶梅》,还说堪追《红楼梦》。读者明鉴,自有一杆秤。

《废都》出版,社会震动。谁说文学无效应?作者远群众,信笔自多情,赝品当然冷板凳。文学亦得上市场,浅陋自当遭冷漠,力作理应受欢迎。作家诸君,纵马任尔骋!

记得是1994年春夏之交,大约是六月份,世界杯已开赛。我与妻等人陪平凹去咸阳市北五县之一的旬邑去游览,中午路经偏僻的淳化县城吃饭,吃饭时竟被店主认出,拿出珍藏的《废都》请平凹签名,由此可见《废都》影响之广大和深远。

随着《废都》的走红,一些误传和谣传不胫而走,比如关于《废都》稿费100万元的误传。原来某省委宣传部的女干部,也是贾平凹的熟人,写了一篇关于《废都》出版的文章,《星期天》报刊发生校对失误,将1000字150元的稿费中的“字”漏掉了,而成了稿费1000150元。如果在现在,一部40多万字的长篇小说稿费或版费1000000元也不算什么新闻,但在当时却是个新闻,因为那时给作者的大多是基本稿酬,几万元最多十万元就了不得了。当时北京出版社给《废都》的稿费仅6万元。当时笔者组织编辑的《贾平凹与〈废都〉》中的《〈废都〉稿费之谜》一文就予以了澄清。

“平凹确实没有赚到钱,这对他很不公平。”田珍颖后来澄清了多年大家对《废都》稿费的一个误读,很多人认为贾平凹因为《废都》“大赚”其实是错误的。

“《废都》被禁后,他只拿到6万元的稿酬,因为被禁,出版社合同就此废弃。那个时候,作者和编辑压力很大,也顾不得按照法律履行合同,我也是借此来公布真实稿费,也是给平凹一个公平的说法。”《废都》解禁后,田珍颖如此对记者说。

《废都》的火爆不仅在京城,像星火燎原一样蔓延到全国各地,在西安、成都等地的热销势头几近洛阳纸贵的程度。据悉,在陕西,短短几个月,就销出了7万册,这种情况在纯文学中是罕见的。对此《废都》现象,著名评论家蔡葵认为一是与在出书过程中作者得了100万元稿酬的误传有关系,一个是跟《废都》写性有突破的传言有关系。贾平凹本来就是在读者中很有影响的作家,这些传言更大大增加了人们对《废都》的期望值。著名评论家雷达认为,《废都》的火爆有其复杂原因,要冷静观之。

出版前的舆论声势,以讹传讹,制造悬念,固然是一方面原因,更重要还在作品本身。因为现今的读者也并非一味盲从,争着看总有争着看的理由。依我看,一是好看,有情趣,引人入胜,把当今的人情世态写活了;二是此书抓住了当今一部分人的典型社会情绪和心态,表达了一种深层次的惶惑、不安、浮躁和迷茫;三是毋庸讳言的大胆、直率的性描写,招徕了不少人的好奇。所以,《废都》“火”,不单单是出版界“炒”出来的。

著名评论家白烨认为,《废都》的火爆主要原因还是在于贾平凹本人,他在读者中具有较大的知名度和影响力。在此之前,他的许多作品已经呈现出畅销的势头,人们对他的长篇新作抱有更大的期望是理所当然的。当然,另外的因素也不可忽视,那就是100万元稿费和“现代《金瓶梅》”的误传和批判,给《废都》平添了种种神秘性。问题是,几十万册的《十月》杂志供不应求,近四十万册的书也都热销不衰,说明作品本身确有魅力,值得一读。

《废都》在钟楼书店举办《废都》签名售书时,几十米的长龙般的队伍令人惊奇,这是1978年某些中外名著解禁时曾经出现过的罕见现象。

短短几个月在西安就销售了7万多册,这种畅销在当代文学史和出版史上恐怕是空前绝后的。

风闻《废都》将要被禁,一些书商私自提价,从原价的12.50元相继提高到20元,25元,30元,甚至50元。一度连贾平凹也托笔者给他寻购《废都》。当时笔者好不容易在一家名叫博文的书店里找到几本《废都》,贾平凹见到后如获至宝,锁入柜中自存。《废都》被禁后不久,一次到贾平凹家乡商州检查出版物市场时,在商洛市新华书店发现《废都》,笔者责令他们下架。不久,有朋友要去北京办事,说对方点名要《废都》,朋友几次求助于笔者,无奈便想起了曾在商洛市新华书店发现的《废都》,便托商州的亲友打听,果然还有十几本,全部收购,最终以每本80元与友成交。

随《废都》畅销而来的是对《废都》的全国性争论。1993年8月11日,在陕西经济广播电台直播室里,贾平凹、王愚(中国小说评论学会副会长,下简称王,特邀主持人)、董子竹(西安市戏剧研究所研究员,下简称董)、费秉勋(中国神秘文化研究会会长、西北大学中文系教授,下简称费)、王仲生(西安师范学院中文系教授,下简称仲)、邢小利(《小说评论》编辑,下简称邢)出席《废都》大讨论,由江涵(电台主持人,下简称江)、王东升(电台主持人,下简称东)主持。

江、东:《废都》现在在市面上比较走红,不仅在西安,即使在北京买《废都》也是排大队,据说在书店已经脱销,几乎是家喻户晓、老幼皆知了。

王:现在排长队现象已很少见,除了过去拿票证买东西,很少见过这样的文学现象,这种现象实在是可喜可贺。今天我们把平凹同志找来,还有这么多评论家,都是为《废都》写过文章、发表过谈话的专家,跟广大读者探讨一下:《废都》为什么会不胫而走?为什么会受到这么多读者的欢迎?为什么能在文学界引起这么大的反响?开篇先请作家谈谈创作这部力作当时是怎么考虑的?怎么写出来的?这恐怕是读者想知道的,平凹你看怎么样?

贾:这部书拿我自己来讲,也是去年这个时候动笔的,构思酝酿的时间也是很长的。对我来讲,以前都是写商州系列小说的,但到这部小说就写了城市了,我写这部书的过程中,自己也是追求把现代的一段生活表现出来,就写一个心灵史吧,心灵轨迹。这部书出来后,有幸能被广大读者来阅读,几次记者采访时,我说对于这部书,严格来讲,读时希望读得慢一些,细一些。当然这部书可能引起一些争论,仁者见仁,智者见智吧,咋样谈都可以,今天这么多评论家都来了,我也想听听他们的意见,一些高见。

王:任何一部书,如果出来任何响声都没有,那么这个作家恐怕也是很苦恼的吧,听说子竹写了长文章,子竹先谈吧。

董:我这个人以偏激出名,不过我觉得要站在世界人类文化大变革的背景上来看《废都》,它是人类文化转型期的一部杰作,这是我对《废都》最基本的评价。说人类文化的转型期,这在西方比较明确,但对我们还显得不明了,因为我们现在人类的心态比较乱,不知到哪儿转,不知自己从哪儿来,到哪儿去。但在西方,这个转型期比较突出。看《废都》要注意这么两个特点:第一,他写实是个外壳,他不是写个人的,他大包全人类,小包整个废都地区人的心理震颤,世态人心,这是一个特点;第二个特点,他再没有像过去的小说那么外求,我们看过去任何一部小说,都是把谁打倒了就好了,把谁战胜了,我们就好了。《废都》说:只有战胜了你自己,你才好得了。它没有外在的东西作为借口,你只有战胜你自己,因此你看这部小说,最好联系到自己的生活震颤,联系自己是怎样战胜自己,怎样在战胜自己中适应社会,进一步达到实现人为什么是人,怎么就能成为人,我到底是谁。回答这些问题,不用《废都》,而是根据《废都》提示你来回答,这样看就能把《废都》看懂。不要找画家是谁?作家是谁?越找越糊涂,因为他写实是外壳,是借喻,若把它写成实实在在的,它就不是《废都》了。所以我认为读《废都》要换一副眼镜,要用多重眼镜。《废都》的作者也是给安的三棱镜,第一个是社会层面,那个拾破烂的老头是社会层面的象征;牛代表的是传统文化,农业文化;老太太也是个象征,是谁也说不清的人的命运,人的生命活动。这三层构成三棱镜,然后透过这三棱镜来看这里每个人的活动,不光是人在活动,而是一个精神在活动,一种心灵在活动,一种文化心理震颤在活动,这个时候你才能真正抓到《废都》的要害之处。

王:我看这真可以说是石破天惊之语,说到《废都》这么多特点,不仅仅是你自己从里面归纳出来,而且可以看出来该怎么读,那么看你读的对呢,还是别人读的对呢?请费教授来讲讲。

费:平凹说过这本书是安妥他灵魂的一本书。我自己认为,他在层面写实的时候,创造了自己的意象世界,我认为这本书是宣发或泄发人生的苦闷,这在中国古典文学中也带有普遍性,清代的红学家在谈《红楼梦》时提到《水浒》《聊斋》,他认为《聊斋》的骨髓是魂鬼艺术,《水浒》的骨髓是假强盗以诉孤愤,《红楼梦》是假儿女以诉幽愤,同是一把辛酸泪啊。《废都》也是抒发苦闷,通过意象抒发他自己生命悲凉的东西,所以写法和咱们习惯的一些东西写法不同,习惯的东西爱直截了当把他写出来。而《废都》是借男女之情的曲径表情达意。

王:《废都》无非是属于废都的背景下,一群文化人的挣扎、奋斗、苦闷。不知王教授有什么高见?

仲:我觉得《废都》是平凹给我们建构的一个意象世界。我觉得这种意象世界与我们一般的文学作品还有所区别。一般文学作品毫无疑问是审美创造活动,但这种审美创造活动在现实生活中或心理心态的建构层面上,而平凹的《废都》我觉得超越了现实生活、社会心理、社会心态这么一个内容,已进入人的灵性,甚至捕捉到人的神性,对人生、人性的挖掘显然要深一些、广一些。我们一定要把作品中描写的内容看作是浮在海面上的冰山,我们只看到冰山的这一部分,而在海水之下有一个非常广大深厚的东西,是我们一般人所没有看到的。表面上看是实,而且实得不能再实了,但你要看到作品的另一面,就是大虚、特虚,如奶牛,我觉得奶牛是一种来自大自然的声音,一种来自文化的呼应;还有埙,一种古乐,是一种远古文化的呼应,天籁地声;还有岳母吧,使人进入一种鬼神世界,这实际上是把人生活的各个方面都涉及了,显然已大大地开拓了它的艺术空间,换句话说,你不要把奶牛、埙、岳母仅仅看做一种氛围,实际已有机进入作品。第二,作品所描写的具体内容,如庄之蝶,还有几个文化人,本身也具有形而上。

费:在结构上,这三者也有相当深的寓意,一个收破烂的老头,一个是牛,这在结构上讲,不仅仅是起了一个桥梁或连接作用,它还有深刻的寓意,如收破烂的老头使作品立体的空间有相当大的扩展,这个老汉以及所说的谣儿,反映了时代的政治的特点,牛代表着中国传统文化,不仅如此,牛作为哲学家所发表的议论,具有现代意识,如对城市的社会病,秩序的混乱,社会的发展等等,牛都作了思考,另外还有庄之蝶的岳母,这与近年来有关人体科学、灵魂学等有关。

仲:另一方面,从主人公,从活跃在书中的人物看,他们本身的一些思考、一些苦闷,也不仅仅是形而上的,而有形而下的意义。邢:我对《废都》最突出的感受是我觉得它是一本奇书,感到它有传统小说的影子,有旧小说的感觉,但是一种全新的感受。其中写了四大名人,主要写的是作家庄之蝶,是名人、文化人,但也有闲人的味道,最主要的特征还是文人,在社会转型期,他的精神状态。

王:在新旧文化冲撞的怪圈中,庄之蝶想走出来,但永远没走出来。

邢:就像陕西人说的活得很泼烦,有所适应又不适应,说有什么理想又没有理想,写出了现实生活中的一种尴尬,思想上的迷茫,咱们中国文学从建国以后的《创业史》、伤痕文学、寻根文学发展到如今的贾平凹小说,使人感到世纪末文人灵魂挣扎的痛苦。

费:这在古典文学中带有普遍性,如《聊斋》中的《秦女》等,他们的苦闷有政治上的、人生上的各个方面。

董:庄之蝶的四个女人,我分别把她们定为贤淑之女,她是传统文化的代表。如牛月清,为什么姓牛呢?她是牛的女儿。再一个是唐宛儿,她是野女,不知她是从哪儿来的,说是从潼关来的,你找不到她家,也不知她要走到哪里去,她说过,她最大的愿望是从钟楼大钟表上跳下来自杀一回,这是当代女性的一个特点。再一个是侠女,如阿灿,阿灿是个理想的女性。还有柳月,是村女,这四个女人是庄之蝶灵魂的大活动,和这四个女人的纠葛实际上是庄之蝶灵魂大搏斗的形象化。

邢:但是我觉得在这四个女性中,平凹对乡下来的两个女性还是写得饱满,充满了感情,写得非常好。

仲:冯至讲过:“我骄傲我的成功,实际上我否定了自己。”庄之蝶的形象实际上是现代知识分子在现代文明中的焦灼和痛苦,在重重包围中希望冲出重围,但不能够。

董:庄之蝶的精神可概括为书中所提到的“求缺”,他老不想圆满,实际上人圆满了就停止了,恰恰求缺精神是最可贵的精神,这是知识分子应该有的一种人格精神,所以我觉得这种求缺精神使庄之蝶左冲右突、左撞右杀,寻找一种新的文化,有没有一种文化,人不像现在这样活,我觉得如果不高攀的话,我认为《废都》应该说是一部当代的《离骚》。

王:《废都》中两个从农村来的女性写得很美。我对平凹讲过,《废都》中的主人公是他过去小说中所不具备的,是作者对文艺的一种新发现,我们读作品时常常惊异作者在新作中给我们一种新的感受。

邢:我把《废都》和《红楼梦》作个比较,《红楼梦》写了好多女性,平凹写唐宛儿、柳月、牛月清写得倒很丰满,但不够丰实,即形象写得丰满,而心理写得不够。

董:《废都》的女主人公既是活生生的人,还是某种形象、符号、意象,它是庄之蝶灵魂的一部分,也是人类心态的一部分,还是我们时代的某一类型人的心态,人的灵性,她不是实像、照抄现实,它是建构人类灵魂大裂变的意象性的艺术殿堂。

王:从《废都》看出,平凹这几年潜心于东方审美的东西,从中看出中国人的一种审美追求。

听众甲:想请教贾平凹先生几个问题,我未看完《废都》,还剩几十页,正在看。觉得它挺像《金瓶梅》,难怪人称其为当代《金瓶梅》,这本书里的一些性描写十分直白露骨,也许这是寓意比喻,但看起来觉得不美。另外书中描写的女人和文人,在我看来,文人修养应是比较高的,但庄之蝶爱上的、喜欢上的,或朋友、或情人,总之与他发生纠葛的女人没有一个档次高的,看了觉得怪怪的。

贾:这个问题嘛,对于作品中性的描写,作为作家,当时不是把性纯粹作为性,是把它作为描写人物的一个尺度、一个区域或一个基点,这点嘛,老董你谈谈吧。

董:这位同志,你作为一个女士能够这么敏感,我是非常同情(理解)的。的确,一般的女同志可能会对这点反感,但我认为,这是个意象世界,我提醒你注意几个问题,一个是庄之蝶最大的特点是求缺,他根本不想把自己当作文人,文人实际上是一种社会角色,他真正达到一定知名度就想摆脱社会对他的这种称呼,他不想靠文人这种外在的社会角色活着,而追求我本来是个人。再一个他追求女性时,并不是在追求女性,实际上是自己灵魂的一种对象化,如他和牛月清不知怎么搞的,怎么也搞不到一起,实际上牛月清是个贤妻良母,为什么搞不到一块,原因就在于他们有一种文化上的差异,如牛月清比较满足眼前的生活,求圆了,而庄之蝶恰恰不想求圆,圆本身太苦闷了,他想求缺,但求缺得来的不是灵魂的大升华,而是灵魂的大堕落,这实际上是个怪圈。人类往往是越追求的东西,最后发现越不是。大家看是不是这种情况,人是不是这么个心态。因此,性描写更多的是人类心态的一种展示,为什么要以性描写来展示人类的心态呢?因为性生活的一刹那间,人的言耳心身意,它往往不起作用,就是那灵性的东西在起作用,实际上庄之蝶想进入一种非人化的灵性境界,但没有达到,只有在性的一刹那,好似达到,好似没达到,是一种人性与非人性之间的交合点,之所以对《废都》评价这么高,实际上现在很多现代人都不要被自己的言耳心身意束缚死了,新的世界是什么样?谁都不知道,但人们就要追求,追求是人类进步的一个重要动力。

听众乙:感谢贾平凹老师为读者写出了一部力作,读了《废都》使我们的心里掀起了波澜,它比贾平凹老师以前的作品更丰富、更深刻。第一遍看,觉得很平淡;第二遍看,觉得有些意义;第三遍看,简直使我心里放了一块石头一样,说出了我心里说不出的一种东西,我向贾平凹老师表示真挚的感谢。

贾:谢谢您。听众乙:贾老师,听说你身体不好?贾:对。

听众乙:您的身体再承受不了打击了。祝您保重您的身体。贾:谢谢。

听众乙:听说您担任西安市文联主席?贾:是啊。

听众乙:您能不能辞去一切行政上的职务,一心一意搞创作,以满足我们读者的需要。

贾:首先感谢您,感谢您的理解,文联主席嘛,虽然兼着,但具体事干得不多。

听众乙:贾老师,您以后有什么打算?

贾:现在还不知下一步的打算,现在还在休整阶段,恐怕一时不会再写啥长的东西。

听众丙:我想对《废都》提出一点看法,我觉得它写的是当代都市生活,但给人的感觉是写现实的作品,还有读的过程中,给人的跨度很大,我觉得有点不太协调。另外,作品中的女性都很可爱,但给我们的印象是穿着高跟鞋、睡袍,涂着口红,画着眼影,好像接待客人的模样,给人比较低级的感觉,跟庄之蝶这样的作家好像不是一个档次的,如唐宛儿身上的动物属性的东西表现得太强烈,她和庄之蝶一见面就做爱。

董:是不是爱得没理由?听众丙:是的。

董:其实,仔细探讨一下,在这种状态下,人类完全有充分的理由和充分的逻辑的爱,到底有多少?

听众丙:不到50%。

董:对。听众丙:就像《查泰莱夫人的情人》中的查泰莱夫人,她在长期的压抑的情况下这种性的宣泄,她又有很强烈的追求,但唐宛儿是出于什么样的环境呢?我看她是病态的。

董:你说她是病态的是非常正确的,她像高加林一样冲出农村,到城市后并没有什么更明确的追求。从一种旧的文化刚刚进入一种新的文化,在新的文化中,她的一切都是新的。我们不要具体讨论哪一个人的灵魂和具体的做法,为什么?这部小说的目的和我们看的小说不一样,像按过去看卡列尼娜一样把她看成是活生生的人,因为她并不具有象征性。至于语言问题,整个《废都》40万字,基本上是叙述,差不多没有描写,这个不知你注意到没有?

听众丙:注意到了。董:这里就有一个未出面的人物,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人物,他就是贾平凹本人,它和过去的小说不一样,过去小说是客观描述,现在是主观叙述我和我的人类的心态变化,因而他的语言风格不见得要和它写的现在之间构成一种等同关系,恰恰是一种不等同的差异关系,才能构成一种特殊的意象世界。不知你注意到这点没有?

听众丙:对,我刚才说了我的文学修养和素质还不够,但我觉得文学作品应给人一种美的感觉,可我觉得这部作品中的角色,特别是主角有自己的意义,我觉得他50%是虚的,50%是真的。董:我提示一下,你觉得阿灿这个人低级不低级?听众丙:我觉得她比较庸俗吧。董:哦,你是这么理解的。听众丙:她还算层次不太低,好像受过教育的人。

董:而庄之蝶就希望自己成为最平凡最平凡的人,他才能认识到人到底是什么。这里的阿灿正是他理想的升华,这个人物表象看来俗,骨子里却是一副侠义之气,那个升华不是一般的文雅所能代替的升华。

王:不要忘记,作品人物处在文化转型时期,如果要在这种背景下把人物写得如何美若天仙,那反而使我们看歪了时代、社会。

董:这就是它与《红楼梦》的不同,《红楼梦》是一个在文化定型期所产生的作品,它的文化已经定型了,所以它的任务就显得文雅、高尚、美;而我们这个时代是一个文化转型期,你现在很难找到一个现代中国人公认的维系人心的社会标准。美国人是个人至上,中国的道德标准在哪里?文化转型期,谁也说不清自己是怎么回事。

听众丁:我生活、工作在陕西,为陕西作家高兴,但感到《废都》与《红楼梦》有雷同,《红楼梦》写了四大家族,《废都》写了四大名人;《红楼梦》有个葫芦僧,在关键时候点拨一下,这儿有一个收破烂的人也经常是与世不同;最后庄之蝶坐火车要走,与贾宝玉出走也不知是否一种巧合?另外,作品中的性描写有什么作用?

贾:《红楼梦》在上小学和大学时看过,当然,现在有人说《废都》是《红楼梦》呀,是《金瓶梅》呀,《儒林外史》呀,我认为也不能那样类比,《废都》嘛它就是《废都》。《红楼梦》写四大家族,这写四大名人,这样类比恐怕就太那个了。至于那个卖破烂的老头,当时有两种意义,一是结构上的需要,一种调整吧,因为这部作品就没有分章,一气下来的,老头啊,老太太啊,还有牛啊,用来调节结构,另外,它不纯粹是结构需要,还直接进入作品。当然对于性的描写,这部书写到这方面了,引起争论主要是这方面,因为这部书出来时,好多人说看不懂,总想作品要表现个啥,对于这个问题,我一时也说不清,叫王老师说吧。

仲:实际上我觉得庄之蝶是《废都》中一个关键性人物,必须注意到,庄之蝶作为一个成了名的、誉满中外的作家,在成名后,又觉得失去了自我,就剩下“庄之蝶”三个字,即使名字也被人骂着、利用着,最后就觉得失去了他自己,我觉得这是一种现代人的困境,那么在这种困境之下,庄之蝶显然要寻回失去了的自我,金钱本是为人服务的,但现在金钱却控制了人,有的人成为拜金主义者,这就是马克思讲的异化现象。庄之蝶要摆脱异化,摆在他面前的选择有几种可能:一、全身心创作,当庄之蝶卷入一场官司后,曾痛苦地说,我要写长篇,但最后还是写不成;二、像其他文人一样,沉湎于声色犬马之中,但庄之蝶不愿沉溺,那么在这种精神危机中,几个女性出现在庄之蝶的生活之中。先把这种背景搞清楚。庄之蝶追求了,失落了,挣扎了,堕落了,庄之蝶走不出怪圈,追求,失落,再追求,再失落,最后不得不从废都中出走,但最后仍然走不出去。所以,关于庄之蝶和几个女性的描写,是否从这个角度考虑更合适些。

王:《废都》的贡献恐怕在于通过几个文化人心态的解剖和剖析,然后使我们懂得我们的文化演变的过程,人格精神的沦丧与追求,追求与沦丧互相抵消、互相发展的过程。

仲:庄之蝶对他所爱的女人,只是一种感情的投入,他主观想要求的,实际上没有达到。从美的基点出发最后堕落到丑,从爱出发堕落到丑,追求了,但失落了,又不甘心,还要追求。

董:把文化转型期人类的困境写出来了,大家注意到了,但文化转型时,都有一个重要的课题提出来,人到底是什么?我到底怎么活?人难道不按自己创造的已有文化一直活下去吗?这时就需要新的文化。

听众戊:贾平凹的作品我读过不少,《废都》也看过了。我和周围的朋友有另外一种观点,即性描写并没有什么可怕的,过去《金瓶梅》《红楼梦》中也有这方面的描写。问题是要提高审美层次。我认为《废都》是贾平凹创作中的一个飞跃,有的人不理解,谩骂,是不太好的,希望以后多讨论讨论,有助于我们阅读作品,希望评论界舆论界给我们广大读者以引导,以使我们读懂这部作品。我暂时虽读不懂,但我不认为像有的人所说的不美。

贾:谢谢。费:从这部书创作到出版,我有一个估计,不一定准确,我觉得平凹这部书有相当大的超前性,现代意识在中国还没有产生,因为现代意识是科技高度发展时产生的,现代意识现在只有极少数先知性文化素质高的人才有,所以我不主张平凹发表这部作品。从听众反应看,这部书目前还不会被很多人所理解,所以这部书价值是有的,也许是传世的,但出现的有些过早。

董:我觉得该出的自然会出,中国人的现代意识不是没有,而是没有被发现,或没有被开掘,当然,《废都》是有超前性的,若把这本书放在禅的观点看,就知道它真正的弱点在哪里,那就是太多的躁气,看完后觉得压抑得不得了,人生彼岸在哪里?回头便是岸。

听众戊:《废都》了不起,站得高,他写出了文人复杂心态,尤其是写出了文人压抑、不洁的一面,这是一般作家达不到的,所以可以说《废都》是无与伦比的。至于对性的描写,尽管比较多,但没有游离小说情节之外,是为了人物形象的丰满或为表现人物的心态,或压抑、或烦闷,是为了表现这些心态而描写性的,因而是很真实的,但读者有各种各样的层次,看性的层面也不同,不知贾先生写时考虑读者的接受能力没有?

贾:写的时候也有估计,各种看法是合理的,不写嘛实在也不行,尽量删减,但不要嘛,对表现人物又特别欠缺,写出后,社会上各个人的环境不一样,各有各的看法,所以有记者采访时,我希望看得细一些,看得慢些,透过性描写看作家所要表达的另外一种东西,写完后我就对人说这本书很容易被人看走了眼,弄不好就看到一边去了。

听众戊:费教授说《废都》发表得早了,我不敢苟同,我同意董子竹先生的看法,若说当代人都没有现代意识,也不对,部分人已具备了,已能理解世纪的转变。如果到普遍都有了现代意识,恐怕这本书的意义也就没有现在这么大了。

董:陕北老太太的剪纸,说明中国人已有现代意识了,只是不自觉意识罢了。

听众戊:另外,服装作为一种现象,60年代若穿波浪裙,别人一定认为是怪异的,但事实证明它是先进的、超前的。所以从这个意义上讲,《废都》是能传下去的。

次日,在陕西经济广播电台直播室里,陕西省文联副主席肖云儒(下简称肖),中国小说评论学会副会长王愚(下简称王),《小说评论》执行主编李星(下简称李),陕西师范大学教授畅广元(下简称畅)接着与听众就《废都》进行讨论。

肖:《废都》与当代小说拉开了距离,中国古典小说到了五四时期出现了一个大断层,五四以后的中国小说整个是按西方小说来接替中国的古典小说。后到三四十年代,在《讲话》精神的指导下,出现了革命的文艺,反过来在西方小说的基础上民族化,但整个还是按西方小说模式来搞的。那么《废都》使我们看到了从魏晋《世说新语》的志人小说到唐代的士人小说,直到明清的世情小说,如《金瓶梅》,最后到清末的谴责小说。

王:也有像鲁迅说的人情小说。肖:这样一条中国古典小说的复苏,与五四以来的小说拉开了距离,其意义很值得我们重视。还有一点,《废都》反映了我们小说审美历史观的转变,它从历史发展的主体文化距离感,认为老百姓真正的生存状态才是真正的历史,而文字的历史不见得是构成真正的中国历史。还有一点是创作上形象观的转变,原来的作品,现实主义也好,浪漫主义也好,主要是写人的二象二态,即形象和心象,或形态和心态,写物的外部动作和内心活动,那么《废都》这部作品则写了人的五象五态:形象、心象、性象、牲象(与动物对话)、预象(象征性),如拾破烂的老头、牛等。由写二象二态扩大到五象五态,人物从未有过的全面深刻在读者面前被剖开了,这对现实主义也是一种发展。总之,《废都》这部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有它自己的地位和作用。在宣传热之后,我们评论界认为不能用宣传热代替科学的评论,但科学的评论在深刻的基础上可以把这种热点持续下去。

听众:我看了两遍《废都》后弄不清在写什么,对《废都》比较费解,但我觉得贾(平凹)老师与他过去的写作风格不一样了,其实我在下边也遇到许多朋友对《废都》的理解问题。

李:从《浮躁》到《废都》,贾平凹创作出现了大的转折,贾平凹曾在《浮躁》序言中对他的创作很不满意,对创作的结果也很不满意,他认为《浮躁》塞得太满,他想什么时候能把小说写得轻松一些,空灵一些,大致意思就是这样。

肖:他想写得畅美一些。李:他认为《废都》写完后安妥了他的灵魂,自己比较满意。

小说的写法问题也是小说的欣赏问题,过去我们习惯把社会矛盾、冲突完全具体化,像《白鹿原》《浮躁》基本上是传统的现实主义写法,而欣赏《废都》就比较难,如冈察洛夫写的奥勃洛摩夫,写奴隶主,写俄国奴隶社会必然崩溃。它从奴隶主奥勃洛摩夫躺在床上写起,写到200页,主人公还未从床上起来。

王:从床上溜到沙发上了。

肖:写到第71页第一只袜子穿上了,第二只还未穿上。

李:这部作品没有具体写奴隶怎么反抗。咱们过去的作品也写剥削阶级怎么腐朽、腐败,而冈察洛夫对奥勃洛摩夫这个奴隶主的心态、生活状态的描写,使人觉得这个阶级实在腐朽到必须打倒的程度。我觉得贾平凹的《废都》的背景还比较清晰,当代都市生活的背景,但他基本把当代社会生活的矛盾、冲突,折射、融进、揉进了主人公庄之蝶的心理状态中,我觉得《废都》已超越了《浮躁》阶段,到了一种让人感到……

肖:《废都》有一个“废”的系列,废都、废宅、废道(废文化)、废人由此传达废的意识。

听众:目前文艺作品对描写性爱有所提高和增多。性爱是人类的一种追求,这些书觉得挺好的,过去个人隐私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而现在书中对人物的性心理描写得很细致,是否就这个问题探讨一下?

王:我们的社会长期处于封闭状态,对性采取讳莫如深的态度,如小说《金瓶梅》长期被禁。现在从人类进步、心理承受来看,性恐怕也是人类生存状态的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性问题不仅仅指的是官能的刺激,所以我觉得把性具体到我们文学作品中,要看性描写能不能为小说的情节、主题来服务,为人物性格的展开来服务,而不是简单地欣赏那些细节,这些细节讲起来也没有什么好处,因此我觉得首先得承认性爱的描写对目前文学创作来说是一次促进、进步,使人看到人的更深刻的生存状态,然而这个东西有时服从作品的整个审美追求、情节发展、主题揭示,如脱离了这些,那么这个作品就与黄色小报没有什么区别了。我希望我们的读者像鲁迅当年所说的,看一部小说从大处看,看它里边的审美追求,人物性格情节,反映社会的深度和广度,而在这些问题上要保持比较高的审美追求吧。

肖:我提供一个情况,贾平凹跟我聊天的时候,谈到他在写《废都》时比较真实的逼真地写到性生活有一个意图,即把每一家庭都存在的、每一对夫妇都存在的直接推到文字上来,产生一种尴尬,使社会、文化人产生一种尴尬。就是说他不是为写性而写性,他有一些想法,有他的美学追求。

李:曾镇南在北京说过一句话:“教育家跟艺术家在性问题上观念一直不一致,教育家更多考虑的是对下一代影响怎么样,社会效果如何?对艺术家而言,他是为了他的审美追求,为他的大艺术追求服务,这里边有矛盾,须好好处理,目前总的来说是突破这个禁区。”

王:曾镇南的话当然有道理,但目前上海已成立青少年性教育学会,最近他们开了一个热线电话,叫性教育热线咨询,这就是说在性问题上过去我们搞禁区、禁锢。西方某社会学家认为,长期性禁锢必然形成性神秘,而性神秘的结果只能导致性混乱和性犯罪,因为性神秘了,人就想偷吃禁果,反而不如用正式的一种美好的富于人性的内容去教育之,使其认识性是人的一种美好的追求。

听众:《废都》中有些空格,括号内说明删去多少字,请问这是贾(平凹)老师自己的意思还是编辑别的方面的原因?

李:据我所知,这是贾平凹自己的原因,也就是考虑到读者接受问题,他自己删的,不是编辑删的。

畅:要科学地评价文学作品,好在什么地方要加以科学的概括,弱点在什么地方,要实事求是地指出。比如《废都》,就我听到的关于《废都》的意见有三种,我把它概括为骂、俗、空。我们中国是传统的礼仪之邦,所以有人一看《废都》大量的性描写,认为不堪入目,他就要骂。俗,比如说《废都》,西安文化圈的有些人对号入座,看是不是写自己。再一个是空,有些评论不从实际出发,捧得很高,如说有的作品指出了人类如何办,将走什么道路的问题,这样说让我很费解。文学作品有三个层面,物理层面,心理层面,意义层面,上述的骂、俗、空大都是心理层面出现的问题。所谓骂,就是一看作品,就是看的性行为;俗,就是看作品中心人物像谁,心理停止在想象中,作品中的形象变成他生活中的人和事,因而他就俗了;空就是离开了心理层面,追求所谓的意义层面。如庄之蝶和牛月清过正常的夫妻生活的时候,庄之蝶得出我就像奸尸的结论,觉得没感情、没激情。当他和唐宛儿、柳月,那简直是……如果你仅从心理层面看,你觉得简直不堪入目,怎么能这样写,但是如果把这事意义化一下,就容易引起我们的深思,合法、符合既定伦理道德的,为什么就没有生气了呢?不合法的,必须隐秘进行的,为什么它是有生命的呢?这也不能俗看,家的什么,野的什么,这里边有深层的文化意义,我觉得这样体味文学作品,自然就把心理层面过渡到意义层面上去了。现在我们有些读者就脱离开具体描写,说得很空很大,人们也不易接受。所以我觉得,像《废都》这样的作品,确实很诡奇,一开始讲了,有一个奇花,开了四朵,最后自残到自己手里,有四个太阳,终于照得没有影子,庄之蝶不就自残到自己手里吗?四大名人不就自毁了吗?从这整个过程中,我们就可思索到,每一个人,特别是文化圈中的人都要考虑一下,在自己的现实生活中,整体的感觉是什么?从这个角度考虑,很可能就逼近了作品的真实意义,因此,我觉得不能架空来谈,说它好说它坏。对于《废都》的评价,在文学圈子里真正要评论好坏,就要注意几个问题:一个不能从简单的既定理论出发,就拿我这个搞理论的来说,脑子里就有过去的一套理论原则,容易从理论上出发框作品。千万不能从既定理论出发,应该确定从作品描写的生活包含的实实在在的意义去考虑,和自己的真实感受结合起来去思考、考虑一些问题。所以我对骂的、俗的、架空的态度都表示异议。

肖:现在这部作品面世不久,更细的评论还有待于认真地去进行,不能以热点宣传(这是必要的)代替科学评论。

上述讨论和争论可见专家学者和广大读者对《废都》的高度关注和不同看法之一斑。

肖云儒先生提倡的科学评论是十分必要的,因为这时随着《废都》的畅销全国和家喻户晓,《废都》成为街谈巷议的热门话题,有识之士意识或预感到《废都》可能会被看走了眼或误读,便组织有关《废都》的评介、评价和评论文章,以期引导读者正确理解这部奇书。

但林子大了,什么鸟都有。许多人一目十行或只挑着看《废都》中的性描写,甚至没有看《废都》,就人云亦云,乱批一通。尤其是一些年轻学者意气用事,误读或曲解了《废都》,抛出一系列火药味极浓的文章并结集出版《〈废都〉滋味》,使肆意曲解的评论甚嚣尘上,误导了《废都》的读者。

北京大学文学博士孟繁华在《〈废都〉滋味》一书中著文说:“这是一部‘嫖妓小说’。其赤裸的性描写,在现当代文学史上大概是空前的。性的隐秘性和其他含义在这里已荡然无存,只剩下人生理需求的放纵和刺激,从这个层面上说,它仅仅具备了商业的品格。”

陈之初说:“贾平凹是十年来中国社会不可多得的作家之一,但是,《废都》作为他第一部城市小说,不意竟颓废至于此,不由得叫人为他滥用才华、虚掷心血而惋惜了。《废都》是什么?外在的社会的‘废都化’写内在的、人物灵魂的‘废都化’构成了《废都》。一句话,《废都》是写社会衰世及人的末世心态。”

出版家伍杰说:“过去看过一些贾平凹的作品,认为他有才气,写得不错,印象很好。这次一看《废都》,使我不敢相信是他写的。改变了我过去对他的看法。以写这些东西讨好、吸引某些读者,这是作者的悲哀。看来,他并未尊重自己过去的成就,而愿意拿自己的艺术生命作践自己。”“《废都》宣扬的正是庄子思想的消极部分。主人公庄之蝶的名字就是庄周梦蝶。庄之蝶的言行,就是要像庄周那样,远离生活,远离现实。”“全书淫秽描写太多。写性爱达几十处之多,在性交技巧上,写得十分具体,十分露骨。庄之蝶是一个色鬼,见漂亮女人就想玩,千方百计要把她弄到手,并不是他对她有什么爱情,只是为了在她身上发泄。这样露骨的色情描写,在近年的公开出版物上是没有的,几乎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实在是忍无可忍。”“《废都》是一部坏书,不是一部好书。”

翻译家杨宪益赋诗批《废都》:

忽见书摊炒《废都》,贾生才调古今无。人心不足蛇吞象,财欲难填鬼画符。猛发新闻壮声势,自删词句弄玄虚。何如文字全除净,改绘春宫秘戏图。

肖立军:“我感觉这小说是一种病态、苍白、甚至阴暗的心理写照。

《废都》的面世,标志着中国当代文学、特别是当代小说创作,已走到了穷途末路的田地,实在令人悲哀。”

辛作良:“《废都》,贾平凹义无反顾的堕落。”李炜:“《废都》:蝼蚁之歌。”“读《废都》,多多少少是在读平凹的白日梦。其貌不扬的‘半残废’庄之蝶不就是那个一米六五的、貌不惊人的贾平凹的影子吗!这种虚幻的创造,正是贾平凹自卑情绪的最明显的表现。”

中国人民大学共产党史系研究生L:“《废都》是一部大黄书、淫书。从《废都》庄之蝶那里我看到贾平凹的形象。贾平凹与庄之蝶一样是一个大流氓。贾平凹曾留给我美好的形象,现在全没有了。他给我留下的新印象,是一个头戴小礼帽,身穿长袍,手摇芭蕉扇的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是一个十足的当代西门庆。”

成官泯:“《废都》:雕琢的艺术和死亡的性。”“《废都》好像是悲剧,但绝不能净化我们的心灵,因为它本不洁净。”

北京某大学中文系90级女学生陈小凤:“读了《废都》,使不少人对贾平凹的信心大降。”

女大学生王红:“《废都》是贾平凹的堕落之作,贾平凹从文学殿堂进入地摊文学的转变实在令人痛心。像贾平凹这样富有天才型的作家不应该放弃文学的精灵投入商业怀抱,这是贾平凹创作生涯中一次深刻的迷失甚至失败。”

何东:欲望杂烩汤。“《废都》中除去那官商两路的种种怪状,一群精神侏儒围着庄之蝶整日鸡鸣狗盗的情节当粗糙读外,其余的厚厚达半本竟全是‘毛片’(色情录像带)的旁白文字注释,而且‘毛片’还被注释得那么糟糕那么拙劣,作者似乎不精于此道的主观感觉,让人怀疑是从哪儿摹来的。”“在阅读本书的过程中,读者也许很有可能会产生一系列的生理反应,但然后呢?然后就像心里塞满猪毛驴肝一般,只留下那么一种脏乎乎臭烘烘的心理感觉。”

读者L:“贾平凹真是一个大混蛋、大流氓。《废都》纯粹是一本淫书。应该让贾平凹再进一次牛棚,最好让他坐牢。”

读者C:“你认为作家写性是堕落,应该对作家进行无产阶级专政,那么你明天干脆到毛泽东纪念堂跪哭,请他老人家复活再发动一次‘文化大革命’或‘1957年革命’。”

读者L:“是应该再发动一次‘文化大革命’,来教育教育中国的知识分子,特别是贾平凹这样的作家。中国必须通过斗争通过运动才能有精神文明的灿烂魅力。”

《废都》遭遇风波的关头,很多朋友因为《废都》被禁不敢与他再接近,但当年有两个人力挺《废都》,分别是季羡林和马原。“这一老一少的评价,在我最困难的时候给了我很大安慰。”贾平凹称,“当时季羡林说,20年后,《废都》会大放光芒。

消息传过来,我不信,别人更不信,有人还去北大问过季先生,证实了一下,季先生还是那么说。”

先锋小说代表人物马原认为:“《废都》在中国现当代文学里,‘空前地’把当代知识分子的一种无聊状态描写到极致。”他说《废都》里呈现的知识分子困境有“预见性”——“30年前中国知识分子还耻于谈钱,但是今天,我见了太多作家在权力和金钱面前的卑躬屈膝。我越来越看到身边的一些人越来越像《废都》里庄之蝶那一类人。”马原说,《废都》的当代意义仍然很强——“就像《儒林外史》里强烈的讽喻性,《废都》仍然可以让今天的知识分子‘照照镜子’。”他建议每一个自认为是知识分子的文化人,应该花两个小时重温一下《废都》。

早在1993年初,笔者就和孙见喜拟发征稿信,向全国的专家学者和文朋书友征集有关贾平凹创作尤其是《废都》创作的文章,不到半年,就收到数百篇文章,归纳整理,先后编辑出版了纪实性的《贾平凹与〈废都〉》(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逸闻性的《多色贾平凹》(陕西人民出版社1993年版)《贾平凹谜中谜》(太白文艺出版社1994年版),评论集《〈废都〉啊废都》(甘肃人民出版社1994年版),对贾平凹及其创作《废都》进行了实事求是的全面科学的评介、评价和评论,起到了很好的引导作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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