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数次的黄昏里,我也经常看到我的师父的脸。那张时而苍白时而黝黑的脸庞。可是,这张脸终于在有一天,彷佛被一个人给抢去了。自从他出现在我的面前,我便模糊了我师父原有那张脸的记忆。他便是后来上山的宋大哥,他向我打招呼,脸上带着慈善的笑容。宋大哥黝黑的皮肤,像极了我的师父。他俩的眉宇之间,彷佛都有着同一样的某种东西。“林教头,久闻大名,区区在下,在这儿向教头行礼了。”
他那毕恭毕敬的仪态,在我的眼前展露着。他的身后跟着的是一位器宇轩昂,俊俏白皙的年轻公子,眉宇间流动着英气,两只眼里面像有团喷薄欲出的火花。他是花荣,和宋大哥算是一起上的梁山。他的箭术一流,人称小李广。我笑了笑,说:“宋大哥,你不如就和我一起坐在这儿,一起看看黄昏吧。黄昏,是最美的景色。至少,在梁山上是这个样子。”
我试图从他的话语中读出些什么。可是,我失败了。不是我没有读出什么东西,而是我读出了太多东西。这么多的东西却没有一点是与我相似的,因此,我便认定我们是两路人,从他第一次和我交谈起。我没想到大名鼎鼎的山东及时雨,竟和我完全是两路人,这似乎与原先想象的不大一样。两路人怎么会一起在梁山上落草?两路人为何会在同一个落日下看着同样的黄昏?
那些日子里,我骑着战马经常跟随着宋大哥下山征战。多少次的征战,我几乎每次都立头功。宋大哥也很器重我,时时的将我请到他的宅第里饮酒。他渐渐地发现我有心事,便无数次的询问,无数次的询问。我终于向他诉说了我的苦衷,诉说了我的娘子。他听后大为感动,便令戴宗下山去东京查访我娘子的消息。戴宗的跑步是一流的速度,他轻易不会下山,除非遇上十分紧要的大事。宋大哥让戴宗为我办事,我确实从心眼里感动。虽然每次戴宗都空手而回,但我还是将宋大哥的殷勤好意挂怀于心,盼望有朝一日能够好好报答一次他的关心。虽然我们貌似没有一样的志向,但在我的心里,我对他也不是一点好感都没有。
三打祝家庄之前,宋大哥争着抢着要下山率军征剿。名义上是替梁山出气,实际上却是要下山抢粮。因为那时节,山上的人数与我初上梁山时的人数相比已经多了太多,单单跟着宋大哥上山的人便已经占了梁山所有人的三分之二。人多了,粮食便少了。这批吃粮食的人大多数都是跟随宋大哥入伙的。像李逵、像戴宗,都是吃粮食的高消耗的英雄豪杰。和当年跟随晁天王上山的人相比,不仅人数上压过,而且总体的实力也要压过。
因为这么多人的缘故,领导层的大哥们便无不感到忧心和痛苦。可是在这些基础性的粮食问题之外,似乎还隐藏着更多的不为人知的问题。有时在漆黑的夜里,我被偶尔跑来的噩梦惊醒,便再也难以入眠。这时,我会一个人披着身单衣,走出房门,沿着林间的狭路,去感受冷寂的黑夜。走到晁天王的住处时,我都会透过低矮的围墙,看到他一个人坐在院子里。月色没有,只有风。漆黑的暗夜里,我有好多次都看到他的这副情景。我不知道他在想些什么。只是见到他坐在那里一动不动。有时右手还放在腿上微微发抖。
那天,山上新来了个杨雄与石秀,之前他们与同伙时迁因偷吃了祝家店的报晓鸡而惹火了祝家庄,可他二人竟打着梁山的旗号,促使祝家庄把所有怨气都洒在了梁山。时迁被祝家庄的人抓住,他二人自然斗不过武装严密的祝家庄。于是便跑到梁山求救。这事惹火了晁天王,一开始他要斩掉杨雄与石秀,认为他俩把梁山的脸都丢尽了。但宋大哥在一旁劝阻,才使杨雄石秀二人躲过一劫,并劝晁天王收留他们二人入伙。晁天王答应了。可他们二人在谢恩的时候,我分明从他们的眼里看到了他们对晁天王的怨恨和对宋大哥的感激。
宋大哥主动请缨,请求下山收服祝家庄。晁天王思索良久后答应了他的请求。宋大哥命我带着第一拨人马先行赶去。后来宋大哥率大军攻打祝家庄。战了几天,始终与敌方僵持着。我听说祝家庄的家家户户都贴满了咒骂宋大哥的标幅,上面写的无非便是骂宋大哥的长相、命运等等侮辱人的话语,这其中对宋大哥打击最大的无非是他当年只是郓城小吏永无出头之日云云。宋大哥听说了这些标幅的语句后,更加加大了对祝家庄的猛攻,可是就在我军人马意气上涨节节胜利之时,众人遇到了一名来自扈家庄帮助祝家庄迎战的劲敌,而且还是名女将,外号叫做一丈青扈三娘。
那天我一直按宋大哥的命令埋伏在庄外,远远的看到那名女将擒住了好色的王英和急脾气的秦明,并且连败数名将领。我感觉大事不妙,宋大哥这次将面临着危机。如若救不成,我林冲不仅会被梁山众人耻笑,更对不起宋大哥之前对我的关怀,林冲是个知恩图报的人,怎能不救?我一个人策马奔去,朝着庄口方向,朝着那名女中豪杰。
在离那名女将越来越近时,我终于看清了那名女将的样子——只是,我忽然懵住了——那不是别人,那分明是我的娘子。噢,不——我的娘子脸上有颗痣,我的娘子不会武功,我的娘子更不会骑马。看她,她穿着金黄色的宝甲,衬着一块红纱,面容却也如海棠花一般。我记得娘子在多年前向我问道,她需要一株海棠花,让我去为她寻找。娘子爱香味,她喜欢用浸满花朵的的水沐浴。我说,海棠无香,而且这种花,东京不好找。忽然有一天,岳父大人给她买来了好多的海棠花。当时我的脸上写满了歉意。我为什么没有为她去寻找呢?即使那种花生长在遥远的蓬莱三岛,我也应该像徐福那样,去寻找。不断寻找。为了她。
我在一阵幻想中突然被宋大哥的呼号声惊醒,我见到扈三娘手上的双刀正往宋大哥头顶击落。我大喝一声,冲上前去。忽然,我感到一阵眩晕。因为我蓦然间闻到了多年前那阵熟悉的清香——我娘子身上的最爱洒落的露水清香。我感到上天又为我开了一个沉重的玩笑。用我的生命做赌注,开了我一个粉色的玩笑。
我把扈三娘擒住了。这应该是我在三打祝家庄的过程中,做得最为惊心动魄的壮举,也为不少被扈三娘擒获的将领出了口气。宋大哥命令身边的人把扈三娘先押送到梁山交由他的父亲看管。宋大哥的意思貌似比较明显。交由他的父亲照看,明摆着是要自己接纳她了。宋大哥吩咐,领我先与大军会合。但是,我依旧用余光扫视着这名巾帼女将,心底里滚动着一滴桃花瓣上的水珠。
东风袅袅泛崇光,香雾空蒙月转廊。
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
几日后,祝家庄被顺利踏破,宋大哥很高兴,准备酒宴欢会一番,我看到他偷偷把李逵叫来,嘱咐了他几句话。接着当晚酒宴过后,整个大军便传遍了李逵率领人马杀了扈家满门。宋大哥当着我们的面将李逵一顿乱骂。我为那位如今押在梁山上的女将感到可惜,如果她全家真的都死没了人,而且以后还要与杀他全家的仇人共活在一起,这样岂不是比我还要惨。
宋大哥要求,把祝家庄的粮米尽数装载上车,金银财赋犒赏三军众将。其余牛羊骡马等物,运往山中支用。打破祝家庄,得粮五千万石。这是宋大哥上山后为梁山立的头功。“传命,把祝家庄的所有人全部杀尽!为我梁山上的牺牲者报仇!”
石秀领着一位面容慈善的老人来到众人面前,向宋大哥跪下道:“哥哥,这位钟离老人是位仁德之人,指路之力,救济大恩,都多亏了他。没有他,我们便不会将祝家庄打破。此等善心良民在内的祝家庄,不能杀绝啊。”
宋大哥忙将那老人扶起,善意的笑了笑,说道:“老人家快快请起,适才之言,只是一句玩笑,宋某人不会枉杀无辜的。来人,将钟离老人送到帐内安歇——全体众将听令,明晨便要开始回山,秦明、石秀领第一拨人马回山,林冲、杨雄领第二拨人马回山,剩下的人马便和我与花荣一起。你们沿途不可扰民,违令者斩。”
第二天,众人便开始按次序回山了。憨厚的喽啰们组成长龙般的队伍,带着疲倦的身躯,扛着粗糙的兵器,一个个无精打采的行走于田间小路之上。大车上面载着这次出征的战利品:大多数是粮食与钱财;其次还有数不胜数的牲畜与家禽,这次可以供杨雄石秀他们吃个够了。此外,还有从祝家庄、扈家庄搜集来的奇珍异宝,古董玩物。一箱箱的摆在马车上。沉甸甸的。马儿迈着沉重的步伐,被小喽啰们用鞭子狠狠抽打着。此时的我似乎想到了几年前我被押往沧州的情景。炎炎的夏日天气,汗珠不停的滚落下来。当我领军马走到独龙岗前时,我看到了那名钟离老人被宋大哥的手下追赶的一幅图景。金黄色的阳光穿过田野的每一棵庄稼。只见那老人奔跑在田间,满身是血。
后来我有一次下山才知道,宋大哥在我们打完祝家庄、待人马都走尽之后,才命令花荣率领剩余的百名士卒,把祝家庄全庄的人尽数杀尽,一个不留。最为重要的是,把那些骂人的标幅一条条捡来,一条条销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