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暌违念慈

天一亮,夏念慈便跑去方言的诊所,甫一坐下.便对着方言说:

"方医生,我想你听一个很长的故事."

方言挑眉,心中不住惊讶,何以这女子会突然愿意将自己的故事开始坦言相告.于是点头坐下.

夏念慈于是将母亲当年与父亲相恋,后来梁以华将两人事情説予外公听,造成此后变故,母亲远走异国,父亲离世,及至近期梁以忠出现均一一说出.

方言听后沉吟不语,突然说道:”其实,你为什么不找你母亲问个明白便可?”

夏念慈听后苦笑,其实她何尝不想?

"方医生,你有无想过,其实母亲远走异国,就是为了不愿再提及这些事."

"念慈,其实你母亲心结尚未打开与否我不知道,我只知道现在你如不寻得答案,你的心结就不会被解开.其实从一开始,你就不会是置身事外的那一个人."

"方医生,我一直觉得生活原本就该像纪录片一般,平铺直诉,再大的起伏波澜,也不过是生死.可现在我却常常觉得人生之中,别想着要一切平坦顺利地走下去."

方言笑着说."其实也不必这样极端的,你的身世,根本就没有你所想的那么扑朔迷离,你心中不解的心结所在,其实就是你父母当初为何会分开,你母亲让人误以为她去世,然后一个人避开众人,独自一人到国外居住.而其中诸多疑窦,我想你或者不解.时至今日,当年往事中有关的人开始渐渐出现,与你的生活发生交集,是以你开始觉得不安."

夏念慈沉吟不语,看着方言,示意他继续说下去.

"那这样吧,其实你对于此件事情,是否还要继续追问当年变故往事,心中还是迟疑的.那我们从另一个角度想想,知道这件事,最坏的结果是什么?"

夏念慈低头,看着窗外梧桐树上的树叶已经发黄了泰半,她并没有转头,只是轻轻说:

"有时候,我们所不知道的并不会伤害我们."

方言听后,心中震荡,他知道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好奇心,可这女子聪明,知道该怎么适可而止,保持适当的距离.

聪明的女人,都会掩饰自己聪明.

"你怕的是打扰了你母亲的生活?"

"不,我母亲或者并未释怀这个是有可能的,但她一直多年在国外居住,不言不语.是以其实说她不释怀,但她也已经有了自己的生活,我再去让她想起这些不快,有什么用?"

"那你还忌讳什么?"方言不解.

"我的未婚夫聂峥是梁以华的儿子."

方言觉得意外,难怪这个女子会说她的生活浮夸如戏剧的情节,此种生活微妙至此,不怪乎之前有个做舞台戏剧的同学跟他说,生活要远比那个舞台戏剧性,期间种种难以预料的情节总会逼迫得你透不过气.

方言为眼前这个女子遭遇的两难觉得遗憾.

"聂先生是否知道这件事?"

夏念慈摇头,"我已经将有关的资料都销毁了,我并不愿意将这些负担说与他听.这些过去造成的遗憾,知道了也没用,不过是让我们彼此都有各自的心结."

"念慈,其实你不是那种会去追根究底的人,但是大多时候,很多事不是我们人力就可以去控制的.倘若你愿豁达坦然,大可将此事就可揭过,不必担扰."

"其实,我原先也是将此事忘记的,带着这个秘密一直平静生活下去.我有一好友,说重新开始.可是当我正准备决意不再与此事纠缠的时候,却发现一个个与当年变故息息相关的人出现在我的生活中."

"也许你说得对,你所不知道的,不会伤害到你.或者你父亲此前从未与你说起此中种种,便是不想你受到困扰,觉得不安."

"我一直觉得父亲一生背负着这件事,总会觉得不安.世上没有情人的分开会是愉快的,我母亲一个人远走丹麦,在我看来,其实便跟她当年从我外公家出走的意思一样,当她决心做一件事的时候,她爱的只是她自己,所以她丢下我跟父亲."

"你看,我想你父亲不愿告诉你这些事,就是担心你会这样钻牛角尖."方言说道.

"难道不是吗?方医生,其实我一直为我父亲抱不平,何以他一生隐忍,却遽然离世后,方被人真正记得,先是我母亲,然后是我舅舅,最后是自称是他的朋友的梁伯父.以前我从未知觉,父亲一生其实过得郁卒沉重,他始终爱我如生命,最后却这样不为人知地离开,此前与他生命纵横交错的诸多人物却一一缺席."夏念慈说罢眼圈红红,扭头着看窗外不言语.

"念慈,你父亲并不在乎这些,是以他才从未提起,不是他不愿意说,而是他根本没必要说,或者说,这些无足轻重的旧时往事,与你根本不足一提."

夏念慈想起齐叔说:"你父亲说你是她生命的永恒阳光."

她点了点头,然后起身,趋向前,解开糖罐上的盖子,然后取出一颗太妃糖,慢慢地撕开上面的包装纸,然后将乳白色的糖果放进嘴中,发现这糖没有上次吃的那么甜腻.

"你看,一阵苦楚袭来,糖果的甜味即刻被冲淡了不少.糖果的发明,或者就是一种人生乐少苦多的印证,如果生活真正甜蜜温馨,要这东西就多余了."

方言笑笑,他看着心绪逐渐平稳的女子,闭着眼睛含着一颗糖,即使是闭着眼睛,眉毛却不经意拧在一起,其实他理解夏念慈心中纠结不安,这其中难以抉择的两难境况,确实不是说简单择其一便可以解决的.

选择深究当年变故细节,或者会影响到与聂峥的关系,甚至引起母亲直面此前痛苦往事的不安.

或者跟父亲一样,选择隐忍不提,就此忘记,平静生活下去,可是这样的心结却会始终在心中有着难以排遣的郁卒,夏念慈之前以为自己足够跟父亲一样的涵养,可是她却因为梁以忠的一个电话扰乱了平静的心绪.

"我想自己去找到当年变故的细节,我想知道母亲为何会离开."

方言其实并不惊讶夏念慈会选择去直面旧时往事,按照她此前其实颇为倔强的个性,这个心结如若不去解开,会一直让她困扰下去.

"那你打算如何去寻找答案?"

"据我目前所知,当年事因为梁以华跟我外公说起我父母交往的事,是以造成我外公反对,盛怒与偏激之下,将我母亲斥打后,我母亲一气之下跑出沈家,后来与我父亲结婚,并生下了我.梁以忠自称是我父母两人的朋友,而且同时是梁以华的兄弟,所以他可能知道,也可能并不知情当年事梁以华后来促成我母亲离家的变故.而现在我所不了解的是,我母亲为何在离开沈家后,与我父亲结婚两年后,离开了我们,一人跑去丹麦,此去经年不回,避开众人,甚至是自己的至亲都不知她其实并不是去世,而是还在人世."

夏念慈说完看着方言,顿了一下,似乎是在心中比较组织语言一样,方言一直安静不说话,等着她继续说下去.

夏念慈复又说道:"所以,我推测,其实我舅舅们所知道的其实并不比我多,而当年事件中现在我所知道的那四个人,家父已经去世,梁以华也已经离世,我母亲我并不想去打扰追问造成她的不快,是以只剩下一个人了."

"梁以忠."方言接口道.

"是."夏念慈点头,"我想,梁伯父或者知道我父母当年分开的细节.倘若我想知道当年他们分开的原因,只有他知情了.之前听他在电话中谈论的语气,似乎他知道我母亲在‘去世‘前便与我父亲有了隔阂."

"你打算如何与他开口询问,我想这或者有些唐突吧?"方言说到.

"其实,我想他会直接跟我的,倘若我开口跟他追问的话,我此前跟他在电话中说起我的父亲母亲,看得出他对他们有着很深的感情."

"其实,关于梁以华何以会想你外公说出你父母恋爱的事,你应该知道的吧?"

夏念慈点头,"这个我知道,梁以华家中,挂着一张看得出她很珍视的相片.上面是她与我父亲的合照,据外婆告知,他们之前是恋人."

"梁以华因妒成恨,是以从中作梗?"方言说道.

"呵,有趣的是,之前张律师跟我说的是,梁以华或者是因为嫉妒我母亲比她出色,是以借机使我母亲难过,但无论怎么说,因为她向我外公说了我父母恋爱的事,直接造成后来诸多的变故."

"其实你有没想过,梁以华有可能从未知道你外公会如此偏激与大动肝火对待此事."

"这是一个假设,而且我现在相信,当时她应该是喜欢我父亲,是以想借此拆散我父母,与我父亲重新走到一起."

"我觉得如果你愿意开始寻求一些答案,现在就有两个人可以给你一些拼凑的碎片.一个是梁以忠,另一个便是聂峥的外婆."

"对,之前我也觉得外婆或者知道我父亲与梁以华的一些细节."

"所以,解开心结其实也并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我希望你无论知道结果是什么,均要学会坦然接受,毕竟经年往事的遗憾,早已发生,就算你知道其中细节,也改变不了什么的,切忌执念不放,毕竟现在故事中的人,人人生活平静.你刚刚说你所不知道的,不会伤害你.所以我知道你懂得适可而止,适时退出的智慧."

"是,多谢方医生的开导."

"呵,不,其实这都是你自己去推敲的."

夏念慈起身准备离开,拿着外套,向方言道谢,正走到门口,手碰到把手想要推开门走出时,听见方言在叫住她,于是回头.

"念慈,你知道你名字的意思吗?"

夏念慈愣住,不解,眼神示意方言继续.

方言微微一笑,"念慈在古语的意思指母亲,你名字是你父亲起的吧."

夏念慈点头,这个名字的确是父亲起的,其实小时候对于这个名字颇有抵触,同学都是美婷,丹丹之类的名字,只有她这个名字带着一种她觉得过时的土气.

及至后来成熟长大,觉得名字不过是一个外在的代号,根本不必拘泥.

"我想你父亲,其实是希望你理解你母亲的.或者,他其实一直没有忘记你母亲."

夏念慈心中激荡,她从未知道自己的名字是指代母亲的意思,或者真如方言所说,其实母亲一直就在他们父女的生命中,并不是那么遥远.夏念慈再次道谢,然后转身拉开门走了出去.

夏念慈自方言诊所出来的时候,其实心中积郁已经散开不少了.

因为下定决心打开心结,也因为她准备坦然接受此前心中久久不散的心事.

夏念慈打算慢慢散步走回店里看看,于是一路安静走着,不多时便听见手袋中电话响起,取了出来,发现是聂峥号码,于是摁了接听.

"念慈,因为这边工作可能会因为变卦,所以我会迟一些回去."

"工作很忙吗?注意身体."

"是,你也要注意身体,最近据说有冷空气影响.我打来是想跟你说,因为我可能会推迟回去,所以你跟外婆说一下吃饭的事可能会延迟几天."

"好,我跟外婆说说."

"还有,你星洲的舅舅或者叫他们晚几天过来,跟他们说抱歉了."聂峥在电话那头一阵歉意与困扰.

夏念慈失笑,然后跟聂峥再三说叫他安心处理温埠的工作,这边由她主持便可以了.

挂断电话之后,夏念慈走了一段路之后,便到了店里.

也有不少父亲的旧识得知夏念慈订婚的消息,寄了一些礼物到店里,夏念慈觉得老派人真正做足礼节,于是一个个再忙着致电过去感谢,一个下午便这样过去了,晚上夏念慈拿着礼物回家,在楼下管理处拿到信件,便回到家中.

信件中照旧夹着一张蒋毓清寄来的明信片,自意大利寄来,照旧是熟悉的字迹:

念慈,我才走了半个月,却思念那个都市至深,才发现原来我是那样眷恋那个繁忙都市,我已决定不日回家.

夏念慈失笑,看了邮戳上面的日期,已是3天前发出了,按照日期,估计好友也将回来了.

拿着明信片进到房间,打开抽屉,刚欲放下,便看到了母亲那封信.

夏念慈想起了方言的那句话.

"念慈"便是母亲的意思.

夏念慈叹了口气,于是走回厅上,手里拿着那张写着电话号码的信纸.

拿起了电话,对照着纸上数字,一个字一个字,慢慢拨了号码,因为是国际长途,所以等了颇久才有人接听.

"Hello."意料外的,电话那头响起了一个说英语的温柔中年女声.

夏念慈握着电话,心跳飞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