接下来的六、七天,草上飞山前的铁路上,穿梭一样开过来不少火车,停在那里,仿佛在开大会。火车都不长,一节车头拖着几节车厢,一列列交头接耳,密议着什么阴谋。火车们议了半天,最后,各路将领从火车心事重重的肚肠里走出来,步行上山,挨着个儿晋见张学良,一表忠心。
一时之间,东三省的上空,处处回荡着反声,连过路的云彩都翻卷了边儿,大有反意。
可是张学良见了谁都蔫蔫儿的,既不说肯,又不说不肯,既不点头也不摇头,始终不愿明确表态。这一下,在这场反对声浪的核心,就有些冷了场,各路将领见满不是郭松龄说的那回事,那决心就掺了杂质、有些动摇不定。
很快,张作霖的大军出关、返回东北平乱的消息传开,局势渐渐变僵,每个有关的人必须表明立场,再也不容含糊其辞。就有走极端的将领密议一回,暗暗劝说郭松龄,干脆扯掉张学良这面靠不住的旗帜算了,东三省不少人支持郭松龄的主张,何不拿掉遮羞布,当真反他娘的?
郭松龄吓出一身冷汗,他可没想跑那么远。
见郭松龄不像是能狠下心干大事的人,那些将领就下了最后通谍:以今天天黑前为限,必须让张学良在反对大帅的通电上签字画押,否则,别怪大家不帮你郭师长。
郭松龄不愿逼迫他苦心培养出的这个好学生,这几天来他反反复复苦口婆心地劝,就是希望张学良能自愿写一份通电。要是别人拟好的再让他签,怎么看都像是逼迫。可是局势已经发展到这一步,张学良再不拿出点魄力来,这事可就黄了。
然而张学良对他翻来覆去只有一句话,“老师,你太心急了。”
郭松龄捏着那份拟好的通电,遍视众将,说,“事到如今,也由不得他不愿意签了。我这就上山,就是按着他的手,也要签这个字。”
谋反天生具有不受拘束的性质,郭松龄有限的谋反主张失去支持,那些心怀野心的将军们打算帮他坚定一下决心。郭松龄再次上山时,处于近似被胁迫状态。将军们派出四个副官,代表他们的意志,陪同郭松龄前往。他们推动郭松龄前进,犹如汽车的四个轮子,这辆挂着造反牌照的汽车只得被迫前进,郭松龄甚至也不能控制方向盘,他简直是被绑架了。
局面已经失控。
经过草上飞寨门时,郭松龄跟一个少年打个照面,尽管心事重重,他还是一眼认出了胡二,“你长高了。”
胡二笑笑,他自然认得郭松龄。在那些板着脸的副官中间,他本能地感到了郭松龄的虚弱。
四个副官拥着郭松龄进入大寨,到了软禁张学良的木屋门前,卫兵闪开,放一行人进去。没多久,屋里爆发出激烈的争吵,五个人铁青着脸鱼贯而出,厚重的木门在后头砰一声关上。
门前的沉默里,蕴藏着极度不安的动荡。
一个副官忽然摸出枪,抵住郭松龄的胁下,郭松龄一惊,“你干什么?”
“对不住了郭师长,事到如今,已经由不得你了。”
其余的副官们一言不发,从身上取出暗藏的手榴弹,拉开引线,从木门上方狭小的通气口扔了进去。
一个两个,三个四个,一气儿扔进去六个。
门前的卫兵见势不好,纵身向外扑开,与此同时,有人按住郭松龄,朝地上卧倒。郭松龄挣扎中,轰隆隆巨响,木屋里爆炸了。
木屋用整根整根的原木垒成,双重木墙中间填有厚厚的土层,坚固得如同碉堡,爆炸被憋屈在屋里,忽的一声,把重重的木门掀掉,翻滚着飞过来。门扫在没有卧倒的郭松龄身上,把他干脆利索地打翻。
硝烟还没散尽,副官们飞快从卧倒中起身,一声大喊,不再理会郭松龄,拨出枪朝木屋里冲去。
郭松龄拽出手枪,半跪着撑起身体,也不管额上淌着血,朝四个副官身背后连连扣动扳机。
砰砰砰砰——
边上,惊呆的卫兵反应过来,纷纷举枪,跟着郭松龄,朝副官开火。
一阵乱枪,四具尸体东倒西歪,横在洞开的门前。
“少帅!”郭松龄脸色惨白,冲向木屋。
还有一层浓稠的硝烟,粘住地板,迟迟不散,好像满腹冤屈,像是枉死的鬼魂。郭松龄惊得魂不附体,他四下寻找,半天也找不到一个囫囵尸首,到处是衣服的碎片和张学良的用具、物品。原封不动的食物被炸得贴到墙上,烧成一片可怕的轮廓,看起来有几分人形。
郭松龄捶胸顿足,号啕大哭,“少帅,我害了你呀!”
那硝烟无声无息涌起,像是站立起一个死魂灵。地板上,一道木门吱吱呀呀被推开,一个人从白色的烟雾中徐徐站出来,站在郭松龄面前。
张学良的脸被烟熏黑,一道泪水打下,他惊疑不定瞅住郭松龄,低声叫道,“老师。”
郭松龄先是吓了一大跳,看看张学良,又看看地板,地板下的秘道里,又站出来一个人,站到张学良身边,冲郭松龄笑笑。
是胡二。
郭松龄这才明白过来,自己不是在作梦。他一把抓住张学良的手臂,上上下下摸索一遍,颤声问,“汉卿(张学良的字),你真没伤着?”
张学良死里逃生,心里正打翻了五味瓶,滋味复杂。
就在五六个手榴弹摞到他脚边,滚动着冒烟突火时,张学良心说完了,自己死定了,木屋里一览无遗,没处躲没处藏。张学良就地卧倒,近在咫尺的,手榴弹的引信在他眼前咝咝作响,弹壳仿佛随时都在膨胀,眼看就要炸了。
张学良忽然想到,在专列上,胡二扔过来一包道钉时,自己曾误以为是手榴弹,虚惊一场。可这回是货真价实的玩意儿,居然会是自己最信任的人投进来的。存在了十年的信任倒塌,一时间张学良心中崩溃,这崩溃如一列火车,汹汹朝自己轧过来。
张学良眼前闪回过三年前:狰狞的蒸汽前,那个被火车压在身下的少年。
手榴弹咝咝的烟雾中,他体会到当时胡二的恐惧了。
突然间,地板上开了道门,门缝里,胡二像个救命神仙一样出现,伸出手拽住张学良的衣领子,一把就拽了下去。门关上时,手榴弹爆炸了,关门声和爆炸声合起来,听上去就像是谁发怒了,拼命拿门来出气。
听上去就像紧贴着脑门子,轰轰隆隆开过去一趟火车。
木屋是东北山区的木刻楞,地基以上都是整根整根的圆木,厚实极了。把两个人与手榴弹隔开的木板门是黄松做的,在强烈的爆炸中,被炸裂了,倾泻下来浓浓的硝烟。
胡二瞅瞅张学良,张学良瞅瞅胡二,就像三年前火车轮子底下逃生后那样……
郭松龄看看张学良,又看看胡二,想了想,似乎做出了决定。他对胡二说,“你爹帮过我,现在你又帮我。我欠你们老胡家的。”
胡二不知该怎么回答,就保持沉默。
郭松龄想了半天,从怀里摸出一个银质打火机和一份地图,递给胡二,“这是你爹的遗物。随大帅剿匪时,我曾在草原上找过,可是害你爹的人躲了起来,我没能给他报仇。”
胡二接过打火机,打火机有些份量,沉甸甸的。
郭松龄眼神空洞,凄凄惶惶说,“好孩子,你别怪我,有些事,我身为由己呀。”
胡二瞅着如新的地图发呆,寻思郭松龄这是说给说听?
“我白作了你几年老师,”郭松龄转向张学良,“最后发现,原来自己还不够格。”
张学良掉着泪,用力摇摇头。
“你已经毕业出师了,可我还想给你上最后一课。”郭松龄说,“记住这句话:别把希望放在别人身上。”
张学良说,“老师,学生让你失望了。”
“你没错,汉卿,是我心急了。”郭松龄说,“还有一句话:好人有好报。这是老话,老话总有老话的道理。”
“老师,你的话我记住了。”
郭松龄按一按张学良的肩膀,松开手,转脸看了胡二半晌,“像,跟你爹长得真像。”
郭松龄的脸色有些奇怪。
“胡二,你已经长大了,能给你爹报仇了。”
说完,郭松龄凄然一笑,突然拨枪,朝自己太阳穴扣动了扳机。
砰!
随着这一声枪响,盘踞在草上飞山前的一列列火车,阴沉着脸开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