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把琐细的情感收集起来,垒起高高的沙堆;我坐拥其上,怡然自得。当它轰然坍塌之时,我们的婚姻已走过了十个年头。十年的岁月磨蚀了许多东西,我却浑然不觉。甚至于我自身的改变,我也没太觉察出来。虽然已为人母,可我下意识地一直觉得我还是当年的那个--在桑以星呵护下的女孩。我幸福地活在我的梦中,直到有一天……
当桑以星失踪;当警方让我去认尸;当他青灰色的脸出现在我面前时,我不知自己身处何时何地何世,时空消失不见了。在时间的磨蚀中,在不断被告之的事实面前,我仍弄不懂发生了什么,我的智商低到了难以想象的程度。日夜陪在我身边的是我那九岁的女儿,她忽然一下子长大了。在女儿不断的呼唤声中,我的理智慢慢复苏;在亲朋好友的操持下,我把丈夫的丧事办了。从陵园回到我们共同经营的家中,一切如旧,以至于我无法理解我面对的死亡。我感觉他只是出远门去了,虽然归期无限,但他仍在我身边,音容笑貌清晰可辨。
一切如旧!?
我在屋里像个幽灵般地晃来晃去,整日整夜。女儿被父母接了去,他们认为屋子不吉利,让我尽快搬离。我怎么能够舍弃,这是我们一家人多年来共同的栖身之所,厚积着彼此的气息,环成整体,让我无比心安,世界上再没别的地方让我如此安心。如今,气环缺了一角,分崩离析,几为真空,让我无法呼吸。在窒息中,我的意识幻梦般地打着旋儿,一次次将我拖入事件的深渊。
警察。我平生第一次踏进派出所时,心急如焚。值班的中年民警不耐烦地打断我的絮叨说:我问你一句,你答一句。看着他懒洋洋地记录,我的心更加焦虑:警察同志,请你一定要帮帮我。民警斜睨着我,冷若冰霜:才失踪二天,说不定到哪儿快活去了,回家等着吧。说罢,再不理睬我。我顽强地自说自话:我丈夫是个责任心很强的人,绝对不可能不交待一声就消失不见……
再次见到的警察是市公安局刑侦处的,他们带我去殡仪馆认尸。一路上,我的心七上八下,不断暗暗祈祷。见到尸体,我心神俱碎。模模糊糊中,记得被告之死者是溺亡的;似乎警察还问了我很多问题,我一点也想不起来,但脑袋里留下了挥之不去的印迹:训练有素的威严;公事公办的距离感;还有面前我那孤苦悲恸的默然。
很快我第三次被叫到派出所。一位年轻的警员接待了我和他的姐姐。那个警察宣称,经警方多方调查,结论是:两人系自杀,动机是殉情,有女方的遗书为证。我和他姐姐跳将起来,一口同声地否认:不可能!我更是坠入云里雾里:怎么变成两人啦?什么殉情?女方是谁?年轻的警员诧异地瞪着我:你不知道?你是死者的妻子吗?在他姐姐的帮助下,我终于拼凑出警方所谓的事实:桑以星,我的丈夫,跟年轻十岁的女助手搞婚外情,致使女方怀孕;可能迫于压力,两人选择跳江殉情。被人发现打捞上来时,两人的手腕还并排紧紧捆在一起,可见他们死都不肯分开。在女方的家中,找到了遗书,进一步证实了上述说法。年轻警员在陈述其间,目光像一颗颗钉子,一次次用力钉进我的心里。要不是逼急了,也不会选择这条不归路;有理也不能逼人太甚。最后几句话好像是故意说给我听的。
我感到的不是痛,而是无地自容。那么,我们的感情算什么?草芥都不如吗?
不!我拍案而起:我一丁点也不相信,这里面一定有阴谋。拜托你们重新调查,不要放过蛛丝马迹。你们有没有像福尔摩斯一样厉害的警探?你们有没有细致地勘察现场?你们有没有经过慎密地推敲?为什么都那么漫不经心呢?那封遗书呢?给我看看。你们有没有作笔迹鉴定?还有女方肚子里的孩子,你们有没有做过鉴定?没有吧,那怎么可以确定就是我老公的?你们太轻率了,你们……
我的疯狂吓到了那个年轻的警员,他抽身离开了。随后出现了一位两手插在裤兜里的中年警员,自称是副所长。这里是什么地方!街市吗?撒泼也得看地方。出去!
我要自己调查!
奔波了几日,一切都如摆陈在那儿的事实,事实下面的东西根本触碰不到。桑以星的同事像躲瘟神似地躲着我。而他的上司对我的疑问一概否认:没有的事。你的这些疑问都是因为你太过悲伤而产生的幻觉。我们的产品根本就不存在缺陷,也没有什么举报,更没有你道听途说的什么调查组;桑以星的去世是我们公司的一大损失,但纯属私人行为,与我们公司绝无干系。
多么冠冕堂皇的托辞!前几个月,我明明听到桑以星报怨,公司为了节省成本,擅自改装工程车的安全系统,以至于产品存在严重的安全隐患。他说他要向上级主管部门举报。我当时劝他,那是公司高层的决定,你何必要去跟他们作对,趟那混水呢。他很生气,跺着脚说:我是总工程师,出了问题,难辞其咎。为此,我也着实烦恼了一阵:决策时,他的意见根本无足轻重,那些脑满肠肥的家伙只知道追求所谓利益最大化,但一旦出了事,首当其冲的必定是负责技术的他,他们一定会将他作为替罪羊推出去,这又不是没有前例的。更无奈的是,处于这种处境之中的他进退维艰,什么也不能做,至少我希望他什么也别做。我很是后悔,当初因为丰厚的报酬,而怂恿正在彷徨的他辞了原来的工作进到这家私营企业。这些年来,他所承受的工作压力已让他心力交瘁。回到家里,他变得越来越消沉了。而我,因为知道帮不上忙,所以尽量不去打扰他,以至于有时候我自己都觉得,我对他太过冷漠了。
几经周折,我找到那女孩的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