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峥看过去,看了一下说,”这个应该是我母亲读中学时的同学吧.”说完转身看着外婆,一脸询问的神情,这墙上几近数十张相片,有些甚至远在他出生之前,想来母亲或者曾花了大量的时间将其一生的光影黏贴上去.
外婆看着那张相片,沉吟半晌,然后说:”是,好像是姓夏,是你母亲的同学.”
聂峥一脸好奇:是恋人吗?然后转头跟夏念慈笑着说,咦,跟你同姓.
仿若各种前尘往事在眼前清晰流转,外婆想起自女儿出生以来,诸多时光被附着在这一墙之上,想到女儿自少女以来始终喜欢将各种相片,挑选之后,将其裱起,而后悬挂于墙上,当时不过当她是少女心性罢了,及至后来嫁人生子,依旧习惯将自己及儿子的各种相片悉数挂上.
心境浮沉之际,外婆自聂峥的某句话醒转过来.
“呵,是,这少年叫夏渊,是你母亲少女时恋人,我记得当时这男生还来过我们家中,一脸隐忍沉实,一副少年老成的样子.当时你母亲真心喜欢这少年,可是后来却不知因为何种变故没有在一起,你母亲从未提起.世间爱情无果的居多,却总有各自难以言明的原因.”
夏念慈心念一动,直觉外婆或者知道其中细节.但是想来不曾听父亲说过这个阿姨,因为一场无果的爱情.所以即使是旧时相识,在这港岛上的这多年时间,不见父亲与他们来往.禁不住感慨这世界何其小,业已30多年后,或者他们谁也想不到这两人相继离世后,他们各自的子女会碰见,故人之女会发现这样一个巧合.
消失的爱情,少年时无果的爱恋,夏念慈从不相信分手后还可以当朋友,既然分手,还作何朋友,是以她与徐某分手后,从未主动联系,想来这点或者遗传自父亲.
即使心中疑窦不减,可夏念慈还是不想让老人因为过分沉溺往事而想起失女的悲痛,并不愿直言自己就是夏渊的女儿.
像是一种偏袒母亲的直觉,夏念慈再看了那一墙相片后,觉得母亲比这位阿姨要漂亮得多了.
三人走回厅中沙发上坐下,外婆重新将书放回腿上,夏念慈这是发现外婆的左手无名指只有两节,因为不敢过分注视,于是转移视线,看到聂峥看着她笑.
两人对视无言微笑,外婆看在眼里,溢满笑意.
厅中收音机放着那些旧情歌,电台主持人醇厚的声音在读着那些过时的示爱对白时,并不觉得讨厌,下午的时光显得有些沉静,像温厚时光中第一个温暖的拥抱.外婆复又拿起那眼睛架上鼻梁,打开腿上书籍,一脸平静的读着.
“外婆看什么书?”聂峥一脸好奇,探头过去,伸手就要翻开封面来看.
外婆打开他的手,眼睛不离书页,嘴里回答说:”武侠小说.”然后报了一个书名出来,是新近一个刚成名的作者的.
夏念慈不禁扬起嘴角,老太太真正可爱,竟会沉迷这种题材的小说.夏念慈发觉这老太是真的优雅,外孙带着女友前来,并没有过分询问,甚至刨根问底,恨不得将人祖上三代有无行差踏错的事都挖掘出来.
想起当时跟着徐谦一起去他家中,徐伯母一种过分客气的态度,而徐父则是一脸傲慢狷介,将夏念慈看成那种一心打算攀上高枝的寻常女子看待,夏念慈疲于应付,而徐谦仿若一派天真,不知底细.看着徐伯母一脸隐忍,或者在他们家中惯以男尊女卑.
夏念慈那次之后,不再踏上徐家半步.
两人在外婆家中呆了一个下午,这旧宅真正舒服,而且老人随性自然,与夏念慈说着各种琐事时,看得出真正喜欢这个安静,嘴角总是带着浅浅笑意的女子.只是有时一脸心事,却不将心中起伏表现出来,真正兼具涵养.微笑,沉默,其实是真正的涵养.
看着自己孙子一脸天真,藏不住心事,一脸快与不快总是写上脸上,真正觉得,怎么别人家的孩子怎么就是这么聪明呢?
晚上两人被留在这里晚饭,饭桌上闲谈,夏念慈才知道聂峥母亲姓梁,外婆是上海人,微时家中富庶,嫁后不久就跟着聂峥外公南下,再辗转于港岛居住.说起彼时刚搬来时诸多的不习惯,语言,或者食物,及至各种琐事,数十年沉浮,往事就真如飞烟一般,慢慢就散开消失了.
这样的故事,这岛上每一个家庭均可说与人听,其中辛酸苦楚,悲喜均不是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的.夏念慈真正讶异,老人竟可记得这诸多往事.
晚饭有一味咕噜肉,好吃到夏念慈差点将自己的舌头吞下,看得出夏念慈爱吃,外婆不住夹给她.
吃罢晚饭,聂峥带着夏念慈一路开往山上,看着华灯初上的城市,灯火四处流离璀璨,晚上山顶吹着微凉的风,入夜前夕总会有种白日将尽的沉静与隔离感.夏念慈与聂峥并排坐在车前,她将头倚靠在他的肩上,闭着眼睛畅想着山下路径中不休的人声.
天开始下起小雨,两人走回车内坐下,仿若少年时初初对女孩心动一般,心跳不禁加快.夏念慈看着男子脸红局促的样子,笑出声来.
汽车电台里放着80年代的情歌,绵绵的情话被写在歌中,荡气回肠之际,并不觉得过分直白.夏念慈看着雨水淌过一条条水迹,在车窗玻璃上划过,并没有转过头看着聂峥,说,”夏渊是我父亲.”聂峥一脸不置信的神情,长大着嘴巴,不知如何回答.
夏念慈看着这男子一脸掩饰不住的惊讶,笑着说,世界真小不是吗?
聂峥竟没头脑地说了句,”放心,我们不会跟他们一样的.”说罢,手掌握住了夏念慈的手.
夏念慈心里一暖,这个男子郑重做出了承诺.
聂峥一路驱车将她送回家,没有踽踽细语,也没有情话绵绵,分别时,聂峥探出车窗外,跟她说明天找她晚饭.
到家后,夏念慈拿了毛巾将头发擦干,然后走进父亲的那个房间,径直走到衣柜边,打开后拿出那个已经许久未曾打开的铁盒子,翻出里面的那堆相片,根据相中人再一个个辨认,可是却始终没有发现聂峥母亲的身影,这个人,在父亲生命中仿若淡成一个影子,甚至不留痕迹.
可为什么梁阿姨会将她与父亲的合照郑重其事挂在墙上呢?
像此前诸多往事一样,夏念慈即使对于父亲有着许多并未了解的往事,可却尊重父亲不愿对她明言的隐私.每个独立存活于这世上的人,总会需要一些秘密来圈养自己的安全感,就算是一对恩爱日笃的夫妻,总会有自己不愿直白说出的秘密,有时是为了保护自己,而有时,则是为了保护身边的人.
更多的是,也许当事人不过将其当成微末不过的生活琐事.
可悲的是,你郑重其事刻骨铭心,而另外一个人不过当成云淡风轻.
出了房间后,夏念慈拿过那几份被放在几上的账单及信函翻阅起来,只有一封信,其余均是账单.那封信是自欧塞登寄来的,自两年前她回来后,她去信丹麦跟母亲详述父亲离世的消息,此后代替了父亲,与母亲书信往来.
跟以前一样,两方来信并不频繁,保持着一年两封,这两年来,不曾间断.
信中母子说的是各种生活琐事,类似铺中大小活计,母亲均会进行解答或者开解,却从未想起说自己在异国的原因.母女二人对于过去20年以来的诸多往事及疑窦却只字未提,心照不宣.仿若那彼此缺席的20年不过是种假象一般,夏念慈有时真想追问母亲诸多往事,可却不知如何开口.她有难处,她母亲当然也有说不出的苦楚罢.
信中照旧是各种生活细节,诸如花园中的玫瑰已经枯萎,最近天气开始转冷等等各种琐事,夏念慈将信放下.她庆幸的是父亲去世时她已经成年,想到当时父亲离世时她倘若只是一个幼小孩子,寻不到生母,真正是一个孤儿无助飘零.要是真能找到母亲,自己出现给她可能的平静生活造成困扰该怎么办?
直觉上夏念慈总觉得母亲在丹麦早已有另一个家庭.
一个月后,夏念慈在店里写完最后一页典当记录后,她伸了个懒腰,一脸慵倦,齐叔在案上低头修补一个旧瓷盘.据拿来的那个客人说,这是她祖母出嫁时的嫁妆,因为碎掉着实可惜,因此齐叔答应将其修补.
夏念慈托着头看着齐叔的背影,听见齐叔问起聂峥.
“聂先生是做什么的?”
“他是温市那边的市政里做景观设计的,据说是在城市各处研究哪里种哪种植物,或者这里可以怎样设计出一个花圃出来.”
“呵,这么有趣.”
夏念慈想起有次跟聂峥出去,他总会在路上跟着她说,这条路上的是什么植物,这里植物应该如何种植,那里不应该种合欢等等,应该是职业习惯.
记得有次他说过,植物最好揣测,一点阳光,或者雨水它都愿意接受,坦然享受阳光的温暖,也无惧接受雨水的滋养,再变化,不过是枯荣而已,真正觉得简单.
是啊,比起人心那些起伏看不出的变化,是在简单不过了.
齐叔拿着那个碎成数块的瓷盘,一块一块修补好,夏念慈走近细看的时候,根本看不出碎裂的痕迹,齐叔拿到眼下端详起来,夏念慈真心觉得这是一门精湛的技艺,可惜无人继承祖父这门手艺,齐叔天性讷言,只是在夏念慈面前会多话一点,因此并没有收弟子.齐叔说过这门手艺需要心细且认真沉稳的人来学,只可惜自己资质鲁钝,并没有天赋.
夏念慈看着那张被修补好的瓷盘放进盒子中放好.
“看上去竟不似摔坏过.”
”还是有痕迹的,可惜物主并非真正爱它,修补得再完好,又有何意义?”
夏念慈扬起眉毛,齐叔看着她一脸不解,于是指着那个瓷器盘子说:”你看,这盘子的摔裂程度,并不是不小心掉到地上的,而是有人恶意将其摔碎.”
夏念慈再一细看,发现果然是真的.
两人正自为这盘子觉得不值时,进来了一个人,夏念慈抬头发现时一个中年男人,黑色西装,头发梳理得整齐熨帖,一身儒雅稳重.
夏念慈见他手里拿着东西,以为是客人要典当物品,于是顺手拿着典当凭证就要走上前去,转身见齐叔早已将那个瓷器盘子收了起来.
那个男子看见夏念慈后一脸笑意,一脸慈爱的神情.
夏念慈怀着讶异慢慢走近,男子问:小慈,你还记得我吗?
夏念慈一脸不解,只得问,”请问你是?”
男子并没有表示不悦,只是轻轻说,”我是舅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