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慈心中惴惴不安,突然一句中文便脱口而出.
"妈妈,我是念慈."
"What?"电话那头的女声说了这句话之后,便不停快速说出了一连串的丹麦语,夏念慈看着桌上信纸的那行数字,然后匆匆说了一句"Sorry"便急忙挂断了电话,电话那头不休的陌生语言被突然掐断,周围的空气仿似静默了下来,沉静得有些不合时宜.
夏念慈又拿起那张纸,仔细辨认那一行后数字后,再一次拿起了话筒,一个数字一个数字校对,又一次摁下了电话号码.
照旧是不长不短的等待,然后电话再一次被拿了起来,仍是刚才那个熟悉的女声,夏念慈不置信,正当准备再次将电话挂断,夏念慈因为听不懂对方语言,只得不住道歉,正当准备挂断电话,发现那边的电话似乎换了人,这次是另外一把女性的声音,沉静有力,且带着柔软.
夏念慈楞了一下,心中突然有种不可自抑的亲近与熟悉感.
即使知道电话中温柔的女声,大抵就是自己母亲,可夏念慈还是有些迟疑.于是一直沉默着,电话那头的人在喊了几句你好之后,也沉默了下来.
夏念慈握着电话站在沙发边,低着头沉默.
电话那头的人,也不再说话.两人仿佛都可以听见对方的呼吸声,隔着纠缠的电话线,声波变成磁波,磁波变成电波,于是就在线路中不断越洋而去,漂洋过海,瞬息再经过一个波长的转换,夏念慈听见远在异国的母亲传来阵阵平稳呼吸.
像一种无须言语的交流,两人都在心理默然缅怀.
夏念慈抬起了头,叹了口气,正欲将话筒拿离发烫的耳朵,挂断电话.
这时听见电话那头的母亲说话了.
“念慈,过得好吗?”沈薇的声音有些温柔得很好听,带着一种安静沉稳的力量.夏念慈听到才真正确认母亲这几年或者过得不错.
“好.”夏念慈答到,她记得之前第一次见到在病榻上的外公,当时他问她的也是这样一句话,而她回答出来的答案,也是一样的.
“那就好.”母亲的声音依旧没有波澜.
夏念慈自觉有着许多的话想要问,可是她却不知道如何开口,心结愈打愈深,早已不知道源头在哪里,所以当有机会得知其中变故的真相,却不知道如何开口.
而夏念慈其实听到母亲沉静至此的声音,更加不想因为自己的自私而执意要去打扰她的平静生活.
夏念慈是以沉默.
“你外公离开时是否痛苦?”沈薇问道.
即使知道母亲看不见,但夏念慈还是摇了摇头,说道,“不,他就像睡过去一样.舅舅说,有福气的人才可以这样以这种方式离开.”
电话那头的人沉默了一下,夏念慈仿若还听见吸鼻子的声音.
“很抱歉,念慈,我一直觉得很抱歉.”电话那头的沈薇情绪有些起伏.
“妈妈.”夏念慈说了这句话出来之后,便开始不停掉眼泪.她突然觉得很心酸,觉得生活总被命运搬弄的糟糕之极,时至今日,方觉得诸多遗憾像一种难以企及的苦楚.
无论是父亲离世,或者是母亲出走,外公离开,远在赫尔辛基的孩子,还有面前对一切一无所知的未婚夫,诸多种种难以宣之于口的不快,都变成今日无语抽噎的这个时刻,像一场淋漓的雨水一样,母子两人心境起伏或者雷同,是以始终没有人开口说话.
后来夏念慈忘记了那天是谁先挂下电话的.
在自己偶尔响起的吸鼻子声音中,母亲问到了一些外公及舅舅他们的事情,以及夏念慈最近的生活.夏念慈起初还在替父亲觉得不公平,但想起了这些年母亲其实与父亲从未失去联系,父母信中即使说着各种生活琐事,但夏念慈深知父母其实已经相知,根本无须言语的关怀,有时或者这样一种沉默便是守护安然的笃信.
挂完电话,夏念慈用手背擦去脸上的泪水,然后深呼吸,想着一些早已消失的往事.
这时才想起,其实有好多事没跟母亲说,但两人其实心中早已了然.
夏念慈决定迟些日子,再致电母亲.
正自发呆的时候,夏念慈听见门铃大作,以为是什么急事,忙起身开门,甫一开门,便被蒋毓清抱在怀中.
夏念慈刚想挣脱,发现是好友后便任由她抱着.
即使知道好友是因为长时未见面,想念作怪所以拥抱她,而不是知她伤心而拥抱安慰,但夏念慈还觉得受用之极.蒋毓清身上仿佛还留着意大利托斯卡纳的阳光,坎城的海岸气息,夏念慈埋头不理,干脆不愿放开好友.
蒋毓清正觉得奇怪,发现好友抱着她不放,还听见她吸鼻子的声音.于是扳过夏念慈肩膀,发现她眼睛发红,明显有哭过的痕迹,一手拖着行李,一手钳制着好友,便拉着夏念慈往沙发上坐下.
“怎么,不要告诉我说你已经后悔要结婚了.”蒋毓清一脸不置信.
“再诅咒就不要叫我煮东西给你吃.”夏念慈说话略带鼻音,可心中早已平静.
“既然不是跟这件事有关,那还在伤心什么,都要做新娘子的人了,还有什么好掉眼泪的.”蒋毓清说道.
“我只是刚看完一部电影,然后觉得感动而已啊.”夏念慈辩解.
蒋毓清不信,可看见好友心绪早已平复,而且倘若大事,夏念慈也会找她说的.是以并不坚持追问.于是从行李中拿出一堆手信,堆到夏念慈腿上,夏念慈看着好友一脸自得骇笑,将礼物都一一放到几上.
“为什么这么快便回来的?”
“在外面方觉得这个都市其实也不是一名不值的,想来我们也曾在这里日以继夜工作,想想这也是我们自己的选择不是吗?”
“现在后悔啦?”夏念慈故意问道.
蒋毓清听出好友口中的戏谑,置若罔闻.
“其实我也不想回来的,甫一落地,便接到我母亲的电话,要我找新工作,要我去相亲,据说她人已经在我家那边了,所以我连家都不敢回,直接来你这里了.”蒋毓清摆手.
夏念慈这次是真的笑出声来,看着好友一脸局促的样子.拿着一顶旧草帽自己戴在头上,然后拉下来挡住了自己的脸,仿佛还可以闻得到海滨城市阳光的味道,夏念慈感动,觉得自己或者也需要去到处走走.
“那你决定要去工作了吗?新工作开始找的话,就要准备履历了.”夏念慈的声音字草帽中传了出来,蒋毓清听完也不觉垂下手来,刚才信心满满的样子也不禁少了几分.
英雄也得为五斗米折腰,何况她不过是个小女子.
蒋毓清坐在夏念慈身边,将头靠在她的身上.
“念慈,要是可以这样永远旅行下去该多好.”蒋毓清语气带着一些颓然.
“怎么,刚刚不是还说想念这都市吗?”夏念慈揶揄.
“在外呢,就觉得这里的繁忙熟悉,回来了,又觉得其实特别想逃离这刻板的地方,念慈,你知道吗?在外面安静独处的时候,我方想起我其实也是一个人,一个有自主意志的人,以前我工作得像个机器人,年轻时是一个人最好的时光,可是却用来拼命工作,你说到底值不值?”
夏念慈沉吟,”毓清,其实也不能说值不值的问题,你也有收获的不是吗?有时真的不是一句值得与否便可以囊括一切的,而且我们不工作,谁来负担我们的生活,你知我至反感女人一嫁人就甩手蜗居家中,你愿意做黄脸婆,人家还不一定领情呢?”
“夏念慈,这些话自你这个不日将要嫁人的口中说出来,真觉得有些意料不到.”蒋毓清听完不住大笑.
夏念慈也跟着不住笑,”你还记得中学班里那位朱筱妮吗?”
“记得,那时班里那么多同学,就数她最阔绰,生日动辄请班里的同学去她家中开派对,那个泳池比我现在那蜗居的小公寓还大.印象中她父亲是开酒店的.”
“看,这种就是不用工作的.我们不是那朱同学,我们什么都得靠自己去钻营.”
蒋毓清覆额,看着夏念慈笑.
“是,我们只得自己,念慈,我一直觉得你比我幸福多了.我还记得你在中学时,你父亲还常常会去学校接你放学.”
“嗯,那时觉得很难堪,总感觉同学在笑话我不成熟.后来父亲离开后,方觉得这是一种难得的幸福.”
“我从没觉得好笑话的,我那时不知多羡慕,你知道我一向与家人并不和睦.”蒋毓清说完沉默.
“毓清,我们其实何其幸运,起码有手有脚,努力去做,会有回报,这个地球不知多少人在挨饿受冻,或者受到战火纷扰,与亲人离别,及至担惊受怕,觉得朝不保夕.”
“是是是,所以我们应该感恩.不要为一点微末不过的生活起伏觉得生活不公.”
夏念慈起身,一边往房间跑去,一边喊道:”我拿点东西给你看看.”
出来后手里拿着一张相片,递给蒋毓清.
蒋毓清接过后,看了一眼,就沉默了下来.
“这张相片是一个朋友自肯尼亚那边拍来的.”
“真正难得的是,这些孩子的笑容对于生活其实无半分怨怼.即使身体已不复完好.”
“只因他们觉得活着便是一种幸福.”
“毓清,生活其实不必要将那些不快放大,自小家父便教我说难过时要想着那些快乐的事,直至将不快淹没忘记.”
蒋毓清用手抹去眼角的泪水,笑着说,”夏伯父真正豁达.”说完眼睛仍旧盯着那张相片看着.
“你说,这些孩子会觉得生命是一场不公平的游戏吗?”
“当然不,他们觉得活着是一种感恩,之于他们,能够安然活着便好,才不会有余裕去怪责命运没有给他们任天堂,Ipad,或者是种种玩具.”
“是是是,对,能够健全活着便是一种幸运了.”
蒋毓清将相片递还给夏念慈,夏念慈郑重其事将其收起来,然后起身.
“毓清,那吃完晚饭再走吧,我准备几味好吃的菜给你洗洗尘.”
蒋毓清听完不住点头,起身帮忙将客厅收拾干净,把堆积在沙发上的一堆旅行纪念品放好,夏念慈走去厨房准备晚饭.
蒋毓清将行李箱拖到门边,然后回到厅上的沙发上坐下,看见夏念慈将自己寄给她的明信片郑重其事压在厅上茶几上面的玻璃下,觉得一阵温暖.
方知道人生中有这样朋友是一种难得要庆幸的事,为何还要始终觉得不快,听见夏念慈在厨房里喊她,于是起身往厨房走去.
“这次去旅行有没艳遇?”说完挤眉弄眼看着蒋毓清.
“夏念慈,是不是因为知道要嫁人了,所以索性露出原型,你越来越粗鲁了.”蒋毓清白了她一眼.
“到底有没有啊?”
“没有,你知道我向来更青睐东方男性的.”
“去你的.”
两人在厨房里不住大笑,蒋毓清跃跃欲试想要帮忙,可是被夏念慈喝住了,不敢造次,怕越帮越忙.
“念慈,以前从不觉得你会做饭,倒是越来越与板有眼了,十足似夏伯父了.”
“不知道为什么,越来越喜欢煮饭做菜了,而且也因为这本食谱是我父亲跟母亲写的,每次看着这食谱做饭,都觉得好像他们就在我身边一样,而且像父母给予的味道一样.”
蒋毓清为好友心酸,想到自己母亲尚好健康,还避开不愿见她,真是自私.她向前看了夏念慈摆在流理台上的那本旧食谱,一边是各种行云流水般的文字,上面写着一道菜的名字,各种素材配料以及处理时间,烹饪注意事项等等.至可爱的是,边上空白的地方,还画着各种小小插画,真正趣致.
那晚夏念慈准备了三杯鸡,粉蒸排骨,还有一碟炒油菜心,蒋毓清连添了三碗饭,吃完一脸满足,拍着肚子流里流气地搭着夏念慈的肩膀,说我的念慈终于可以嫁人了.
蒋毓清吃完晚饭,便又回去了自己的公寓,夏念慈看着这间食物气息还未散去的房子,突然觉得孤寂了起来,正想打电话给聂峥,却觉得那边现在应该还未天亮,是以打消念头,慢慢走进浴室.
夏念慈洗完头,坐在沙发上翻着那本食谱,看着上面熟悉的字迹,还有颜色微微褪去的小小插画,觉得温暖满足.
计算好时差,夏念慈打电话至欧塞登,这次的等待似乎不再那么漫长.
“你好,我想找沈女士.”
不多时便听到了母亲的声音,夏念慈叫了一句母亲.
“念慈,是有什么事吗?”沈薇的声音依旧安静沉着,彷佛没有任何波澜.
“妈妈,早上忘记跟你说,我已经订婚了.”
“念慈,那人是否正派?值得托付终身吗?”
“他知道我身上的不完美,仍旧待我如故,且愿意将我介绍给他的家人,有稳定工作,尊重爱护我,他跟我一样不完美,却视对方为完美的伴侣.”
“妈妈信任你的眼光.”
“妈妈,现在丹麦那边应该白天了吧,我不会打扰你吧.”
“不会,现在已经5点多快6点了.”
“你怎么起这么早的?”
“教会早上有好多事要做,大家都是这个时候起身帮忙的.”
“教会?”
“念慈,我早已发愿终身侍奉主,我的教名叫做玛利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