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是胡北风的独养儿子,有一年被人裹在襁褓里扔到山寨前,指名道姓是他老胡的种儿,天生的胡子命。胡北风抱起那孩子看了一眼,啥也没说就认下了——他想不认头也不成,全山寨的弟兄都是证见:那孩子长得跟胡北风太连相了,小鼻子小眼睛,一笔一划都是照着帖子描出来的。
胡二在绺子里喝马奶长大,自小没娘,性子跟旁人就有些不一样,所以胡北风给他起名胡二。胡二从小跟他爹不亲,却跟老九罗蛮蛮亲,天天窝在绺子的马厩里面跟马鬼混,浑身上下就沾染了一股子马味儿。
胡北风死的这一年,胡二才满十三岁。
胡二喜欢马,马厩叫这场瘟病祸害空了,人在马厩里走动,空得心慌。罗蛮蛮怕胡二难过,瞅见跟郭松龄一起上山的有个少年,和胡二年纪相仿,就哄胡二带他出去逛景,顺便也遛遛马。
那少年问胡二名字,胡二说了。
“那你叫啥?”
“我叫小六子。”
小六子大着胡二两三岁,可胡二少年老成,在土匪堆里摸爬滚打出来的人,一身与年龄不相符的匪气,跟小六子倒有的说有的唠。
胡二骑着绺子里那匹硕果仅存的瘦马走在头里,眼馋小六子胯下雄壮的高头大马,就问,“你识马不?”
“知道一些,”小六子说,“我家有个马场。”
胡二听了,心里有气:哪壶不开提哪壶,这不是摆谱吗?生怕被人家小瞧,干脆问了个绝的,“那你懂啥叫马泊六不?”
小六子摇摇头,知道不是好话,细着眼睛笑。
胡二见问住他了,心里得意,也就不生他的气了。
小六子衣襟半遮半掩,露出一角小牛皮枪套来,见胡二老往这里瞅,小六子就撇撇嘴,按按枪套,拽出一把王八盒子来,惭愧地说,“生日礼物,没给配子弹。”
胡二眼里馋得快冒出火星儿来,却清清嗓子,装出瞧不上的样子,“可真够难看的,快揣起来,我们的人见了会笑的。”
小六子懊丧地说,“日本货就是上不了大席面,只能吓吓老娘们儿。”
胡二连连点头,表示深有同感。
胡二腰里也鼓鼓囊囊的,小六子好奇地问,“你别的是个啥家伙?”
“生日礼物,”胡二学着小六子的腔调,不屑地答道,“鹰国的勃郎宁,不是啥好枪。”
“英国的勃郎宁?我只听说过比国有勃郎宁。”
“是罗九叔给我刻——送我的,”胡二的样子很认真,“九叔说,比国的没有鹰国的好。”
“是吗?头回听说。”
“九叔啥都知道,”胡二说,“他干起马活儿来,贼溜。一开春,他只要拿手往母马**儿里一伸,就能知道发没发情。”
胡二伸手在小六子鼻子跟前转来转去,小六子一边躲一边笑,“那多埋汰呀,怪各应人的。”
“埋汰?你没见过更埋汰的。”胡二索性恶心到底,“你没给儿马洗过卵蛋吧?告诉你说,我洗过。今年春天配马的时候,我亲手替它洗过——你见过儿马的大玩意儿没?”
“见过。”小六子苦着脸,苦出一脸皱纹,“可没像你那么动手摸过。”
“再摸也没用,摸不大的。”胡二越来越得意,吹牛道,“一开始,那玩意儿小极了,”说着伸出小指比划一下,在小六子胁下捅了捅,“就这么小。”
小六子抬手打开,两人都笑。
“为了洗它,你得牵一头漂亮的母马出来,在儿马面前扭扭屁股,甩甩尾巴,它那玩意儿才伸得出。”
“漂亮的母马?”
“就是骚的。”胡二解释说,“母马越骚,儿马就越爱咬腚。”
小六子摇摇头。
“不骗你,”胡二争辩道,“母马越漂亮,儿马那玩意就伸得越长——比你胳膊还长。”
“比你大腿还长。”小六子反击道。
两个人打起来,又是笑又是闹。
“你比我大几岁,吃过钱钱儿肉没?”胡二不怀好意地请教。
小六子摇摇头,“听都没听说。”
“我罗九叔是关中来的,他说,钱钱儿肉是陕西名吃,好吃极了。”胡二咂咂嘴,以此佐证,加强说服力,“听罗九叔说,有一次一个土财主请他喝酒,吃的就是这肉。九叔说,小孩子不能吃,吃完了身上要着火。”
“我不信。”
胡二说,“我九叔喝了酒吃了肉,身上就着了火。”
小六子撇撇嘴,“他没烧死?”
“差一点儿,”胡二说,“幸亏九叔遇上那土财主家的漂亮媳妇儿,替他败了火。九叔说,第二天那媳妇给他端了一碗饭,饭上盖了稻草。”
“那是啥意思?”
“啥意思?她那是骂九叔呢,骂他是畜牲。”
“你九叔准没对她干好事。”
“我问九叔,人家为啥那样骂他,九叔总是笑笑,说我小孩子不懂,长大就明白了。你比我大着几岁,可你也没吃过钱钱儿肉,你算是白活了。”
(钱钱儿肉,就是驴鞭。)
两个少年胡说八道的,不觉就下了山,在平路上马走得快,转出一道林子,眼前赫然是一条铁路,把土路拦腰斩断。
胡二脸上就有些变颜变色:一不小心,怎么走到这疙瘩啦?
铁路,是一条斩钉截铁的强硬边界,强行规定了草上飞的地盘,就像如来佛的手掌,挡住孙猴子的前程:翻过去?想都别想。
小时候,胡北风曾告诫胡二:不要到那里去,铁路上闹鬼,一到夜里,那些火车就跟吊死鬼儿一样,瞪着眼睛吐着舌头鬼来鬼去的不安生——传说那些火车头专轧胡二这样的小孩子,扑哧哧轧成几截,装进身后的煤水车里,当成点心,饿了就铲一截子扔进火红的炉膛,烧成一道儿黑烟,爬烟囱去了。
心里正在画魂儿,远处忽然一声大响,应景儿似的,吓得胡二浑身一颤,差一点儿从马背上栽下来。
一列火车吼叫着,从远处疾驰而来,震得地皮都打颤,一路颤到马背上,震得人闭不拢嘴,上下牙捉对儿打起架来。火车是黑色的,它喷出的蒸汽却雪白雪白,扑到脸上湿漉漉的,人像是钻进云里雾里,成仙得道了。
胡二和小六子逞强,拼命拽住受惊的马,谁也没往后退,瞪眼瞅着火车车厢一节节过去,瞅得人眼晕,火车带出的烈风掀起尘土,把两人弄了个灰头土脸。
胡二瞅着白蒸汽中的一股黑烟,鼻子跟前就闻到烧糊的人肉气味,想起那个火车吃人的传说,着实有点害怕——他生平头一次离火车这么近:奇怪,这个小六子怎么不怕火车?
“啥叫马泊六?”
借着火车的轰轰隆隆声打掩护盖住脸,小六子不害臊地大声问。
“九叔说,一匹儿马要配六匹母马,这叫马泊六。”胡二喊道,“我爹说,一个好汉一辈子要有十六个女人,这叫马泊六。”
小六子想了想,指指漫长的火车,“那么说,一个火车头,拖带着六十节车厢,那也叫马泊六吧?”
胡二刚想说什么,忽然没来由浑身肉跳,那动静又跟被火车震出的不一样。他猛然转脸望向山寨方向,一阵极度悲伤的情绪莫名袭上心头,眼泪就在那股子空虚劲儿中淌了下来。
那个时刻,天王堂里正在大放悲声,有人念叨着胡二,让人找他,见胡北风最后一面。
“你怕火车?”
小六子看见胡二发抖的样子,得意地说,“我就不怕,我还亲手开过火车。我爹有一趟专列,我爹说,将来留给我。”
胡二忽然听不得这话,他大声说,“你爹啥都有,你得瑟啥呀?我可不怕你爹的火车。”
“土包子,”小六子哼了一声,“吹牛逼。你敢站到铁路上,跟我比一下吗?”
“比什么?”
“比谁不怕火车,比谁敢在火车前头站得久、不逃开。”
“比就比,谁怕谁呀?”胡二红着眼说,“谁逃谁不是人养的。”
也没等多久,下一趟火车就哼哧哼哧喘着大气,吼叫出声,沿着铁路越来越近了。
站在枕木上,跟小六子赌着气、跟火车头怒目相向的胡二感受到脚下的震动时,一块放在铁轨上的碎石弹跳起来,掉到轨外滚落一边。小六子犹豫一下,扯扯胡二的衣裳,自己一步跨出轨道,跳到外边去了。
“你不是人养的,”胡二轻蔑地瞅一眼,纹丝不动。
火车头就是小六子的爹,胡二恨恨地想,是他神气的亲爹:你怕,我可不怕!
火车很近了,车轮子下面,两条铁轨像两柄长刀,被火车灌进无穷力气,直僵僵挺伸出来,迟钝的边缘就生出刀锋般锐利印象,透出沙哑的金属呼啸声,散发出凛凛杀气。
胡二没有动窝,任凭自己被震得像一粒豆子,任凭上下牙一颗一颗咬碎,任凭内脏震得纠结一团,直到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被震成一团糨糊——胡二忽然扯起小小的喉咙,张足了嘴,深吸一口气,学着火车的腔调,怪声怪气大吼出声——像是跟火车挑衅:罗蛮蛮教过他,要是害怕,就喊一嗓子,管用。
可胡二少年的声音微不足道,完全淹没在火车的粗声大气里。
这一嗓子没起到作用,于是,那害怕就反扑回来,陡然加了好几倍,仿佛一座湖泊一样加在胡二小小的身上,胡二简直要在那恐惧中轻飘飘浮起来——爬烟囱大概就是这感觉吧?
小六子逃开几步,扭头看到胡二的怒吼、跟火车对着干的怒吼。
本来只是少年间的玩笑,一转脸竟会弄成这样:胡二急眼了——真开不起玩笑——没想到胡二是这样的傻瓜,为了逞能,竟然连命也不要。
小六子这时候认输服软也不管用了,胡二听不见。他像一只被毒蛇牢牢盯住的小老鼠,被摄走了魂儿,丧失逃跑的意识,麻爪了——胡二的视野变得越来越狭窄,收缩到两条铁轨之间,茫然而专注,他的眼里只有那越来越大、面目越来越狰狞的火车头。
僵硬死板的火车活了过来,在胡二恐惧的眼里,变成一条巨大的毒蛇。
毒蛇咧开大嘴,翻出折刀般两柄尖锐长牙,嘶嘶吐着腥气,整个身体曲折着,像个憋足劲儿的弹簧,一经发动,就全力扑过来——
完了,已经太晚了!小六子明白,胡二被火车焊住了,逃不掉了。胡二被火车牢牢捏在手掌心儿里,即将成为它嘴里的一口食儿——可是胡二太微不足道了,对火车这庞然大物来说,只怕连它的牙缝都填不满。
小六子横向退离火车好几步远,也被那骇人声势紧紧抓住,火车带来的狂风捏住住他的鼻子,揪走了他的呼吸,压迫得他透不上气。他想,更别提站在刀尖儿上的胡二了。小六子感到双腿软得没了骨头,后背上仿佛有人狠命一推,人一个劲儿想向火车栽去。
火车头的影子斜斜拖在前面,已经抢先拍到胡二身上,一种锋利的压迫感如剃刀一样削了过来,小六子瞧见,胡二的头发乍起来,根根直立。毛骨悚然的胡二感觉到,锋利和粗钝在火车身上合二为一,在胡二鼻子下杀出血腥气来。那股威势,似乎已经透穿胡二身体,提前把他杀死了。
车头阴影笼罩住胡二的刹那,仿佛触动了什么开关,时间一下子变得迟钝,一切都慢下来、静下来,耳朵能听到什么地方血脉的流动:嗖、嗖、嗖。
就像风声。
胡二在这团诡异的静谧中,缓缓转过脸来,朝小六子笑了笑——笑得比哭还难看——笑得可怜极了:小六子明白,胡二不傻,他知道怕,并且怕得要死。
他没跑,是因为他跑不了。
小六子苍白的脸扭作一团,被全身心沮丧的重量坠着,他蹲下了,在木桩子一样直直戳在原地不动的胡二面前,那算是认输服软了。
小六子眼泪不争气,蒙住了眼,胡二就变得遥远。小六子像在梦的最深处一样,又有点不服气,他茫然张大了嘴,不出声地喊:倒。
这一声喊出,时间一下子苏醒过来,一切恢复了原有的速度,刹那之间,胡二就被狂怒的火车头吞没了。
这一声,胡二仿佛听到了。
在最后一刻,胡二的身体倒下去,顺着火车的来势倒了下去。他奋力挥舞双臂,努力想恢复一点平衡,可一切只是徒劳。火车像一具沉重滚烫的熨斗,抹平一切地熨过来,要把胡二小小的身体熨平、吞没。
一个十三岁少年的身体,在火车僵硬的金属线条面前,在火车的庞大与沉重面前,忽然显得生机勃勃、多汁而柔软,一时之间,他的轮廓清晰极了,也单薄极了,他嘴唇上方的汗毛一根根的,看起来有点发白。
火车从胡二身上轧了过去,干脆利索地把这个弱小的生命抹掉,就像用干抹布擦去铁轨上一滴水。
鸡蛋破碎的声音,若有若无地钻进小六子耳朵眼儿。似乎还有蛋液溅到脸上,小六子身体一抖,感到脸上有些凉、有些粘。
火车一点儿没减速,咣当咣当开了过去,这条冷酷无情的钢铁怪兽终于漫长地过去了,就算是潜藏在夜之最深处的恶梦,也会过去的。闭着眼的小六子能感觉到火车驶过后那一刹的空虚——仿佛被悬崖一脚踢下,身体就凌了空:那道黑暗的铜墙铁壁,拽着威胁的声音离开了,恶梦呲着牙、沿铁轨跑远了,他又可以回到阳光下、回到熟悉的安全感中了。
火车尾巴卷起狂风,不依不饶,像一支用重金属武装的罗马军团开拨后,在史书上留下的余威。
小六子这才喘得上气,他把双手从耳朵边放下,抹了抹脸:脸上是干净的,没有想像中胡二的血。他迟迟不敢抬起视线,不敢望向胡二消失的地方。
也许胡二被火车轧扁了,被火车的的蒸汽蒸掉了。
格巴,那边传来的一个骨节错动的声音,揪住了小六子的耳朵,迫使他抬头看过去——只见胡二呻吟着,按着两条铁轨,正像一条竹节虫一样,一节一节坐起来!
“拉我一把,”胡二的声音抖得厉害,他的脸白得像刨了两遍的骨头,鼻子下挂着两道鲜血,耳朵下也是,“我站不起来了。”
东三省的铁路是俄式宽轨,轨距一米五,宽宽敞敞的躺得下胡二。中华民国造不出火车头,东三省一时也造不出,于是铁路上跑的就是万国牌的火车头:高的矮的、胖的瘦的,什么模样的都有。胡二运气好,他赶上了美国造的KD180型复涨式机车。美国人阔气,车头的排障器造得又高又大,这就给车底下的胡二留出了一些空间,加上胡二还是少年,身体单薄,于是,居然挤在枕木和车底之间,侥幸捡了一条命回来。
小六子信不过自己的眼睛,他揉了又揉;可他打心底里愿意接受这个结果,于是他不揉眼睛了,生怕会一把把这美好的幻觉揉掉。
小六子站起身,歪七扭八地走不成直线,像个晕头转向的醉汉。好容易到了胡二跟前,伸手拉他,这才知道身上软巴巴的早没了力气——没拉动胡二,倒把自己也拽翻了。
两个失魂落魄的少年背靠背互相支撑着,老大半天,也不知是谁先出的声,两个都哭起来,哭了又笑,笑了又哭,跟傻子似的。
胡二眼前,净是一节又一节车厢庞大的灰色肚皮,没完没了地在他鼻子前边晃,死神的脸从灰色中浮凸出来,漫无表情地盯住胡二,一张接一张的面目相同,以极近距离浮现,近到胡二能嗅到它的口臭。金属的车轮与铁轨之间,交叉成铡刀般锋利的巨口,接二连三地从胡二耳朵边空咬过去,嘎吱嘎吱的,那种金属才有的力道,恶狠狠地恐吓着胡二,从耳朵眼儿里钻进去,一直透到骨头深处。
胡二的身体仿佛受到传染,金属的光晕浸透了他,一张嘴,连声音都跟从前不一样了,又沙又哑,不见了少年人的童声。
他呆在火车底下,从不同的角度听火车开过,跟别人听见的就有些两样。他听见火车轮子在铁轨上撞出的节奏,一声声的不再紧凑,反而出奇的漫长,仿佛猫冬季节,深山老林子里伐树的动静:
顺山倒喂——
胡二被火车狠狠地伐倒了,青面獠牙的命运从他身上隆隆驶过,重新站起来后,他的人生就有些两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