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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北风 忍者

跟马处得久了,罗蛮蛮一开口,就是满嘴的马经。

比如老马识途的故事。想当初,胡北风的尸首就是由他的马带回绺子的。马认路,罗蛮蛮说,马也认人,三年前的事它都记着呢,满满当当装在大脑袋里,就差开口讲出来了。罗蛮蛮拽住胡北风的马,在马耳朵边装神弄鬼,嘀咕一回,又侧耳倾听,仿佛听出了什么门道儿。

马只是咬着嚼子,不耐烦地喷着响鼻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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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年前。

胡北风离了草上飞,一人一马出深山,沿铁路朝草原方向走了整整一天,天黑的时候,铁路一拐弯,伴行的火车把胡北风摞下了,鸣笛一响,自顾自向北延伸而去。

胡北风朝铁路挥挥手,瞪眼瞅着铁路拐弯拐出的曲线。想不到这全金属的强硬东西,居然也有这柔软的一面。那曲线,让胡北风想到了女人,火车轧过枕木制造出的起伏动荡,也让他想到女人。

胡北风叹口气:就连火车也想女人啊。自己和这火车一样,旅途中都是孤独的。

可这孤独并没有持续下去,火车车窗投下的光线里,照亮了五个跳车的人,这几个人挨着个儿出场,一样的黑衫黑裤,随即消融在火车过后的夜色里。

四下是荒郊野外,那些跳车的人大概以为无人注意,二来想是在车上久坐憋闷,跳下车来,纷纷展臂跃步,你追我逐,显露出一身夜行人的本事。

尽管只是匆匆一瞥,胡北风还是吃了一惊:瞧这些人身法,个个都是好手,一个眨眼不见,再去找寻时,居然连一点影子也没留下,侧耳细听,隐隐听见一个笑声,仿佛女子。

这可就让胡北风困惑起来,情不自禁琢磨起聊斋故事,怀疑自己是错走了一步,一头扎进坟圈子里去了。

胡北风苦笑一声,摇摇头:一定是看走了眼。

远去的火车越来越小,像一长串坟包子被拖着走,车窗闪烁着幽幽的磷光,像个并不真实存在的幻影。火车这出现才十多年的新奇物件,和横躺在历史中几千年的白山黑水格格不入,怎么看怎么扎眼。

那硬梆梆的两条铁轨,跟土路比起来,霸道得活像老毛子步枪上的刺刀。相比之下,土路被马蹄踩出一团绵软来,好比女人的胸怀——在胡北风的眼里,就有那么和气。

瞎琢磨出五里来地,远远地闪出一间大车店。一串火红的灯笼刚刚点亮,高高挂在门柱上,没风吹动它,可烛火自顾自在抖动,仿佛是为了解闷儿,火苗子焰焰地跳着它的舞。

连灯笼也让人想到女人啊,胡北风停住马,望望身后一片沉沉夜色,乌云滚滚,处处闪着闷雷,天上天下,好比一个大黑海子,要拖人下水去,只有这边大车店的红灯笼,才让人找到一点靠岸的感觉来。

大车店没招牌,只在门前正儿八经摆着一副巨大的车轱辘,周身钉满了闪闪发亮的铜钉,充作幌子。前院角落里闲摞着一架大车,看样子跟这车轱辘配套。车上套了一匹母马,因为大车没安轱辘,这马就哪儿也去不了,一眼瞅过来,冲胡北风的胯下马昂了昂脑袋,献个媚眼儿,算是欢迎。

胡北风下马,等了老半天,前院也没人出来招呼,就自己个儿拴了马,摸着黑走到后院,从拐角探头一看,后院有口井,店老板正在费力地摇辘轳。一定是闷雷声盖住了胡北风的动静,掌柜的头也没抬,专心致志地干他的活儿,大概是没想到,这样的鬼天气里会有人住店。

胡北风招呼一声,掌柜的猛可里抬头,天上正巧打一个闪,胡北风的脸披上一层电光,可把掌柜的吓着了,哎呀一声撒了手,辘轳吱吱呀呀转得飞快,然后扑通一大声响,胡北风几乎能看见井水溅上来。

那井好像挺深,回声听上去像人临死前的叹气,意味深长。

掌柜的是个瘸子,走起路来笃笃响,胡北风低头一看,原来安了一条木腿。瘸子走过来,一边看天一边骂骂咧咧,然后上下打量胡北风,问,“老客要住店?”

胡北风久在江湖,懂得隐藏,出门时故意不显精神,把自己在裹在一团仆仆的风尘里,看上去灰头土脸,也像普普通通一粒尘土。

胡北风点点头,“先打个尖。”

老大半天,店里的伙计才跑出来,牵住胡北风的马去后槽。胡北风惜马,不放心,跟过去一看,饮马槽子里有半槽浑水,马不爱喝。胡北风拍拍马脖子,寻了个桶转身,几步走到水井边,预备打一桶水上来。

那边大车店的瘸子掌柜瞅见了,粗声大气,一迭声骂伙计没眼色,还要劳动客人费力气。

胡北风听了,笑笑,“不碍的。我的马这两天拉稀,我配副药饮它。”

瘸子的木腿在地板上敲得人心慌,脸上陪出一点笑模样,“原来老客还是个郎中。这几天我害眼,看人老看走眼,不识真人。回头烦你老哥替我配几味药,治得好了,我给你摆酒接风。”

“好说,好说。”胡北风笑容可掬,心说自己哪儿懂医呀,没准儿把你那条好腿也给治瘸了。

那边伙计早摞下手里活儿,一溜小跑,殷勤抓住胡北风手里的木桶,胡北风照例跟他客气推让,谁知伙计手上加劲儿,把脸上的假笑咬进齿间,一把拽过木桶,“老客,您稳便。”

胡北风微微一愣,这伙计貌似客气,可那客气不免霸道,正不明所以,一扭脸,见那瘸子正阴着脸,皮笑肉不笑地瞅过来。

瘸子和伙计一样,骨子里透出些狠样子。

正不知该如何下台,门前忽然有人高叫住店,把大门拍得巴巴响。看样子,这个大车店里外通共就一个伙计,不够两头使唤。

瘸子就骂,“说你不长眼,连耳朵也是个死疙瘩没窟窿眼儿的,听不出个轻重缓急吗?那边门都快拆了,催命的来了,你还紧跟这儿给我上眼药,演一出孔融让梨?”

伙计挨了半天骂,脸上略僵了僵,看一眼胡北风,眼珠子飞快瞄一眼水井,把木桶重重放下,转身小跑着出去。

胡北风顿时明白了:这个井有古怪。

“听响动,是大买卖。”胡北风浑着脸笑,“掌柜的生意兴隆,要发大财哪。”

瘸子一跛一跛往外走,朝胡北风摆摆手,走到拐角停住不走了。胡北风一瞧,瘸子站的地方俏皮,里外两边儿都能瞅见。

瘸子探头一看,进店的是五个黑衣人,正把伙计支使得团团乱转。再偏过头看,这边胡北风不慌不忙,拽出烟袋锅子,端起油灯对上火,美美吸了一口,然后不等那伙计,自己动手,摇动辘轳,把水桶提上来,看时,水桶也没什么古怪,桶底坠了块石头,增加份量,打水时可以沉到水面以下。

胡北风把桶搁上井沿儿,装作歇口气儿,摸出一根火柴,划着了,在烟袋锅子上比划一下,趁瘸子一转脸,把火柴丢进井口。井里头黑古隆冬的,像是个眼珠子被挖去的瞎框框,那点火苗子战战兢兢落下去,像一时安上去的假眼珠子,什么也没来得及瞅见,就匆匆在水面上悄无声息熄灭了。

胡北风敲敲井沿儿,倒掉烟灰,把那桶水一倾,倒进提过来的饮马桶中,清凉的水气四溢,水声哗啦一片响,五个人正好走进来,和瘸子一起被这水声吸引,齐齐转过脸来。

胡北风跟这五个黑衣人打一个招面,心里格登一下。他提着桶去饮马,木桶装满了清水,就再没地方装得下胡北风的心事,满得打从边沿晃荡出一些来,洒了一路:头一样,这五个客人的身形瞅上去眼熟,不久前曾出现在拐弯北上的火车前;第二样,火柴落到井底熄掉前,微弱的火苗子忽然亮了一下,明显偏向一侧——这说明井中开有暗道,通向一侧;再一样,胡北风有些想笑:他和那瘸子站立的位置都挺俏皮,瘸子站在拐角,可以瞧见里外两路情形,而他的位置,好像也是一个拐角,瞧得见黑衣人和瘸子两拨人的秘密。

胡北风不担心这井里有鬼的黑店和那五个神秘黑衣客人,他喜欢拐角这股俏皮劲儿:黑店与黑衣人,各怀着一些鬼胎,又彼此不知,这一夜止不定会拼凑出什么花样来呢,要演给他一个知情人看。

吃饭的时候,所有人都出现在饭堂里头。那五个人话不多,口音听来很各路,像是外省的,而且简直外道得厉害,胡北风猜测:简直外到海那边儿去了。黑衣人吃得很少,而且自己备有干粮,跟大车店只要了壶茶,点了些少几样菜。

胡北风记得夜色中那声女子的笑,就格外留心,逐一打量之下,发现黑衣人当中有一个与众不同。胡北风偷看时加了小心,把眼神中的锐利深裹了,轻轻一扫量:那四个人没什么反应,第五个却随即横过来一眼,似乎对窥视敏感极了,胡北风赶紧转过视线。

胡北风在女人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挨了那一白眼,不禁低头一笑:没错,就是她了。想想一个妙龄女孩子的身体,偏偏裹在老爷们儿粗糙的黑衣里,不觉心中一荡。

有一次逛窑子,一个相好的故意讨来他的衣服穿上,宽宽大大的,反倒显出女人家的小身段儿来。

胡北风笑得很小心,心中那一段荡漾浮到脸上,只嘴角那么微微一撇就收住,可是那边当即筷子一按,有人叭的一声拍响了桌子。

胡北风识破了别人女扮男装,正在暗自得意,他可没料到对面的人见招拆招一样,好比绷紧的弓,上好的机关,刹那间就有反应。

那穿男装的女子怒目横眉瞪过来,“你笑什么笑?”

她这一开口,破绽索性如决堤一般,女子气质泄漏得满屋都是,连柜上瘸子远远的都望过来,浑浊的老眼里放出光彩来。

女子的声音轻巧,犹如春天的雨点儿。这雨点儿微微含着羞包着嗔,轻轻鞭打在玻璃窗上,却替它洗去积郁一个冬天的愁眉苦脸。破旧的大车店仿佛一盏红灯笼,这女子是点亮它的火烛,她一出声,这灯笼算是有了精神,一时之间,简直神采飞扬了。

胡北风的眼风变得柔和,雨点没有打痛玻璃窗,从里面望出去,外头的暗夜反而变清澈了。胡北风让那女子看到这效果,也让她看到,一个成熟男人对美丽女子的赞赏表情。

那眼神比口若悬河、滔滔不绝地说上一百句赞美巴结的话还有力气。

胡北风一句话也没说,却已作了最解风情的回答,那女子明白了,脸上慢腾腾就沁出红灯笼皮儿的俏皮颜色,她的头脑里,仿佛也被胡北风的眼神点亮了那么一枝烛火,她的脸微微红了。

胡北风善解人意地转过视线,看另外四个黑衣人停住筷子,隔了一张桌子一起看过来,片刻后,咀嚼声重又响起。

这五个人吃的都不怎么多,小里小气的,胡北风是个大肚汉,一个人吃的倒比他们五个加起来还多,海碗巨碟的阔阔气气摆满了一桌子。

那得到解脱的女孩子算是找到一个台阶,低声用胡北风听不懂的语言骂道,“贪吃的猪!”,哼了一声,低头吃饭。

天气不冷,瘸子没烧大炕。因为客人不多,这会儿瘸子仿佛心情好,索性把大车店的四个单间全放出去,只收大铺的钱。胡北风听了笑笑,想这瘸子装阔,还不是因为那女客的缘故?再一琢磨,大铺跟单间那排房只隔着一条走道,晚上大铺上要是睡有人,可就碍瘸子的事儿了。

胡北风点点头:今天晚上八成要有热闹瞧。

回头想想,吃饭的时候,这五个人自带干粮,大车店的饭食几乎没怎么动,也算加小心了,可应那句老话:饶是你奸似鬼,喝了人家的洗脚水。吃的可以自带,水总不能老随身背着吧?五个人都喝了店里的茶和汤水,胡北风没喝,他饮马的时候,跟马一起喝的新井水。店伙计端来的汤上面,漂着香菜叶子,气味浓烈,可那也瞒不过胡北风久在江湖的老鼻子:香气里,杂有迷药的一缕异香。

胡北风眼睁睁瞅着五个人仰脖喝下,那边,瘸子和伙计也偷偷瞅着,心花怒放。那女子光洁白皙的脖颈露出来,与她四个同伴鼓鼓囊囊的喉结不同,两条秀气的大筋中间一路深陷下去,陷出阴柔气息,毫无保护地裸露出来。

胡北风如同看见鸟儿落入网中,心头忽然一阵悲凉。

五个人分睡三间客房,那女子单住在中间,其他四人住两边两间,一左一右,把她保护起来。胡北风愿意睡大炕,瘸子死活不让,假模假式地脸上堆出殷勤,非让他住第四号单间,胡北风就笑,“有便宜不占,那我可就成王八蛋了。”

时间还早,荒郊野店的没什么消遣,于是旅途的疲惫就像镇压不住的酒力,一时发作涌了上来,冲得人呵欠连天,拖拽得走路踉跄,早早就想睡下。

等到夜深人静,鼾声四起,寻思着是该动手的时候了,胡北风收拾得紧身利落,悄没声推开窗户,一跃跳进院中,径直奔后院那眼深井而去。摸索一圈,发现井壁凿有方孔,刚好容得下半个脚掌,胡北风晃亮火折子,用嘴衔着,一步步沿下去,偶有火油淌落,水面就嘶嘶作响,一团静寂中,听来仿佛谁在轻轻地哭。

胡北风的后脊梁上一片毛骨悚然。

下到半中间,胡北风向上望井口,天还是那么阴沉沉的不痛快,闷雷不时闪过,却听不见半个雷声,也是个不痛快,井里阴森森的湿气重,深不见底的样子,没完没了的还是个不痛快,胡北风可就有些憋屈得慌,真盼着天上起个炸雷,能替他高声吼一嗓子。

料得果然不错,井里开有暗道,差不多紧挨着水面。暗道还挺宽敞,容得下一人通行,胡北风扒着井壁,把两条长腿先悠进去,翻个身,再把上半身顺进去时,脸就朝向水面,几乎就挨着水皮儿,跟它来一个贴脸儿了。

一道霹雳闪过,闷雷的局面终于被打破,老天爷敞敞亮亮打了个闪,闪电从夜色中一掠而过,瞬间把这个井照得雪白通亮。这一亮不要紧,把胡北风惊得头皮发紧,毛发倒竖:只隔一层薄薄的水皮,照镜子一样的,他的脸下面出现另一张脸,端端正正——那是一张死人的脸,毫无血色。

那张脸上,一双眼睛死不瞑目地半睁着,闪电在上面刻下枝字形。

这是一个死透了的人。

轰隆隆的雷声,隔半晌才响起来,震得井里嗡嗡的。

死人身上缚有绳索,胡北风用火折子照照,发现绳索下拴着石头块儿,可是绳子松了几圈,于是,这本来沉到深处的尸体就浮上来一些,来跟胡北风打个招呼——要不是因为出了意外,这个照面,在天刚黑下来、胡北风来到这个大车店时,差一点就在井边被掌柜的瘸子拽上来。

胡北风眨眨眼,想起自己喝过井水,不由一阵恶心:这准是家黑店无疑了。

死人也许和今天的黑衣客一样,喝了下药的汤水,在房间里药力发作,被放倒在炕上,大概炕上有翻板机关,通向暗道,这样,也不用惊动睡外面大铺的人,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连人带财的从暗道里顺走了。然后通过秘道再到这个井里,用辘轳把人拽上去,井设在前院,跟客房不挨着,可以遮人眼目,再悄悄用大车把死人运出去埋掉,一件事就算办利索了,瘸子和他的伙计可以拍掉巴掌上的土,瓜分赃物了。

胡北风一下子明白,那对充作大车店招牌的车轱辘的含意了——那家伙事儿真是意味深长——那对轱辘滚过去一趟,一个客人就拉倒了。

胡北风顺着暗道一路爬过去,转弯抹角爬高上低的,好容易摸到尽头,就听见隐隐约约有鼾声,他推断,隔壁就是那四间客房。客房的炕单烧,跟大铺的炕不连,炕口设在院子里,胡北风记起院里那道矮墩墩半人高的炕道,就明白是怎么回事儿了:炕道里修有夹壁层,暗道就隐在里头。

鼾声一会儿大一会小,胡北风想,墙上大概开有小洞眼什么的,可以传出一点声音。他不敢再点火折子,就用手在壁上摸索,正在推敲,忽然细细一道亮光,从一边壁上注进来,倒像一条好线索。凑过去顺藤摸瓜朝里一看,却是瘸子住的那间房。只见瘸子手遮着油灯,站在门边,正朝外面的走道里窥视,看样子是准备动手了。

却不知为什么,瘸子着急忙慌一转身,躲回屋里,悄没声地掩上门,拿耳朵贴在门板上,细细地听。

胡北风正纳着闷,不远处,又是一道细如针尖的光线漏过来,看位置,大约是那黑衣女子的睡房。

准是那女子突然亮起灯,吓退了瘸子。那女子喝下的汤水最少,所以,别人药力发作时,她还没事儿,瘸子下手心切,一时没料到这个,所以吓了一跳。

胡北风想清楚这一节,心里笑话那瘸子狼狈,是个胆小如鼠做贼心虚的,干不成大事。他转过脸,把眼睛再次凑向瘸子屋里的小孔,往里一看,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小孔里,瘸子已经走过来,贴墙歪了脖子站着,瞪着狐疑的眼睛,正直勾勾朝胡北风看过来。只隔一堵墙,两只大眼珠子就那么呆愣愣地彼此瞪着。

胡北风火急闪过,避开小孔。只剩瘸子黑灯瞎火地胡猜疑,换只眼睛看来看去,也没看出什么。胡北风惊出一头的冷汗,定下神儿来,想想刚才瘸子被那灯光吓退的模样,就暗笑自己也一样的狼狈。

这瘸子,果然是个老贼。

胡北风加个小心,移到女子房间那道灯光中,不敢直视,轻轻扫过一眼——这一眼就把他的视线给粘住了,牢牢粘住了,眼仁儿放大了多少倍。

那女人想是药力初显,身上烦热,正在脱衣,一袭黑衣褪下肩膀,刚褪到一半。灯光下,女人皮肤白得耀眼,与黑衣相映,仿佛开了一朵极娇嫩的花。明明是粗糙的衣服,挨了这女子光滑肌肤,那徐徐落幕就有丝绸品质,小小一间客房,蓬壁生辉,不是区区一盏油灯能给的亮了。

那份自然流畅,在胡北风如刺如炬的目光下,忽然滞涩——那衣服害了羞一般停下了。

女子的后背一直裸露到腰,白白的一片。胡北风却瞧不见另一边,她的脸上忽然泛起一层红晕,悄悄的红了——就如同晚饭时胡北风用那样的眼神瞧着她时,她脸上的那种红法儿——这神秘的女子,不仅能感觉到背后偷窥的目光,甚至能感觉出那目光的主人是谁。

只有最初绽放的青春,才能有这么样不可思议的敏感。

胡北风瞧见有异,知道被发觉了。他瞎琢磨:瘸子想必是老贼,对暗处的监视有感觉,那是一辈子做坏事、疑神疑鬼历练出来的,跟这女子可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完全两回事了。

胡北风自觉不妙,偏过视线,用眼角余光轻轻看她,只见女子持了油灯,脚下一动不动,身子却如在游船上,顺流而下,平平移了过去,移到胡北风视线之外。胡北风一双贪馋眼睛还没看够,正在遗憾,也不知女子把油灯摆在何处,胡北风空荡荡的视野里,苍白的门窗纸壁上,忽然被灯光投射上女子的身形轮廓。

胡北风心中一百个惊喜泛滥着,顺着腔管子荡到喉咙里,差一点咳出来。

要是在窑子里,胡北风会认为那女子妙解风情,想回答他的偷瞧,脸上又害着羞,于是换了种曲折的法子表达。

衣服平滑坠落,身体曲线被灯光放大好几倍,大规模投射在板壁上,转身回旋,随意摆了两个舞蹈动作,周身的玲珑就在墙上毕现无遗,是一个大大的夸张,却又有一份委婉的含蓄,教胡北风一颗久经风月的心不禁狂浪。

那女子不知从何处找出一件短袍,轻展双臂地穿上了,系好,然后口中低低出声,轻歌曼舞,却是胡北风从未见过的异国情调。

胡北风瞅得呆住了。

同时呆住的,还有走道这边的瘸子。瘸子终于大起胆子走出来,在走道里,隔着门上的素纸,他也看到了这番歌舞,不禁浑身肉颤,差一点儿就要跟着翩翩舞动起来——这瘸子也是个好色的。瘸子伸指沾了唾沫,抖抖地去窗户纸上偷偷一点,润出一个豆大的孔洞,凑过去一只贪婪的眼珠子——说时迟那时快,嗖的一声,一道寒光闪过,胡北风眼前酸涩,感觉到劲风袭来,沉沉中一道尖锐,直刺眼睛,他暗叫不好,急忙回身后撤,同时二指如电飞出,在眼前牢牢一夹,硬生生把那异物夹住——一枚细细尖锥,离胡北风的眼珠子只差不到半寸远。

正在暗自庆幸,只听那边一声惨叫,瘸子可没胡北风那样的好身手,同样一枚尖锥飞出,从他弄出的孔洞中直刺他的眼睛——瘸子满怀欲念,瞪圆的眼珠子看到的,只是一片白茫茫当中的一点红,那红如石入池水,一波波涟漪散开,于是整个池子红成一片:那池子就是瘸子的眼,红的是血——他的眼珠子被刺透了。

那尖锥并不是光秃秃一个,其状如针,身后有眼儿,系着细线,拽在它的主人手中。再看,墙上舞蹈依然,女子的手影一转,姿势曼妙,那尖锥似乎就成了她春葱手指的延伸,却被胡北风夹住。

舞蹈顿了一下,似乎大感意外。

女子随即一声低哼,手上一动,牵动细线,尖锥就随心所欲,在胡北风二指间转动,那份凉凉的光滑,细腻得如同青春女子皎好的肌肤。

胡北风不打算放手,眼瞅着尖锥在他指间转动,仿佛那女孩子在软语讨饶——突然之间,毒蛇吐芯一样,空心的锥尖窜出来一截,转瞬如花苞怒放,展开成一柄小伞,胡北风连受暗算,刚刚躲了一回,正是后力不继之际,大惊之下,拼尽全力后仰,差一点把脖子扭断,那小伞硬生生擦着他眼睫毛停下,处处闪着金属的光泽,端头竟是一个个倒钩。

胡北风心惊肉跳,看这制式,想来这暗器是专门用来挖人眼珠子的。那边瘸子又是一声惨叫,比刚才痛苦许多倍,想来那柄长满倒刺的小伞,一定盛开在他眼睛里了。

庭院里,一只猫头鹰被惊飞,发出同样凄厉诡异的叫声。

胡北风这边,暗器走了个空,小伞倏乎收回,尖锥滑不留手地被拽去,从壁上小孔可以望见,两条银索飞舞,刹时,一个圆滚滚的眼珠子,血淋淋从对面板壁的白纸中飞出来,在舞者的身影动作下,径直甩向胡北风偷窥的孔洞。

啪一声爆响,如同摔破一个小球,瘸子的眼珠子摔瘪了,粘糊糊贴住洞眼——此前不久,那眼珠子还好端端的,也曾经跟胡北风隔墙对视。一两滴血甩溅过来,穿过洞眼,打在胡北风脸上,仿佛那女子打来的耳光。这瘪东西封住胡北风窥看的小孔,瘸子哀声惨呼中,隐隐听到女子一声冷笑。

想来那舞蹈还在继续,已到美仑美奂的高潮。

胡北风再也想不到,这女子有这样功夫。他返身退后,退出暗道,原路从井口爬出,回到院子里。窗子虚掩着,他掀窗飞身钻进去,窗子刚合下来,门外笃笃脚步一阵乱响,门被撞开,一盏油灯照着瘸子血淋淋的脸,用手捂着,仍止不住血。

胡北风装作大吃一惊,“掌柜的,谁把你祸害成这样?”

“郎中快给配副药。”瘸子松开手,露出黑洞洞一个眼眶,“我的眼病犯了,我嫌烦,就把眼珠子抠了。”

这瘸子倒硬气。

胡北风急忙去包袱里寻几味止血的药,替他敷了,问,“怎么弄成这样?”

“灶上逮着一只大雁,一不留神,打雁的反倒叫雁给拑了。”瘸子咬牙切齿说,“回头看我不把它扒个精光,活煮了吃。”

胡北风可怜他本身就瘸,为了偷看又瞎掉一只眼,扶他出门回屋,路过那女子房间时,那影子还在,胡北风和瘸子都低头不去瞅,轮廓越来越小,门吱呀一声开了,女子笑呵呵地伸出头,瞧瞧这两个人,笑道,“哎哟,我好看么?”

看她已披下一头秀发,肩后一大束,胸前两长绺,脸上画了妆,白得吓人,嘴上涂了脂,又是血红血红的,虽然瞧着古怪,但骨子里又透着一股妩媚劲儿,只不过要看人消受不消受得起。

胡北风没被她的化妆吓住,放眼瞧过来,依然是那样欣赏的眼神。女子瞪着他,胡北风脸上却看不出丝毫亏心,好像刚才压根儿没有偷窥那回事儿。

这么一比划,倒是那女子占了下风。看她二十岁上下年纪,究竟皮薄脸嫩,当不得胡北风那般老辣无耻,刚刚偷看人家,转脸就能摞下,一点儿也不受良心责备,光着眼睛只管看一个饱。

胡北风脸不红,那女子就脸红起来。她眼睛一翻,抬手竖起两根手指,状如小兔耳朵,“你敢不敢到外边去,跟我比试两招?”

“比什么?”

“既然你能躲开我的针,那就比比看谁快。”话音未落,突然欺身而上,两指弯成钩,迅如闪电,钩向胡北风二目。胡北风见识过她手段,不敢大意,撇开瘸子向后急闪,女子却变指为掌,虚抡一下,宽大的袍袖拂过胡北风脸颊,像一记耳光,疼倒不疼,但是颇响。

一击之下,女子呵呵而笑,转身就逃,胡北风大怒,蹬脚直窜出去,一转眼,两人就都没了踪影。剩下端着灯的瘸子呆呆愣愣,这才明白,自己是真看走眼了,今天的客人,个个都是硬茬口。

瘸子手一抖,那盏油灯一个没端稳,扑翻在地,一团小火着了起来,火苗的样子,竟然也像在舞蹈。

胡北风涌身扑出,追逐而去,他有心在那女子面前卖弄本领,飞高跃低的,可是任他怎么施展,和前面女子始终差着一个影子的距离。月光下女子长发飘飘,身上香气隐隐,可就是抓不着;女子不时回头,就有笑声如花瓣洒下,沁人心脾。那笑声一开始隐忍,奔跑得自如时,便笑得放肆——胡北风一阵恍惚:这正是入夜时在铁路那边隐隐听到的笑,只是这次自己不再作壁上观。

那一番月下追逐美人的乐趣,又是管中窥影所不能及的。

胡北风心神荡漾,使尽平生本领飞扑过去,前面女子却忽然转折向后,软玉温香地从他怀中臂下溜出,只留给胡北风耳边一声嘤咛,掌中一片光滑。胡北风空抱住一团影子和香气,在一串串笑声中,终于明白,这女子的轻身功夫还在他之上——看那身法,与自己另是一路。

“好,我认输。”

胡北风慢下脚步,前面那女子忽然停住,抬手扶额,身体摇动一下,转身望着胡北风,疑心重重地说,“你什么时候给我下了药啦?”

那女子身形犹如鬼魅,说停就停,胡北风刹不住脚,险些让她撞进自己怀中来——“不是我,”他说,“你喝的汤里头,下有蒙汗药。你喝得最少,所以发作最慢。”

“我想你也没那么坏。”女子想了想,问,“这药发作起来会怎样?”

胡北风抬头望望天,说,“会晕倒。”

那女子应声就倒,两眼一闭,和身就朝胡北风怀里倒过来。胡北风防她使诈,急向后闪时,见女子直挺挺扑倒,一张脸就要磕到地上石头。胡北风一个海底捞月,伸腿垫在女子身子下面,向上轻挑,把她兜住,看那女子如同睡着一样,脑袋沉沉垂下。

女子胸前两团绵软,从胡北风脚尖一路传上来,传到心尖时,迫得他一个冷站,险些乱了方寸,立脚不住。

胡北风长长叹一口气:到这个时候,有一件事终于可以得到确认——倒在他腿上的,的确是个女子。

胡北风把她抱起来,看她眼皮颤动,正是药力大发作的迹象,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小菊。”女子没有睁眼,但是眼角滑下一行清泪,“不要伤害我,求求你。”

眼泪划下脸颊,打落在胡北风手背上,凉得像此刻初凝的露水。

晨曦微露的时候,这个自称小菊的女子清醒过来,睁眼看看四周,发现她躺在自己的房间,记忆从中断的地方连接上,她睡柔和的脸立刻僵硬了线条,伸手去身上摸索时,衣服还在,身上也没有受到伤害的迹象,该在的都还好端端的在那里,原封未动的样子。

这疑惑慢慢抬起头,看到清冷的阳光把一个男人雄壮的身影斜斜投在门窗上,犹如一夜未眠的忠心卫士,渐渐就有了答案。

小菊看着胡北风正人君子般的轮廓,心中一阵安慰。

想到这里,她侧耳听去,隔壁的同伴有人醒过来,大呼头痛。小菊再看胡北风时,人已经不见。小菊忽然想到了什么,抬手去胸前按了按,随即脸涨得通红,一团羞臊中,她微笑了:胡北风毕竟是个坏人。

笑完了,她尖起嗓子大叫:“地图!地图没啦,被人偷走啦!”

她丢了地图,可是她好像一点儿也不难过。

她起身推开门,到院里找了一圈,胡北风连人带马不见了,连瘸子和他的伙计也没了,大车店的大门被人拆了,扔在后院深井里,把井填住了,一串大红的灯笼,从斜伸出来的一根柱子上挑下,小菊走到跟前,没有风,那串红灯笼在轻轻摆动。

那是胡北风临走时,他的马碰动的。小菊愿意这么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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