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胡北风入土为安,郭松龄早就带着小六子下山走了,草上飞这个倒了霉的绺子就蹲在天王堂的木墩子上,盯着没了用处的马鞭,发起天大的愁来。
插签子的没了,绺子就啥也看不见,好比进城的叫驴戴上眼罩子,两眼前面一抹黑,由不得它不叫苦连天。
胡北风生前跟老九罗蛮蛮最亲近,搬舵的寻思一回,问老九,“可有什么路数?”
“野鸡闷头钻,哪能上天王山?”老九学胡北风从前腔调,说,“六哥在世的时候,早给咱预备下了一圈子好马。”
当家的听了,阴阳怪气道,“老六仁义。既然老六和你亲近,他的位子,说不定也早给你预备下了。”
罗蛮蛮一听这话,眼圈一红,“老九不敢。”
搬舵的捋捋花白胡子,说,“这个不急,先讲讲那圈子马,看看是个什么造化?”
“三百里外有个张大户,圈着一栏子好马。”罗蛮蛮说,“姓张的爱舔日本人屁股,引进来鬼子的东洋**,在自己家马场里开起了慰安所,说是要改良咱东北的马种。”
大伙儿一听,乱轰轰的炸了营,有人笑,有人骂,说什么的都有。
“姓张的还扬言,要把改良出的好马卖给关东军守备队,说是能卖个好价钱。”
这回大伙儿不笑了,像海盗船的侧舷炮依次开火,轰轰隆隆的,把张大户骂了个狗血淋头。
“取是该取,”当家的摇摇头,“可惜三百里外,并不是咱的地面儿——跟咱远隔着好几绺呢。头一绺,夜老黑就不能够给咱让开一条路。”
夜老黑是跟草上飞做了邻居的一股大绺,三四百人枪,因为地头挨得近,平常免不了磕磕碰碰的,素有积怨。
“那也顾不得了,”罗蛮蛮说,“要是让夜老黑知道咱们草上飞没马,成了草里的蚂蚱,蹦达不起来了,他准第一个扑上来黑了咱。跟他啊,反正都有这一拼,早一天晚一天的事儿。”
论规模,夜老黑可比草上飞大,人多枪多的,是个硬茬儿,平常草上飞也不肯去招惹,凭着马快山险,仅能落个自保。要是硬跟人家拼,免不了是个鱼死网破的局面,弄到最后,两家都收拾不起。
四梁八柱听了,都转脸瞅搬舵的。搬舵的蹲在木头墩子上,稳稳当当烧起一锅烟,有滋有味儿有山有水地抽起来,把一张老脸藏在吞吐出的云雾后头,闭上眼谁也爱搭不理的。他是绺子的军师,除了掐指头算命,还要给绺子出主意、想办法。
末了,搬舵的把烟袋锅子往鞋底一磕,当家的这才清清嗓子,问,“倒出来啥了,是黑是白?”
搬舵的卷起烟袋荷包,眉头一展,笑眯眯地说,“今年新成的关东烟,浸足了蜂蜜,正经黄金叶子,抽得带劲,倒出来清清楚楚,一堆白面儿。”
罗蛮蛮察言观色,看见搬舵的脸上松快,知道八成有主意了,于是心中就是一宽。
当家的不动声色,“你老好这一口,我这口袋里好烟叶儿多的是。”
“不够,一口袋可不够。”搬舵的摇摇头,“这回只怕要烧好大一柱烟才成。”搬舵的倒烟灰一样,把肚子里的主意倒出来,听见这主意的人,个个脸色发白,变成了烟灰色。
4
三百里外,张大户家的马场远近闻名,圈有上百匹好马,都是十里挑一挑出来的,每匹马都有户籍,登记造了册,算是引种改良成功的。那些挑剩下来的多少都有点儿毛病,被张大户以次充好、连哄带骗地卖给周围乡邻,实在卖不出去、歪瓜裂枣一脸孬种相的就杀了吃肉。
张大户家住了个穿白大褂的日本兽医,整天呆在马场里,神神道道专门鼓捣些病马坏马,治来治去,有治好了的,也有治死了的。据张大户家的马工说,这兽医医术不见得怎么高明,有时候好好一匹马,没病没灾的,楞叫他打针吃药折腾来折腾去,活活给折腾死了,说是搞什么试验。兽医有个小箱子,里头瓶瓶罐罐的不少,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马病——照张大户家马工的说法,这日本医生活像传说中的牛鼻子老道,把妖魔鬼怪都降伏住了、收在药葫芦。
这说法里头,多多少少透着些害怕。
因为拧开那些瓶瓶罐罐的盖子,说不定就能放出什么鬼东西来,张牙舞爪的找出一场祸事。
这天晚上,张大户摆酒请客。作陪的是那日本人,来的客居然是草上飞的邻居——夜老黑派来的探子。几杯热乎酒下肚,夜老黑的探子在桌面上堆出一封又一封大洋,堆起一座沉甸甸的小山包,那封皮是大红的桑皮纸,酒席宴沾了这道红光,一下子喜兴起来。
日本人咧开嘴,呲出黄板牙笑,“哟西。”
夜老黑的探子把大洋推过去,推到日本人面前,然后从怀里小心翼翼摸出个玻璃试管,试管是空的,仍然塞紧了塞子,夜老黑的探子手心出汗,显见得对这东西很上心,轻手轻脚地摆在那堆大洋的最上端,轻轻按了按。
“这东西果然好使,”探子阴险地笑,“一倒进马厩的水槽里,不到一天工夫,草上飞的马就挨着个儿倒了——他们还以为是瘟疫呢。”
日本人拿过试管,嘿嘿地笑,“你们马的,传染的有?”
探子摇摇头,“太君的针药管用,打过预防针,我们的马一点儿屁事也没。”
“哟西,”日本人按了按那堆大洋,满意地说,“实验成功的干活。”他举起酒杯,端到嘴边,“我们,庆祝庆祝的。”
“草上飞的一百匹马,放倒了九十九匹,算是被剪掉翅膀拨了毛。”夜老黑的探子心花怒放,喷着唾沫星子盘算说,“这回看我们怎么收拾他。”
“那尼?”日本人眉头一皱,把酒杯按下了,“你的,说什么?有一匹没死的干活?”
张大户陪着笑脸儿打圆场,他心里纳闷:一百匹死了九十九匹,这还不算成功哪?日本人较的这是哪门子的真,有一匹马略有几分抗病能力,他就耿耿于怀,弄得脸色都变了。
日本人阴着脸,张大户和那个探子怎么劝也劝解不开,这酒就喝得少滋没味,不过一柱香的工夫就散了摊子。夜老黑的探子拱手告辞,后脚还没迈出门槛,已经把这茬丢在脑后,满心琢磨的净是怎么收拾草上飞的事了。
到了深夜,张大户家关门闭户准备睡觉,一把大火不迟不早,就在这个人人不防备的时候着起来了,火苗子腾腾的从马厩那边窜出来,有一阵子成了势,火苗子窜上天,差一点儿就把那轮病恹恹的月亮舔下来。
张大户担心火烛,每晚必然亲自到大门前,监督更夫摘下灯笼,熄掉烛火。谁知刚吹熄门前蜡烛,大火就照亮了后头半边天。张大户正在连声叫苦,门前马道上两匹快马卷起小风,忽悠一下子疾驰而过,快得根本看不清马上的人是谁。风向突然变了,两枚阴着脸儿的金钱镖贴着他的耳朵,嗖嗖的掠过去,夺夺两声扎在门板上——飞镖的尖尖儿拽着月光,拽出一道冰冰凉的杀气。
飞镖在黑漆大门上震得嗡嗡出声,响成一片,半天也没静下来。
大门挨了这两记耳光,吱吱呀呀晃荡起来,晃荡得张大户心里一阵哆嗦,那恐惧满得就要溢出来;掠过去的飞镖带来的寒意,从他两只耳朵里灌进去,冰水一样一路灌到心里——两样迎头撞上,那滋味就变复杂了。
一个冷战没夹住,他就尿了裤子。
张大户就着冲天火光一看,两枚飞镖扎在门上,镖尾各束一根青草,正是草上飞的标记。张大户一屁股坐倒在地,像个作了贼当场被抓的,一颗虚心突突个不住。
他想,草上飞的报应来得好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