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家人对我充满戒心和敌意,根本无法勾通。我说我只想看看女孩的遗书,她的家人一口咬定遗书不在家里。
那在哪里?
警察手上。
在那种厨房与厕所都在外面的老式套间里(现在,这种套房已很少见了),两位老人白发苍苍,看上去是那种老单位里驯化出来的厚道老工人;他们的儿子媳妇则是那种怨气冲天,为了糊口而奔波,一脸莱色的劳碌者。而触动我心的,侧是墙上的那幅遗像。一瞥之下,我心惊悸,仿佛被闪电击中。当时我没多想,以为这是正常反应,她毕竟是我可能的情敌。
静默的对峙中,我的目光不时扫过遗像;每次凝视,总觉有什么东西刺进我的心里。而她的家人好像知道我要做什么似的,就是不先开口。我早已不期望从他们嘴里获得什么了,只想尽快从这种窒息人的氛围中撤退。我站起身,随口问道:你们什么时候知道的。那老母亲泪眼稀疏,喃喃自语:我们也是最近知道的。你老公的姐姐找上门来,我们才知道,我可怜的女儿,她受了多大的罪呀……
我老公的姐姐?他们真的搞在一起,她真的是怀着我老公的孩子?我不相信,我压根不信。你们为什么不让解剖尸体,为什么那么快就把尸体火化了,做贼心虚吧……
我还没说完,那儿子便怒不可遏,冲过来用手指点着我,破口大骂:你们这对狗公婆,杀人凶手,糟蹋了我妹的身体还不够,还敢寻上门来,糟蹋她的名声。今天老子豁出这条命,为我那可怜的妹妹报仇。
他一拳挥过来,我的脑袋“轰”地元神俱散。我倒在地上,意识好像已飞出体外,一种异样的麻木袭来:无所谓,无所谓了。我的周围哭喊声一片,却像隔了一层透明的时空。有人把我扶起来,坐到沙发上,几只手在我的头上、脸上揉搓着,在太阳穴上搓清凉油,刺得我直想流眼泪。
我的女儿!蓦地,我推开那几只手。我不能死!不能抛下我幼小的女儿一个人留在这世上,我要活着!我跌跌撞撞地冲了出去。我记不得自己一路是怎么回到家的。抖抖瑟瑟拴上所有的门窗后,我又一遍遍地确认,直到累得不行了,才缩进被子里去,仍抖索成一团。
第二天,我红着眼睛找到桑以蓉,质问她:你这个人,真可怕,装得没事人似的,原来你老早就知道,说,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很想骂街,可我不会,只冲出这么几句不痛不痒的话。
桑以蓉拍案而起,指点着我吼道:是啊,我早知道,我早知道他娶了你决不会有好日子过;我早知道你会毁了他;我早知道却什么也做不了。你看看你现在这个样子,养得肥肥胖胖的,我可怜的弟弟却被榨得瘦干瘦干的,不成人形。我后悔,早该好好教训你一顿……她一边哭一边数落我,成功地将我诉成了罪人。十年来,我生活在丈夫的宠爱中,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妥,这是他给我的承诺。因为守承诺重责任,我一直以他为傲,尊他为顶天立地的汉子。可是,事情何以会发展至此……我百思不得其解。难道是我发福了,或者相处得久腻了?我习惯于从表面看问题。看着镜中肿得有点变形的脸,忽然觉得许多的表象重重叠叠将我探寻真相的目光阻断,我没有能力穿越它们。我的思维越来越混乱,以至于公私不分。
鉴于我的情绪不稳定和精神不集中,学校勒令我休病假。
我成天呆在家里,足不出户。在家里,除了面壁,便是来回踱步;要不就整日整夜睡不安稳,总是隐约听到屋子里来来回回的脚步声,侧耳细听时,却没有任何声响;睁开眼睛,总有暗影从我眼角侧飘而过,定眼看时,空落落的,什么也没有。我即恐惧又渴望地过了一天又一天。期间,我低烧不断,大部分时间处于迷迷糊糊的状态中,强打精神时,我强烈地感觉到我的生命快熬干了。
终于有一天,我晕倒在地。
在医院,当得知自己患了肺癌时,我的怨恨、悲哀、绝望,无穷无尽!我尽可能地独自呆着,激愤时则质问苍天:为什么我的命这么悲惨?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悲哀时我沉湎于哀伤的旋律之中,哀鸣阵阵;绝望时,我嗷嗷恸哭:我的女儿怎么办?我可怜的女儿要怎么办?她还太小!我拒绝接受治疗,拒绝劝慰,拒绝同情,拒绝好意的安排……拒绝一切。
时间更迭,悄然改变着一切;在沉沦中,在肉体与精神的双重疼痛中,我竟也慢慢地接受了现实,死亡的现实。我知道自己来日不多,所以不再一味地沉迷于情绪当中,而是发疯地准备着一切能为女儿准备的东西。医生说,如果我作手术,有一半存活的机会。虽然胜算的机会不大,但我决定接受这个赌注。
我住进了医院,接受各种各式的检查和治疗,为手术作准备。一有空,我便倚在床头织毛衣,恨不能将女儿一辈子要穿的毛衣毛裤都织好。医生、父母和我的妹妹都力劝我多休息;妈妈说,小莹莹的衣服包在她身上,决不会让小孩子冻着,可我就是听不进去。
一日,邻床新进了一位病人,年纪跟我相仿,脸色比纸还白,由一位老妇人陪着,可能是她的母亲。开始我没太注意(我对其他人的一切都不感兴趣),但她突然一次又一次弹起身体、口鼻喷血的惨状,触目惊心;病房里的人全吓呆了。她母亲用脸盆接着的鲜血,足有大半盆,让人不忍目睹。医生护士忙乱了一阵,那女子才安稳下来。她母亲很健谈,到处逮人说话,还夸我织的毛线衣很漂亮,见我只是笑笑,不愿搭腔,便作罢。从她和旁人的闲聊中,得知她女儿得的是一种叫“支气管扩张”的病,几乎每年都会发病,见怪不怪了。她还夸耀地告诉第三张床的陪护家人,说自己女儿是职业作家,发表过多篇小说。我心里一动,不由地注意起来。她说她女儿现在是省作协的会员,享受国家待遇。她没有解释什么是国家待遇,对方也没问。她又说,其实当作家也挺不容易的,什么都得懂,还要到处去打听、收集故事,那比挖金矿还难;回来后,又写个不停,每天都得写到半夜三更。这不,累病了!还有更可气的,好不容易写了厚厚的一迭,左看右看硬是不称心,竟撕了,那都是花了心血的呀,我都觉着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