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秋,赫尔辛基,市集广场.
夏念慈站在码头的铁桩子边,看着近在此尺的波罗的海,海鸥在面前不断翻飞,因为被游客喂习惯了,所以并不怕人.这里的海鸥都很肥硕,有些就在脚边蹒跚着摇摆走过.
她将被风吹乱的额发,拨到耳后,蹲下将手中的面包屑,洒落在面前的地上,看着一群海鸥群起而上抢食不多的食物.夏念慈拍打掉手中的面包屑,看着日光中的广场,这是赫尔辛基最大的露天广场,摊档鬻花或者食物,这里的人喜欢吃驯鹿肉,还有各种捕获的海鲜,颜色鲜艳乃至缤纷的帐篷,在日光中亮得有些晃眼,夏天刚过去不久,远方的森林看上去还未褪去绿意。
夏念慈走近其中一个售卖手工艺品的摊位,买了两个木质的杯子,传统手工制作的木器还带着明显的树木清香.用纸质牛皮纸装好,抱在怀中,有种沉实的感觉.摊主的旁边坐着一个孩子,手中拿着一个木制的陀螺玩具,瞪着一双大眼睛看着她.
夏念慈对着他扮了一个鬼脸,一大一小对视着大笑了起来.
沿着熟悉的一段路走着,她的头发被微风轻轻吹起,踩着石板路,看着早已9点几近10点的光景,街衢还是一片安静,转角走了不长的一段距离,她就看见那间小小的餐厅.
Mets?刚开门不久,浅蓝色墙壁中写满了各种涂鸦,还有数张装了相框的照片.里面的男子与不同的陌生或站在一起,或拥抱着笑得很快意,唯一一张没有人的相片,是这餐厅中的某一张摆满了料理的原木餐桌.她抱着怀中的两只木质杯子,推门后径直走到在柜台低头擦洗杯子的夏念生面前,将杯子递到他面前.
“送给你,可以用来装咖啡给客人喝的.”
夏念生抬头接过杯子,拆开包装纸,见是两只深黄色的木质杯子.厚实的杯柄看上去带些笨拙的可爱.
“谢谢,吃早餐了没.”随手将杯子放入柜台下.
“吃过了,在码头那边吃了个面包,给我一杯咖啡.”
Mets?,在芬兰语的意思中是森林.在这个被森林覆盖的城市,甚至就是以木材作为优势原材料的国家,这样的名字其实很普通.出门可见的森林,或许就是芬兰人天生有种安静豁达性格的原因.
夏念生就叫做夏念生,他跟夏念慈毫无血缘关系.
他们甚至在夏念慈来芬兰之前根本不认识彼此.有时就是这么巧,有天你在地球某处碰见一个跟你名字只差一个汉字的陌生人,平白多了一种宿命意味的亲近感.
夏念慈是有天经过这家餐厅,恍然间闻到饺子的味道,之后就停留在橱窗前不动了,等到柜台走出一个人之后,她发现这间只有3到5张桌子的小餐馆老板真的是个亚洲人.甚至连服务员都没有.于是她走进这家餐厅,直接用中文说:请来一份饺子.
那天,是她到赫尔辛基的第二天.
那天,她吃着远离了故土的饺子,突然觉得有些心酸.
那天,是夏念生开了餐厅以来这么久唯一一次做了饺子.
其实,有些时候,就是这样难以言喻,且带着微妙玩味的巧合在左右着人的相遇或者离开.
夏念生端着刚泡好的咖啡,坐到了夏念慈的面前.
夏念慈接过咖啡,照旧加了满满的几勺糖,在搅拌了数下之后,先是端到鼻下深嗅一下,然后端到嘴边,小小一口,接着满满一口.
不知觉闭上眼睛”唔”地一声,小小杯子底部还沉着一小部分没融化的糖.
夏念生将手臂叠放着放在桌上,前面放着一杯用蓝色水杯盛着的清水.
“有没有人跟你说,看你吃东西的样子,会爱上你”.夏念生突然就带着笑意说了这句话,”我发现你每次吃东西,都带着一种孩子气般的满足,多好”.
夏念慈拿了一块抹着果酱的面包,塞着满满一嘴,瞪着眼前的人看.那是一双好看的眼睛,古人描述眼睛常说”寒星”,眼前的这人眼睛或者就像星星一样,像随时会恍然闪烁,而后消失.
夏念生像突然坠入不断沉沦的黑暗,然后兀自醒转,接着不自觉转过头看橱窗外面经过的人.
夏念慈噗嗤一声笑出来,看着眼前这个男子明显掩盖不住的窘态.
她看着已经喝完的咖啡,准备起身再去倒一杯.
“怀孕了不要喝太多咖啡,不好.”夏念生看着她安静说道,仿佛他刚才只是轻描淡写地谈论了今天的天气.
夏念慈刚起身,拿着杯子耸了耸肩,于是复又坐下,直接拿过对面那个男人的水杯,慢慢喝了几口.
“是啊,已经快5周了,所幸还没有过3个月,所以,我还有机会重新开始的对吧?”夏念慈放下杯子,一脸认真地看着夏念生,语气带着随意的询问.
夏念生挑眉看着她,一脸平静.
“开玩笑呢,我之前是想过不要这个孩子,可是我来芬兰的这两个礼拜,一直到今天在广场的时候,我才真正决定要把这个孩子留下.”她说完后,就慢慢起身踱步到另一张桌子边,俯身看写在墙上的杂乱涂鸦,一缕头发垂在额前.她辨析到某些紊乱字母中间,隐藏着三个烂熟的中文.
夏念慈转身看着后面那个喝水的男子,这个认识不到两个礼拜的男人,有一张好看的侧脸,鼻子高挺,五官怎么看着都不像是亚裔该有的深邃感.眼前男子一脸安静和煦的微笑看着她,突然想起有句俗语,叫做一方水土,养一方人.这座城市怎么看怎么安静与世无争,永远在悠闲地看着生活每一场或微小,或巨大的变化.
夏念生看着面前这个突然安静下来的人,突然觉得有些时候,会觉得刚认识的陌生人仿佛就是认识半辈子般,有种莫名的熟悉感,这个世界,总是不乏惊喜.这样微妙,很难让人不相信命运这一词在操纵的可能性.每个人身上或多或少总会有一段故事,而夏念慈身上,总会莫名多出许多起伏的情节,有时让人措手不及.及至目前,夏念生是她在赫尔辛基唯一认识的人,她像是他平静生活中被突然闯入的乱耳丝竹.这个认识不到两个礼拜的女生,他不知道她的年龄,家乡,身份,诸如此类的细节.仿若一个人与生俱来所附带的各种信息,在她身上不着痕迹.
夏念生所知道的夏念慈,是一个在异国旅行的怀孕女子.常常有时会陷入一种沉默的落寞中,仿佛就在顷刻坠入回忆,突然与外界保持着一种安全的距离感.在这个原本就不属于她的城市,似乎有一种想念在与她不断纠缠拉扯.
可是,他们却仿若有种与生俱来的亲近感.
“中午在这里吃饭吧,等下可以帮我招呼客人.”夏念生对着趴在吧台的年轻女子说道.
“好啊,我想吃饺子.”
“不行,我这里每道菜只做一遍.”
“你还真是个怪人,每天只做一道菜,你迟早倒闭吧你.”
夏念生心想,所以有时你不得不感慨世间万事皆有各种际会巧合,难以言喻.
这家小店,即使只有数张桌子,到了客满的时候,照旧是忙得不可开交,夏念慈端着盘子穿行在过道中,不时跟着熟稔的客人说话,扬起头大笑,一脸阳光自得.这跟两个礼拜前夏念生所遇见的那个夏念慈俨然不同.她彷佛是自某场衰败中脱离出来,再世为人.即使他不知道眼前这个女子为何会带着满身说不出的故事,闯入他的生活.
中午吃咖喱饭,酱汁是昨天就熬制好的,味道浓郁,日式咖喱饭本身就是将白米饭与酱汁完整结合,吃着软糯的白米饭,还有地道浓郁的咖喱酱汁,包含着业已煮透的鸡肉、土豆等食材,照旧是习惯性地发出”唔”的一声.夏念生哑然一笑.
身后的那张桌子,客人放下饭钱与小费,跟夏念生打了声招呼,就走出去了.夏念生起身,走到桌前收拾掉狼藉的杯盘,放到洗碗的水池中,然后擦了擦手,坐回到夏念慈面前.帮她将已经喝掉一半的水加满.夏念生突然有种错觉,仿似眼前的这个人已经陪着他度过几许岁月,转眼就两鬓染霜,不自觉摸上自己的脸,感知触手会否是起伏的皱纹.
啊,早过了少年时啊.怎么还会如少年般有种期冀厮守的冲动.
夏念慈全然不觉面前的人思潮起伏,将盘中饭菜速速扫光,然后仰头喝掉剩下的水,一阵酣畅,像个孩子般,夏念生甚至发现她笑的时候,喜欢露出一个虎牙,左侧脸颊上有个单边的酒窝.可夏念慈却从不自觉自己长得好看.
像是突然想起一样,夏念慈一边拿着手中的汤匙拨着盘中剩余的饭粒,一边低头安静说道.
你知道吗?在来这里之前,我原本是想去丹麦的欧登塞找我从未没见过面的母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