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念慈自店里回到家中,到楼下管理处那里取出信件,最上面那封便是自丹麦寄来,夏念慈在电梯中便急忙将信封拆开,信封上只有几行字:
念慈,致电给我.
然后是一行电话号码,夏念慈看着那一行数字,不自觉读了出来.手里捏着那堆信封,心中不知如何自处.
此时距离外公去世,业已过去快一个月了.其实母亲早可以寻来港岛,甚至夏念慈知道母亲其实还记得星洲那里故居的地址,她不出现,或者真的因为心结还没有解开.夏念慈拿着那张信纸,将身体靠在电梯底部的那面墙上,抬头看着电梯顶部的通风口,不知如何是好.
世间到底是没有安逸的生灵,只因痛苦太多,常常如附骨之疽一般笼罩着人的一生.明知这是一个向死而生的过程,却还有人始终乐观豁达,着实不易.大抵世间苦多乐少,能够取悦自己,何乐不为呢?
夏念慈拿着那些信封,回到家中,将信件放在桌子上,将母亲那封信装好,放到地上,然后继续翻阅其他信件,大多是账单,还有一张是蒋毓清自希腊寄来的明信片,圣托里尼的蓝色海洋与白房子,这是一种在旅游地均可见到的风景明信片,样子普通至极,背面写着蒋毓清潦草的字迹:念慈,我很好,勿念.
夏念慈为明信片上面的风景心醉,其实每个人对于远走都有一种向往,有时并不是逃避什么,而是寻找什么,夏念慈想起当时自己只身一人前往赫尔辛基的勇气,或者大抵便是一种寻觅的勇气,她一直在感念,那次旅途后来使她的人生变得更平和温善,遇见那个为念而生的男子,教会她生的感念.
夏念慈再次抽出母亲那封信,却没有打开,其实现在丹麦的时间是黄昏的光景,或者打电话过去,母亲现在刚好有空.可夏念慈其实心中还有更多的犹疑,她不知道怎么去告诉母亲这诸多的变化,她有太多问题想要问她.
为什么会在20多年前离开她们父女?
为什么这么多年前远走避开她所有的亲人?
心结解开了吗?
过得好吗?
想念她们父女两人吗?
你已经当外婆了,我也已经订婚了.
诸多的问题,已经困扰着她很长很长的时间了,自父亲去世后,她从未想过自己的生活不如常人一般平静安然,这么多年来,她想着倘若不去理会,或者这样假意平静生存下去,也许才是一种正确的选择,像之前父亲一直未告诉她种种秘密一样.
夏念慈将母亲那封信抽取了出来,拿到自己房中的抽屉了,将这封与此前多封自丹麦寄来的信笺放在一起.
她尚未做好准备,或者说,她已不想将此去经年的诸多变故再困扰到她了.
蒋毓清说得对,是要重新开始.
夏念慈选择聂峥,是有一次聂峥跟她说,我跟你一样都是孤儿,我们都已经失去自己的父母,我们只得自己,我们只能爱护彼此.
那日夏念慈看着眼前这个漂亮的男子,眼神中有着跟她一样业已历经某些失去,是以更加渴求安稳陪伴的沉实感.夏念慈并为对聂峥坦言自己的母亲尚在人世,只因母亲之于她,业已是一个空缺了20多年的模糊概念.
及至最近,舅舅们的出现,她的心理都没有太大的波澜.
这世间乐不抵苦,其实她早已在3年前父亲去世时便明白这个道理,以前她爱玩,因有父亲宠溺是以多少带着任性,天真,从不关心明朝.及至后来灾厄来临,她方觉得自己在一夜之间需要单枪匹马面对这个世界.
以前多少快乐的日子,与父亲相依而生的种种,均变成一种回不去的悼念,多少喜乐,隔着记忆去观摩,却还抵不住那个失去至亲的白天流下的泪水.
是,已经失去的,是再也改变不了的.红尘最是残忍,变故灾厄别离均会在人的一生中悉数上演,却照旧每日时光更迭,不为人间悲喜动容.
父亲一生隐忍,诸多困苦从未跟人提前只言片语,夏念慈永远记得他教会自己学着去感念生活中的诸多不公,竭尽全力给她一个家庭中应有的温暖,及至现在想来,父亲去世那年入夜总会梦见父亲看着他笑,笑容中带着挥之不去的阴影与哀伤.
有次梦回醒来,拥着被子.
对着空气喃喃自语:人间这样苦,爸爸,你去到天堂还不快乐吗?
所以后来夏念慈变得更加感激生活,她平善看待生活中的诸多起伏,人生真是过一日便少一日,你不快是一天,快乐也一天,生存下去,不过是一种取悦自己的过程.
夏念慈告诉自己,要活下去,带着爱与被爱活下去.
生命中要慢慢学着去珍惜眼前的人,除去父母,没有人对你好是应该,聂峥便做到了这一点,夏念慈会永远记得那个不言不语但温暖的拥抱,温柔,但是却足以让她动容,有些爱情,其实到最后便如亲情一般.
后来,她再也没有在梦中看见父亲那一脸忧伤的神情,或者父亲早已对她放心了,是以安心离开.
聂峥与夏念慈订婚的消息,在报上登了出来.一时不少旧同学与朋友致电询问她的婚讯,一天下来疲于应付,弄到自己心力交瘁.
夏念慈打电话跟聂峥诉苦:
“我就不明白,明明结婚是两个人的事,别人还要来干涉到底是什么意思?”
“人家这是关心.如不喜欢,就直接关机拔掉电话线都可以的.”聂峥在电话那头笑着说道.
“连十余年没见面的同学都打来电话,询问我各种婚礼的细节,你说多奇突?”夏念慈依旧苦不堪言.
“那也说明你人缘好啊.”聂峥在电话那头笑意更深了.
“咄,这等窥伺他人隐私,不外乎是八卦猎奇心理而已.”
“外婆问我说你舅舅几时到?我们好一起出去见个面吃饭.”聂峥在电话那边问道.
“下个礼拜二,我几位舅舅的家人都会来到,到时人应该会很多.”
“没事,那我先去找人订一下位置.”
“好,这几天辛苦你了.”
“你也辛苦了,所幸我们都选择不大肆操办这场婚礼,不然更忙.”
“是,我始终认为这是两个人自己的事,真不必要这样铺张.”夏念慈说道.
“对了,我明天要先回温埠那边处理一些事情,届时我会再赶回来与舅舅他们吃饭的.”
“好,路上小心.”
两人说完电话,夏念慈心中依旧温暖,这个男子妥善安放她诸多的秘密,她从未想过有天要将自己父母与他母亲中间的纠葛説予他听,也许有些自私,但有时你不知道的,不会伤害你.她爱这个男人,她不愿他跟她一样背负着不应该由他背负的沉重感.
夏念慈想起了赫尔辛基的那个孩子,心中一阵失神.
这个孩子,该怎样与聂峥说起.
夏念慈思念着这个孩子,但她当时因为诸多变故,心中对于生活有着种种难以言喻的排斥感,因为不想影响孩子,更多的是她自觉生命悲苦,苦多乐少,并不愿将此种消极的观念影响孩子,是以将孩子交予夏念生照顾.
或者就这样吧,夏念慈并不愿多做计划设想,这个孩子目前生活平静,她并不愿去打扰她安静的生活,自己已经受到上一代诸多恩怨变故的困扰,何以要孩子也跟着她承受.
孩子姓夏,叫夏之渊.
周日夏念慈店里整理各种账务登记的时候,齐叔拿着一盒快递的包裹进来,夏念慈以为是齐叔客人邮寄来的修补物品,是以并无询问,直至齐叔将包裹放在她的桌子上,她方知道包裹原来是寄给她的.
她看了一下上面的地址,发现是自伦敦某地寄来,上面并无写到寄件人的信息.
夏念慈惊诧不已,拆开了包装.
发现里面是一套Wedgwood的骨瓷,精美瓷器包装得精美无比,齐叔指出这套骨瓷价格不菲,夏念慈更是惊讶,在里面翻找许久,终于找到一张小小卡片,上面写着:念慈,订婚快乐,梁.
夏念慈心中疑窦丛生,想起自己并未认识一位姓梁的人,而她心中至熟悉的姓梁的人,其实是梁以华,只是聂峥母亲业已离世有一段时日了.
齐叔看着夏念慈一脸疑虑,拿着那套骨瓷茶具看了一下,我有一个朋友,在Wedgwood那边工作,此种瓷器,一般都有购买登记,或者我可以托人去问一下.
夏念慈点头,将那套茶具拍照,传给齐叔,然后回家.
夏念慈心中直觉这或者与父母亲有关,叹了一口气,当你明明准备将过去放下,重新开始的时候,却发现旧时故人往事纷纷前来相见,逼迫你直面一切.
果然,当齐叔把那套茶具的购买人信息发给夏念慈时.
她看见简讯上面写着一个叫做梁以忠的人名,以及一串号码.
夏念慈叹气,此人她并不认识,或者是父母旧识也不一定,也许是长辈也不好说.
但此人并无留下只言片语,显然不想让她知道自己是谁,夏念慈再这样直接打扰,或者并不明智.
那天晚上,夏念慈又一次梦见了自己父亲.
父亲看着她没有笑容,而是叹了一口气.夏念慈正欲上前追问父亲为何事不快,却看见父亲始终在她眼前,她无论跑得多快,与父亲却始终保持等距,始终不能抱住父亲,问个明白.
夏念慈自噩梦中惊醒.她坐在床上,看着柜上时钟,不过是深夜两点多的光景.
许久没有梦见父亲了,长时以来,却见父亲一脸悲伤.
夏念慈出了房间,到厨房倒了杯水,拿着水杯坐在厅上,对着漫漫长夜,已经没有了睡意.偶然间侧头看见了电话边那张便笺,上面写着梁以忠.
夏念慈犹豫了一下,拿起电话,拨了过去,电话不多久便有人接听.
“Hello.”电话那头是个中年男人的声音.
“你好,我是夏念慈.”念慈拿着电话迟疑着说了出来.
电话那头的声音停顿了好长的时间,夏念慈以为是断线了,正欲再次开口询问.却发现那人这次用了中文说了句话.
“你声音真像你母亲.”中年男子的声音充满了起伏的感情.
“你认识我母亲?”夏念慈惊异.
“呵,我与你父母均是旧友.”
“我们见过面吗?”
“或者你不记得,你小的时候,我们见过一面.”
“不,已没有印象了.”
“我是因为在报上看见你订婚的消息,才寄了礼物给你,希望你不会觉得唐突.”
“不会,多谢梁叔叔.”
“我与你父亲年长,我想你应该叫我一声伯父才对,对了,你父亲还好吗?”
夏念慈沉默.“家父已于三年前因为患病去世.”
电话那头的人静了下来,许久叹了口气,”这么多年我久居国外,并未时常与你父亲联系,如若不是此次你们订婚登记的地址写着你父亲那间当铺,或者我并未知晓你就是夏渊的女儿.对不起.”
“不,没事,有些人能够活到耄耋,但我父亲并不是,是以人人皆有自己的寿命.只是,有些失去的伤痛的,永远不会轻易忘记.”
电话那头的梁以忠听到这句话,如晴天霹雳,手中话筒差点握不住.
“念慈,你说话真像你母亲.”
夏念慈心中诧异,只得轻轻说:”我从未听过我母亲的声音.”
电话那头又是一阵停顿许久的声音,”是,我已永远失去两位朋友了.还有,或者你不知道,其实我是聂峥的舅舅.“
这次轮到夏念慈惊讶,何以从未听聂峥说起?突然想起此前外婆一听到这个名字却有明显的不悦.难怪第一次见这名字有些耳熟.
“梁伯父,多谢您的礼物.”
“不用客气,深夜了,你先去休息吧.”
“是,再见.”
“再见.”
夏念慈,深夜带着诸多疑窦,心中有着难以排遣的忧虑直到天亮,一直觉得这梁氏或者知道他父母的当年事也不一定,但何以这人并无听父亲提起,也并未与他们父女有任何联系.而这梁以忠与梁以华明显有着关系,何以他会突然出现?
想来人生真不会永远一直如自己所愿平静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