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蒙住了草原雄鹰的眼睛,四面八方,似乎处处都有偷袭者险恶的身影。
营地绷紧了它的每一根神经,侧耳谛听深夜死一样的沉寂。偶尔有婴儿不合时宜啼哭,立刻就会被母亲用**堵住小嘴。夜背叛了草原,向偷袭者臣服,匍伏在那一队异族人脚下,恐惧得浑身发抖。因为夜嗅到了来自异族人的血腥,哥萨克长长的弯刀还未出鞘,浓浓的杀气就已经透出来,逼迫得夜闭上眼睛、捂住耳朵,不敢多看一眼、不敢多听一声。
骚扰的马蹄声碎碎地响了半夜,只围着营地打转,却并不急于进攻。那是哥萨克派出的一小队人,用于试探和骚扰,大队人马则潜伏在夜的深处,不动声色。
露水降下的时候,老练的哥萨克把恐吓的手段施展到极至,已经让蒙古大营身心俱疲。
隐隐的,一阵不怎么像样的鼾声,从营地深处传出来。
哥萨克首领冷笑一声,弯刀出鞘,在头顶上抡了两圈,那一队骑在骠悍雄壮的顿河马背上的野蛮人,就发出铺天盖地的“乌拉”叫嚷,奔向营地,围绕蒙古大营外围冲驰起来。
正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蒙古人不辨哥萨克虚实,王爷依旧按兵不动,只是坚守大营,严密监视。这时,伴随哥萨克的一阵排枪声,营地中的恐怖气氛达到了顶点,眼看就要沸腾。
这队哥萨克装备有枪枝,但他们放弃新式的莫辛那甘骑枪不用,反而装备起老式火枪。这些火枪的枪膛内刻有十八世纪式的膛线,与近代的来复线不同,膛线是直的,开火前要先装火药,然后用捅杆把一块铅皮捣进枪膛,捣实,作为子弹。开枪后,铅弹呈半熔化状态射出,在空中弹道复杂,能发出极为恐怖的呜呜声音,仿佛半空中飞行着号哭的死神。这种枪的恐吓效果大于其实际杀伤力,常常能使敌人魂飞魄散,丧失战斗意志。
这是哥萨克匪徒在欧洲的惯用伎俩,然而这是大草原,是成吉思汗的故乡。这种卑鄙的恐吓手段,唯一效果就是激怒了性如烈火的蒙古人。
王爷一声令下,早已按捺不住的一百骑兵尽数冲出,迎向黑暗中刺眼的枪火。隆隆的马蹄声,踏得草原不安地颤动起来。蒙古人和哥萨克像两列火车迎面相撞,用弯刀和长枪,复现着冷兵器时代独有的残酷与血腥。
像一架失去平衡的天平,战场特有的如潮喧嚣使营地的安静显得空虚极了,于是,那一阵似曾相识的鼾声,让王爷不禁微皱眉头。他匆匆回头望去一眼,发现鼾声是从一处偏僻小帐内传出的,那是供级别较低的客人居住的。王爷望向战场,罗蛮蛮已经随哲别打仗去了,不用多想,帐里打鼾的人只能是喝得大醉的少年胡二。
这平静的鼾声,与远处决死的厮杀声荒唐地交响在王爷左耳和右耳。鼾声平和安详,捂住了营地骇怕的耳朵,让帐篷里的妇女儿童平静下来。王爷微微笑了:应该让那些不可一世的哥萨克听一听,就是有人敢这么藐视他们。
王爷微笑,还有一个原因。蒙古人好客,这好客不仅表现在盛情招待上,保护客人的安全,更是第一要紧的事。所以,蒙古人才在客人面前把忧虑隐藏起来,不叫客人有丝毫担心。战斗虽是因格格的手下而起,但作为主人,有义务承担客人面临的危险。
这好客就有了深意。
王爷望一望格格的大帐,想,不要惊动她的沉睡才好。
然而,能征惯战的哥萨克名不虚传,几百年来从未间断过的激烈战斗,把他们锤炼成一架可怕的战争机器,他们动作精确,马队团结成一个整体,杀人效率被发挥到极致。加上顿河马体形庞大,速度和个头都比蒙古马高出一截,冲驰起来威猛无比,这一点让哥萨克更加如虎添翼。
蒙古人没有辱没成吉思汗的威名,他们不断变化战法,沉着冷静,试图断开哥萨克的马队、分割包围,以减弱敌人的冲击力。可是几回尝试,几回都如同撞击铜墙铁壁,进攻的怒涛拍上去,只是散作一团血花,一次次被粉碎。
天朦朦亮,火堆渐渐熄灭,仿佛一个个也都战死作了鬼,只剩下暗红的残骸。借助天光,王爷瞪大眼睛,吃惊地发现了这支哥萨克队伍的规模:只不过区区四十人。就是这么区区四十人的哥萨克队伍,硬是制造出百人队的浩大声势,而这四十人与一百蒙古骑兵冲驰对攻起来,一丝一毫也不落下风。
蒙古人再次改换打法,试图迟滞哥萨克的前锋:骑兵失去速度,就等于雄鹰被捆住翅膀,然后就只剩下以多取胜的混战。这是蒙古人不愿意采用的愚笨战法,可是事已至此,也无可奈何了。
然而,厚厚的蒙古骑兵,竟然不足以压迫哥萨克的锋锐。为首的哥萨克是个大汉,身后一袭黑披风,威猛异常,使一柄马刀,锋利无匹。把这支队伍比作一把弯刀,黑披风就是这把刀的刀锋,只有先把他磨钝折损,蒙古人才能拦下哥萨克,把他们围成一潭死水。
王爷大喊一声,亲自率领手下二十名最勇敢的武士,取捷径直接向黑披风杀去。
这一下,蒙古大营就成了空寨——里面没有男人,只剩下众多妇女和老弱,还有胡二不曾间断的微微鼾声——胡二的鼾声,就成了营地最后的略具男人特征的保护,像一层蛋壳,脆弱而单薄。
一只手,蛇一样不出声地游走,循着鼾声,挑开了胡二的帐帘,那手的主人带着一团阴影,悄悄向沉睡的胡二靠近。手掌的虎口张开,一路向胡二的脖颈延伸过去。
王爷亲自上阵,蒙古人顿时士气大振。哲别粗声高呼,“给王爷出力———”
灰色的蒙古骑兵队鼓舞精神,一层层只顾涌压上去,用血肉胸膛挡住哥萨克黑色锋锐的尖端:蒙古人拼命了。
哥萨克无坚不摧的锋利刀尖如同砍上一块花岗岩,火花飞溅之下,终于磨折了。首领黑披风陷入重重阻挡,陡然停住,一匹马高高人立起来,马蹄乱踏。哲别见状大喜,手臂一挥,蒙古人两翼随即展开,急行包抄。
可是,蒙古人低估了哥萨克的训练有素:宛如一股潮水,正面受阻之下,哥萨克后队冲驰之势不减,自动寻找阻力最小的地方,光滑无碍地向两侧涌去,犹如水银泻地,极是流畅。蒙古人的翼侧不如正面厚重,顷刻之间,包围圈膨胀起来,翼侧迅速拉长变薄,在一片乌拉声中,哥萨克如锥入囊中,锋锐从包围薄弱处突然迸出,不待蒙古人堵上这个缺,迅速前突。
顿河马快,加上体沉势猛,轻易就把试图阻挡的蒙古骑兵冲倒挤散。哥萨克反守为攻,突围中一顿乱砍,杀伤蒙古人无数。
黑披风舞动弯刀如轮,一个人独挡一面,身中数箭犹然不退,牢牢抵住正面蒙古骑兵,掩护侧翼哥萨克变换队形,冲出围困。待队伍成功冲出,黑披风紧紧跟上,变作后队,像一面牢固的盾牌,护住队伍后方。
那队形仍然丝毫不乱。
哥萨克这一下反败为胜,蒙古人吃了个大亏。
王爷大怒,回顾哲别,叫道,“哲别,你这神射手的弓箭在睡大觉吗?”
哲别早已单骑冲出,从背后摘下强弓,搭上三枝雕翎长箭,格愣愣开弓如满月,嘿呀一声,瞄准黑披风三箭齐出。
哲别是蒙古人的神射手,向来箭无虚发。可是他没料到,许多回合的往来冲驰之下,哥萨克的顿河马不仅毫无疲态,反而精神渐长,益发有力气耀武扬威,冲驰如风。那三枝箭瞄准黑披风后背而去,可是他的马奔驰太快,加上距离过远,结果射人不中,三箭都中在马臀上。
黑披风的顿河马嘶鸣一声,后腿踢出,熬着痛,依旧奔跑如飞。
王爷和哲别一时呆住。
哥萨克奔得远了,有如雄鹰高飞,翅膀下积攒了足够的高度,一个回身,后队变前锋,黑披风依然领头,停下略息片刻,数一数,已经是十余回合了。
那边蒙古人死伤数十,而这边哥萨克虽然人人带伤,却无一掉队。哥萨克互相看一眼,欢声雷动。那样声势,跟开始时比较起来,一丝也不减弱。
蒙古人不禁骇然。
蒙古人不打仗已经太久了,很多年没有遇见这样强大的敌人。哥萨克,分明就是来自成吉思汗时代的铁骑,处在最巅峰的状态,而成吉思汗的子孙,则在走下坡路。
已是黎明时分,天色完全放亮。黑披风离蒙古营地近在咫尺,哥萨克欢呼过后的寂静里,营中那阵轻微鼾声传来,虽然微弱,却直刺哥萨克的耳朵。人和马都浸浴在鲜血里的哥萨克听见了,不禁皱眉,扭头回望。
黑披风随着部下的视线,也循声望去。哥萨克听明白了,那的确是鼾声。稍停片刻,哥萨克勃然大怒:这鼾声分明是对他们公然的蔑视。
这支队伍一时陷入混乱,他们纷纷掉转马头,准备血洗这座傲慢的大营。
那边,哲别早发现情势不妙,发一声喊,招呼剩下能战的五十骑,拼出命打马扬鞭,火急前来抢营。黑披风略抬右手,他的队伍立时安静下来,排列得刀砍斧削一般整齐。
黑披风说了句话,哥萨克齐声大笑,然后山呼乌拉,骤马朝哲别的五十骑冲去。黑披风闪开一步,放自己队伍过去,他孤身一人静立片刻,眼见哥萨克与蒙古人杀作一处,他才一拨马,踏进蒙古大营。
黑披风的影子一拖进营地,所有的帐篷都颤抖起来。
眼下,没有什么人能够阻挡这个凶神的脚步。就在这个极具压迫性的时刻,营地深处的鼾声转调了,转成一种具有金属质感的低沉嗡嗡声,仿佛这鼾声突然间长大了,隐约中杀气腾腾,那嗡嗡声震动了营帐,震动了哥萨克首领的黑披风,使他齿间发起痒来。
黑披风弯刀入鞘,随手拨起营地一杆蒙古旗帜,扯掉旗面,他的手里就赫然就出现一把长枪。他高擎着长枪,朝着鼾声传来的帐篷,催马一步步走去。
是什么样的人,胆敢这样蔑视了不起的哥萨克?
一声凄厉的唳叫,黑披风抬头,营地上空飞来一只黑鹰,正在盘旋。黑披风再一次低下头时,营地里,鼾声传来的那顶小帐篷前,出现一个少年。
那少年站在一杆旗帜后面,风过,旗面垂下,就把这个人的身体显现出来。这个人浑身一丝不挂,睡眼惺松,呆呆愣愣地看着黑披风。
胡二。
他的鼾声早已经停止,取而代之的,是天边隐隐的雷声,铺天盖地。
是这个年轻人,用鼾声渺视哥萨克,用鼾声引来了这古怪的雷声。
邪恶的巫术!
黑披风咬一咬牙,催动顿河马,朝胡二冲去。
黑披风把手臂高高举起,尽力向后引,手中那杆长枪就像弦上的箭,积攒着可怕的力量。当顿河马飞奔至全速,黑披风的手臂一挥,长枪准准地朝胡二掷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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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没亮,美国人钟斯就起飞了。
肯特山像个谜,深深吸引了他。当他把他的“成吉思汗号”飞进黎明,就发现了一些异常。昨天袭击他的那只鹰,早早的就在天边盘旋,仿佛下方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钟斯不为所动,继续朝肯特山飞去。那只鹰发现了他,又一次飞过来。钟斯头皮一紧,知道麻烦又来了:这只鹰像这片草原的守护者,不欢迎他这样的闯入者——跟人可以讲道理,跟一只飞禽就无法沟通。
可是,那只鹰飞到近前,却发出焦急的叫声,声音里听不到敌意。钟斯试图理解鹰的语言,渐渐的,一件往事在眼前明晰起来:两三年前,在路易丝安那老家,有一天,父亲养的猎犬也是这么慌张地跑来,一边吠叫一边咬他的裤脚,引他到花园里。钟斯到花园一看,父亲跌倒在地,中风了。
那么,你把我当朋友了?钟斯看着鹰,自言自语:啊,你家出事了,成吉思汗中风了?需要我的帮助?
好吧,既然你求我。
钟斯一踩方向舵,飞机倾斜着转了个身。那黑鹰也倾斜一下,模仿着飞机的动作,飞在侧前方,似乎在引路。
没有多远,钟斯就望见了蒙古人营地附近的混乱。不成,钟斯摇摇头,成吉思汗号是侦察机,没有装备武器,无法跟蒙古人的敌人作战。
但黑鹰并没有直接飞到战场上空,它在营地上方盘旋,显然,对它而言,危机发生在营地里。
成吉思汗号一压机头,居高临下,朝着营地冲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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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二身后的那顶帐篷,挡住了钟斯和黑披风的视线,使他们彼此看不到对方。这两股狂风,就要在胡二身上交汇,冲撞出一个结果来。
天光下,草原上空的鹰盘旋着,它用锐利的眼观望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