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慈将钥匙插入门上的钥匙孔中,另一只手握着门把,然后向左慢慢转动,随着”咔嗒”一声,夏念慈觉得自己像打开了那段被隔绝的数十年时光,心中不禁忐忑.
房中摆设与任何一个少女的房间其实并没有多大差别,不过一床一桌一柜,沾染着早已过时的少女气息,床上被子枕头早已被收拾好,妥贴安放着,桌上堆着几本旧书,大多是一些英国古典文学名著及少女刊物,夏念慈拉开桌下抽屉,里面放着一本红色封面的日记.想起之前沈君或者说的就是这本书了.
夏念慈站在桌边,环视着房间摆设,然后走向几近与天花板同高的大衣柜,打开柜门,忍不住”哗”一声喊了出来,柜中衣物奇多,打了亮片的纱裙,或是各种布料制成的旗袍,以及各式的洋装,各种衣物被保存良好.
夏念慈一年到头是牛仔裤衬衫,至多是套装或者为数不多的几条裙子,其实她对于外在衣物此类的物质都不甚讲究.但看了这一柜衣服之后,也忍不住发出惊叹.
心里果真不置信,到底爱美是每一个少女心中不容置喙的事实.不怪乎那年还是个孩子的沈君对看了这一柜子华衣裳后会始终念念不忘,夏念慈伸手摸着其中一套纱裙,拿了出来,被散开的裙裾仿佛还纠结着某次舞会上的衣香鬓影,夏念慈不禁神往.
放在胸前的裙子仿佛还有或浓或淡的香水气息.
正自低头怀想着母亲或者曾在少女时穿着这一裳白色裙子与父亲相拥跳舞,惊觉时光在房中游荡,旧时光转眼就在当前,看得她怔忡不知如何自处.
忽然听到眼前一声惊叹,原来沈瑜已经来到门前.看见夏念慈身前那条裙子,掩饰不住惊艳的语气,”原来小妹说的是真的,房间中真的有这么多的衣服.”
然后回过神,”你是怎么进来的?爷爷给你钥匙啦?”
夏念慈点了点头,然后将衣服放回衣柜中,看着沈瑜跟她刚才进来这个房间一样,仔细环绕着房间走了一圈,然后走到那个大衣柜前面,不住惊叹.
“姑姑的这一柜衣服当真是很多女生梦寐以求的.”
“你看看这些衣服,快看,这是Givenchy的.”说完不住伸手抚摸.
也许会觉得很肤浅,夏念慈从不觉得让一个人物质满足是种宠爱,但夏念慈觉得外公的确真的如舅舅所说,其实对于这个女儿百般疼爱.每个父亲对于孩子都带着各种表达形式不同的爱,夏渊或者从未为她置办此类华贵的衣服,但从小总是尽力满足她的各种要求.
沈瑜不住惊叹的声音,也吸引了在隔壁的沈君的注意,她缘声而来,看着被打开的房门,脸上的神色有些惊讶,然后看着门把上的钥匙,又恍若明白了.
她看着沈瑜站在衣柜前面,于是也跟着过去,两人对着衣服一阵动容.走了过去将房门关上.
夏念慈不觉嗤的一声笑了出来.
看着沈瑜脸上跃跃欲试的神情和试探的语气,点了点头.沈瑜跟沈君两人欢呼了一声,两人就直接在房中换起了衣服,因为少女身材其实大多接近,即使款式有些老旧过时,可是套在她们身上不觉老土,不觉看呆了夏念慈,母亲肯定也在某一个日夜,不断换着柜中衣物,只为找到一套适合某场约会的衣服.
两人少女心性,提着裙裾不断晃动,不时哈哈大笑.
夏念慈也不禁跟着莞尔,沈瑜提着一件红色的小礼服走了过来,坚持要她换上,夏念慈拗不过她,于是跟着在房中将衣服换下,甫一褪下身上衣服,夏念慈就发现房中突然静了下来,这才发现她们两人盯着她小腹上一道浅浅的疤痕看着.
夏念慈用手摸着拿到稍微浮现的浅浅痕迹,然后静静说:”这个是你们外甥女给我留下的礼物.”然后慢慢将裙子换上,手伸到后面拉起拉链.
沈瑜与沈君同时惊呼了出来,”姐姐,你已经有女儿了?”
夏念慈笑了出来,”是,你们已经是姨妈了.”
“今年几岁?她在哪里?为何不将她一起带来,爷爷还不知道他做外曾祖父了呢.”沈瑜在后边一边帮夏念慈拉起拉链,一边说道.
“3岁,她在赫尔辛基,我今年圣诞期间过去找她.”
“有无相片,她长得像姐姐吗?是跟着她父亲?”沈君倚在衣柜,双手放在身后说.
夏念慈摇了摇头,说:”相片在香港,其实我一年之中,见她不过数回,这是个很长的故事,或者你们不会有耐心听的.”
沈瑜与沈君同时在心中默然,之于夏念慈,或者这是个不快的故事.
何必要人再自揭伤疤呢?已经是成年人了,所以都懂得要有所保留,适可而止,而不是一味不知进退,咄咄逼人.
夏念慈在落地镜子目前看了一下,才发现自己其实长得不像父亲,她只遗传了母亲的样子,至于性格,其实跟父亲一样.
夏念慈看着两个表妹仍旧局促不知如何开口,只得轻轻说:”其实故事,大多不快,这也是大多数年轻人不愿回忆往事的原因.而所幸我们还年轻,其实无论是身上的,或者是心灵上的创伤,都会好得很快的.”
两人听完不禁动容,然后点了点头.
“姐姐,圣诞节可以和你一起去吗?”
沈君在旁边点头,看着她一脸询问的神情.
夏念慈点了点头,心中不禁觉得其实这两个表妹心地何其单纯.
两人于是又拿着衣柜中的衣服一次次换上,对着镜子或者彼此说各种评价的话,心中掩饰不住的雀跃,小心翼翼换下,然后又挂了回去,因为觉得是姑母遗物,所以小心保护,即使觉得万分喜爱,也只是换上不住发出感慨.
夏念慈拥着那件小礼服坐在书桌前,拉开抽屉拿出那本日记本,但是并没有翻开,只是盯着那个封面发呆,想起了其实她跟自己的母亲一样,丢下自己的女儿在异国,所以说宿命其实是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遗传意味,母女两人均有着自己说不出的酸楚与苦衷.
她自始至终其实都没有怪过母亲,也无从怪起,只因她也在重蹈她的覆辙.
倘若她母亲不对,她其实也没有什么资格可以去苛责母亲.
想到这里,夏念慈其实很想念那个远在赫尔辛基的孩子.
当时母亲也比思念她的吧.
身后响起了一身窸窸窣窣的声音,沈君提着一套紫色裙子慢慢走近,她发现了夏念慈手中的那本日记,然后”咦”了一声,夏念慈侧头看着她.
“这本就是爷爷当时在看的那本书了,原来是日记,我那时还以为是书.”
“难怪当时爷爷看了会哭,想必上面应该写了不少姑姑的心事.”沈君说完就跑过去帮沈瑜整理衣服了.
夏念慈心中一阵恻然,所以说命运这词真的微妙,诸多小事就轻易改变人的一生.
这本日记不薄,其实相当厚重,记录了大约有1年多的时间,上面是母亲熟悉的字迹,在勾画间的漫长文字追溯着诸多往事,不禁心念一动,想来或者此中会说到与父亲相识的细节.
可是心中又觉得不甘,有多少个子女是在透过自己私拆父母的信函及窥伺日记来获取有关父母的一切,这当真值得玩味戏谑.
于是慢慢翻开手中的那本日记,然后读了起来,总觉得或者可以透过这些昔年的文字记录,来得知当年的变故也不一定.
房中照旧是沈瑜沈君两人在换着裙子走来走去,然后忍不住大笑或者惊叹不停.夏念慈翻开第一页,发现这本日记记录自85年,夏念慈想起自父亲铁盒中看到一张相片,就是85年拍的,时光就这样幻化成一张旧相片,或者是一本记录着经年累月琐事的旧日记本,真正微妙.
一边是沉静与旧时年月的安默一隅,一边是华裳轮转的声色角落.
夏念慈发现正如母亲会同时看着古典主义文学的同时,竟然也会是个派对动物.
这样的矛盾真正会发生在一个人身上.
夏念慈看着母亲在书中记录着各种求学时的琐事,直到现在夏念慈才知道母亲是学美术的,还有她刚认识父亲时那些日子,更多怀揣着少女对于爱情试探的种种悸动的心绪与感怀.
夏念慈想起了沈岩评价自己姐姐时说的是:要强,聪明.
可是看着这本日记,却发现其实她不过是个与任何没有不同的少女.
这时夏念慈才想起,其实母亲再平常不过了,除了她带着各种隐忍沉默远走异国,其实她不过曾是一个少女,一个母亲,一个再普通不过的普通人.
就跟沈瑜,沈君一样.
夏念慈转头看见她们在整理着衣服下摆,一边评价衣服在对方身上的观感.
也许母亲也曾在房中这样对着一床华服莫名惆怅,不知作何选择,她从没这样想念过母亲,想问清楚她当年变故的各种始末.
正自看着日记沉吟之时,房中门被打开,忽然闯进小舅母,一脸沉寂难过的神情.
“快去医院那边,那边说爷爷情况不是很好,快走快走.”刚说完就跑了出去备车.
两个妹妹对视一眼,急忙将衣服换下,一脸紧张悲恸,手不自禁颤抖,沈瑜已先红了眼眶.
夏念慈犹自发呆,如果不是沈君喊了她一声,她还对着门口发呆.
所以说即使是明知死亡会来,可到底真不是可以从容面对的,不论是死亡本身,或者是死者.到底人对于世间有种本能的眷恋.
夏念慈正准备换下衣服,可舅母已经在楼下催了,只得套上一件薄外套,就跟着一起跑下楼.
舅母开车很沉着,但还是不自觉加速往医院开去.
到了医院,发现沈家一众人已经在病房门口中了,沈岩看见妻女及夏念慈,就急忙跑了过去,发现夏念慈穿着小姐姐的旧衣服,不觉心神恍惚,心神动荡,张着嘴一时不知如何开口,沈家是一个大家族,而且家族企业其实比夏念慈想象的要大许多,是以今晚老人情况危殆,不少人跑来医院,其中真正关心,或者叵测心怀,其实到底难以辨别.
沈岩眼圈发红,让夏念慈想起了沈瑜刚以听到老人情况不甚乐观时已先红了眼眶的样子,到底是血缘至亲,夏念慈不禁叹了口气.
老人一个个喊进房中见了面,夏念慈心中不住哀叹:当真是一生强硬到底,即使是自知其命将尽,还是这样支使习惯了子嗣孙儿.
房中找到夏念慈,说老人要见她,夏念慈慢慢走过人群,经过的时候,明明是眼观鼻,鼻观心,目不斜视径直往门口走去,还是听见不少或掩住,或故意大声评判的闲言碎语.
“这就是那个女孩?”
“20多年没见面,现在倒出现得及时.”
“咄,不知穿成这样是何居心?”
“不知有没去亲子鉴定,凭空跑出来一个外孙女,人生无不微妙啊.”
夏念慈皱眉,当真是悠悠之口最是恶毒,这些人恁地无聊.
进了房中,发现老人正看着窗外的日光沉思,老人不似有病的样子,神采比之前见的几次还好,混不见病态,夏念慈心中酸楚泛起,怕是回光之景.
老人看着夏念慈,心中激荡,仿佛看见女儿自某夜喧闹之后直到天亮在门口被他撞见的时候,一脸笑意.
他招手,眼神迷离.
“小薇,快来陪爸爸下棋.这次爸爸让你三子.”
夏念慈不动,”外公,我是念慈.”声音却不自觉颤抖.
老人不动,可笑容却僵住了,接着发现是夏念慈,那个笑容慢慢塌了下来,老态毕现.
夏念慈心酸,走上前握住老人的双手.
“念慈,你说,你母亲到底有没有原谅我?”
“母亲一直没有怪过您.”
“是吗?你长得真像你母亲,我记得有次她穿着这件衣服,在房子里跟你舅舅一边笑,一边跳舞的样子,看上去那么快意.”
“你母亲,一直是我生命里的永恒阳光.”
夏念慈听到这句话,心中震荡.
低着头慢慢拭去即将落下的眼泪,然后抬头,发现外公已经侧头,像是睡去的样子.
夏念慈站了起来,伸手去把住老人手腕,心中酸楚更甚.
慢慢走出病房的门,将消息説予几位舅舅及舅母听.
人群中散开阵阵呜咽或者抽噎声,沈瑜抱着夏念慈,沈岩对夏念慈说:华人有句话说,老人这样平静去世时一种福分,而且你母亲是他一生的心结,或者你已帮他解开.
那天一直忙到深夜,是夜夏念慈跟着沈瑜一起回家,走回母亲房中,将那件衣服换下,挂在衣橱里,出门时随手就拿着那本日记,失魂落魄般回到自己房中.
拿着手中日记不停随手翻着,心中思绪杂乱.
直到翻到日记中的稍后几页,那熟悉的字迹下写着重复的一句话,却占据了整整一页,可却让夏念慈对于旧时的变故感慨着命运不过是种嘲弄.
梁以华,为何向我父亲告密?
梁以华,为何向我父亲告密?
梁以华,为何向我父亲告密?
梁以华,为何向我父亲告密?
梁以华,为何向我父亲告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