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二跟罗蛮蛮睡一间房,约莫三更天,罗蛮蛮悄悄坐起,轻声叫唤胡二。
罗蛮蛮身子重,起身的时候,炕板有些受不起,微微一沉。
胡二似乎睡着了,微微打着鼾,那鼾声是少年式的,像他嘴上初长的茸毛一样,细细的、淡淡的,似是而非,听来可笑。罗蛮蛮替他掖好盖的,轻手轻脚下了地,也没点灯,摸着黑出了门,吱呀一声,把门轻轻掩上。
就在那声吱呀里,胡二的眼睛一下子睁开了。
他睡不着。
胡二在琢磨他爹胡北风。胡二跟他爹一向不亲,可是今晚那句“胡二我儿,见字如面”的话刺激了他。胡二开始胡思乱想:把自己比成火车,他爹就好比是前面铺好的轨道,不管你愿不愿意,火车都得在铁道上开。有些事是规定好了的——一种代代传承,父子相继的宿命感,从内心深处牢牢抓住胡二。
如同天底下一切儿子一样,在某一个时刻,开始琢磨自己的老子,给自己披戴上一些叫作“来历”的东西。这来历让人看清楚,原来自己还欠着债,欠老子的。
胡二翻来覆去睡不着,身上燥热,为了贪凉,伸手抠到了炕板错开的缝隙里。那厚木板年头久了,有些腐朽,加上藏了个虫蛀的小孔,用力之下,抠掉了一块木头渣子。胡二三抠两抠,居然抠出指头粗细一个小洞来。胡二指头细长,伸过小孔摸索之中,不知碰到了什么机关,忽悠一下子天旋地转,整个炕板干脆利落地翻转了一个个儿,把胡二陷进去。炕板左右一合,与炕沿对齐,卡嗒一声严丝合缝卡住了,可把胡二给弄毛了,哎呀一声还没喊完,声音就和人一起,被关在黑黑的炕洞里。
还没容胡二寻思过味儿,那炕洞地面斜斜的并不留人,黑古隆咚的,把胡二一阵骨碌,扑的一声,停在一处平地,到处都是多厚的灰。
胡二正在惊疑,忽然看见黑暗中两条细细光束,从旁边壁上投射下来,把胡二扬起的灰土都照亮了。胡二缓过一口气,爬到一条光束下,顺着光线摸过去,硬硬地碰了壁,找到一个小小洞眼,里头也积了灰,看不清楚。胡二尽力吹一口气,小孔里浮土散去,那针尖般的光线就粗大了些,有筷子粗细了。
胡二贴过脸去,打眼一看,脸上臊得发热。
胡二瞧见的,正是格格的房间。格格还没睡,穿着小衣,肩膀头和手臂裸露着,正坐在灯下托腮沉思——那种少女出神的恬静模样,自有一番动人之处。
胡二哪里知道,这个格格是前清肃亲王的第十四个女儿,六岁时过继给日本人川岛浪速。川岛的夫人,是天皇的干女儿。于是,格格就成为两国的贵族。
川岛浪速1900年曾随八国联军打进北京,那时,他是日军的随军翻译。据说八国侵略军中,以日本兵的军纪最为严明,“参观”圆明园时秋毫无犯;日本军出力最多,却“谦虚地”礼让联军率先入城。在川岛的介入下,北京城的日本占领区太平无事,但凡挂起膏药旗的人家,都成为日本国的“顺民”,处于大日本的保护之下,可免受英法等军的屠杀。
一时之间,几乎全北京都飘起了太阳旗。
相比之下,英法占领区就不那么“文明”,差不多要血流成河了。
就在这种背景下,川岛得到一张图,送给他这张图的人,希望能到日占区去,换一家人活命。图上记录着成吉思汗宝藏,但难辨真假,川岛嘴里答应得挺好,一转脸,就借英法联军的手把那家人害了。
如果那张图是真的,川岛想,就有必要独占它,不能让太多人知情。
正是看到川岛这期间“亲民”的非凡本领,肃亲王才决定和他结交。川岛也以此为资本,在日本国军界政界不断向上爬,笼络了不少实力派人物在身边,他的名望,甚至惊动了天皇。川岛名份上虽然没有正式的官职,但是在幕后,他一直是日本国支那问题的高级顾问之一。
二十年后,时机适合,川岛派出五忍者携图远赴蒙古草原,打探宝藏的秘密,却没有音信送回——川岛认定,也许那张图只是个骗局。三年后,川岛为日本国利益考虑,改变了策略,打算送自己这个有前清血统的女儿与蒙古王公订亲,好笼络蒙古人。他派四个忍者随同前往,一方面保护十四格格,顺便也打听一下前一批人的下落。
十四格格没见过蒙古王公,也不喜欢草原,正在灯下沉思,烦恼无限,哪里想得到,一墙之隔有个偷看的少年?
胡二不敢再看,摸到另一处光线下,刚要如法炮制,吹去浮土时,却听见罗蛮蛮的声音传出来,“你想死想活?”
胡二惊讶之下,凝神细听,却是瘸子回答,“我就知道,准得有这么一出。今晚头一眼瞅见那孩子,我就知道。”
“说说看。”罗蛮蛮拿匕首在瘸子眼前比划,“你还知道些什么?要是你说的不靠谱,跟我知道的对不上,你这只好眼也保不住。”
“三年前,胡北风住过我的店,就住你跟那孩子住的那间房。”
胡二听了,心中有些酸,原来自己睡的那铺炕,爹也睡过。
“这个我猜得出,你接着说。”
“一个多月后,胡北风惨死在我的大车店,这你还猜得出不?”
“你说什么?!”罗蛮蛮和胡二都是一惊,胡二再也忍不住,伸嘴朝小孔狠狠吹一口气。那一刻,也许是胡二这一口气太用力,好几步之外,屋里油灯的火苗都惊得一抖,爆出一个灯花,在死寂一团的屋里,声音大得吓人一跳。
“实不相瞒,这个大车店是蒙古人开的,我和伙计是他们的眼线。坑害过路客人,是捎带手的副业,不算正事。”
“敢有半句假话,我立马废了你。”
瘸子看破生死似的,吁出一口气,“你估量着,就是你不动我,我还能活多久?在你眼前的,早就是个死人了,还怕死么?我愿意跟你说,是想说给那孩子听。我可怜他爹的下场。”
瘸子有意无意朝胡二这边瞥过一眼,让胡二吃了一惊,以为自己被发现了。
“胡北风是我六哥,”罗蛮蛮口气缓和下来,想了想,说,“我六哥是条好汉,可惜死得惨。”
“谁说不惨?”瘸子哼了一声,“一个大活人,被四匹马硬生生扯开,嘴里的血柱子呀,喷上房顶那么老高。”
罗蛮蛮闷哼一声,挥拳重重砸了一下桌面,那油灯应声跳起,落下来的时候栽倒了,灯油洒了,燃起大股火苗来,照亮了屋内,也照亮了一段昏黄过往。
胡北风是骑马回来的,身上没有捆缚,同行有五个大汉,有说有笑,不知道的,还以为是伙伴呢。那五个人里,有巴音,还有他最得力的四个部下。
瘸子和伙计见了巴音,惊得屁滚尿流,远远接出来,跪在马前又叩又拜的,被巴音挥鞭赶开,命令整治出一桌好酒好菜来,要送胡北风上路。
胡北风认得瘸子,笑道,“这回你可别往酒里下药,要不然,晕晕乎乎的,死了算谁的?别叫我死得拖泥带水不痛快。”
瘸子坑害过往客人的那些行径,是瞒着巴音私下里干的,听见胡北风快要揭破老底儿,吓得满头白毛汗,一个劲儿点头求饶递眼色,“不敢,不敢。”
胡北风一眼瞧出破绽来,轻轻一笑,收回话头儿,看了巴音,说,“难得你这么义气,送我到家门口。”
“胡兄弟视死如归,这一诺千金的气魄,巴音佩服。”
“大丈夫一言既出,四匹马都追不上。又有什么好说的?”
“这碗马奶酒,是一定要喝的。”巴音郑重地说,“胡兄弟,巴音敬重你的为人,愿意跟你义结安答。”
结安答,翻译成胡北风的话,就是拜把子。
“拜把子可以,我老胡就爱结交个朋友,黑的白的,来者不拒。就是死到临头,还是这个脾气。”胡北风凛然道,“只是再也别提劝降的事,要不然,我老胡把酒碗翻过来扣着。”
“好说,”巴音端平一碗酒,“第一碗,照草原上的规矩,敬成吉思汗,敬大汗。”说完朝酒里啐了口唾沫,把碗摔在地上。
“我老胡说到做到,替你在成吉思汗宝藏里吐了唾沫。”
“好,够朋友!”巴音伸出大姆指,“你跟我讲的那些宝藏的事,都是真的吗?”
“一点儿不假。”
“你那朋友呢?”
“托巴音的福,她过了难关。”胡北风若有所思,“成吉思汗宝藏太凶险,机关重重,她的四个同伴全都栽在里头。”
“成吉思汗最喜欢女人。”巴音放下心来,笑道,“你朋友是个女人,偏偏去撞他的枪口。”
胡北风听了这话却恼了,一把抓住巴音手腕,“好哥哥,这个女人教会我一手功夫,我有心让你瞧瞧。”说着拽起巴音,大踏步朝院里走去。四个雄壮护卫见事情生变,各自提了步枪,紧紧跟出。
“胡兄弟是不是想害我?”巴音挣出手腕,看时,已被胡北风大力捏得青紫,“是我出言不逊,辱没了你的朋友。胡兄弟要害我,就请动手。”
胡北风不慌不忙,从巴音腰间枪套里解下手枪,打开枪机。四个侍卫脸上变色,纷纷呵斥,把手中快枪枪栓拉得哗哗作响,命令胡北风放下枪。
“你们退下,不许阻挡我的把兄弟。”巴音挥手,喝退侍卫。
胡北风仰天打了个哈哈,倒转手枪,递到巴音手里,“好哥哥,人情做得足。你拿着这枪,尽管朝我打——不是小瞧哥哥,你打不着我的。”
胡北风走出去五步,站定,转身面对巴音说,“可以了。”
巴音还在迟疑,胡北风不耐烦道,“哥哥你不是在射我,是在射那女人——叫你看看她的本事,不要小瞧了她。”
巴音抬高枪口,试着开了一枪,枪响处,胡北风纹丝不动,子弹贴着他头皮擦过,“哥哥好枪法,在我头皮上开沟哪!”
巴音细看,只见胡北风眼中异光闪烁,倒像一头极凶悍的鹰,锐利的眼神竟然能把人摄住,摄得头皮后背阵阵发麻,摄得巴音心神烦闷、焦燥起来,砰砰砰砰连开四枪,枪枪都瞄住胡北风身上——说时迟,那时快,胡北风脚下生了根,一动不动,上身却如同幻影一般闪展腾挪,侧身、后仰,竟然将子弹一一避过。
子弹只是擦破了一些衣服,露出皮肉来。
巴音大骇,手上的枪都抖动起来,四个侍卫也看呆了。
胡北风深吸一口气,抬手指点侍卫,“来来来,你们四枝步枪一起射。这回老胡可不敢再杵在地上啦,这回可就没那么好看啦。”
四个侍卫如同见了鬼怪,并不等巴音下令,齐齐举枪,朝胡北风开火。这回是步枪,子弹比巴音的手枪快许多,枪是快枪,半自动,扣一下扳机就打出来一发子弹,子弹与子弹前后之间,只隔着动一下手指的时间。
那道火网编织得严密。
可是胡北风不动则已,两脚移动之下,就快如鬼魅,那种快法没办法形容——最快的时候,仿佛一个胡北风变成两个,两个又变成四个,四个变成八个。一时之间,到处都是胡北风的身影,再也分不出哪个是实哪个是虚。
叮叮几声,快枪打光了子弹,撞针撞了个空,而胡北风像个陀螺一样,仍然滴溜溜乱转,半天停不下来。
“见笑!”胡北风胸膛剧烈起伏,喘着粗气说,“我只学到她几成功夫,还不会调理气息。”
“幻术!”巴音呆了半天,大摇其头,“一定是幻术。我不信,会有能躲得过子弹的人。”
“她是忍者。”胡北风喘息已定,若有所思地说,“忍者的功夫,和中国不一个路数,是有些邪门外道的意思。不说这个。好了,你们再上子弹,刚才的本事不算我的,这回,好哥哥,我让你见见我的真实本领——这一个月里,我自己琢磨出来的本事。”
巴音大惊失色,料想胡北风这次会来加害,朝侍卫使个眼色,自己手中手枪也对准胡北风。
“好,哥哥你喊放,我就动手。”
巴音点点头,却没出声,直截了当就扣动扳机——四个侍卫跟得紧,也纷纷开火。刹那之间,响起四声步枪的枪声——却不像平常那么响亮,仿佛被闷窒住了,堵在枪膛里,随后是四声沉闷的爆炸,四个侍卫的连声大叫,而巴音手中的枪,根本就开不响。
胡北风面对面跟巴音站着,脸上冷笑,右手姆指前出,牢牢卡在巴音手枪的击锤与枪机之间。巴音低头再看,胡北风右手的其余四指齐唰唰断了一截,露出白森森的断骨头茬儿,很快就到处渗出血来,把白骨淹没了。
胡北风竟然用自己的四根手指,一一堵住步枪枪口,使击发的弹头射不出来,引起炸膛,四枝快枪炸成四根开花铁棍,没精打采在侍卫手中耷拉下来,变成废铁。
胡北风眼彪彪逼视巴音,“好哥哥,你看,这就是我琢磨出的好办法。一个月前,你拿枪对着我的时候,我要是这么做的话,最多扔去几根指头骨,也不致于栽那么大一个跟头。”
巴音面如死灰,手枪仿佛千斤重,再也拿不住,当啷一声掉到地上,“胡兄弟,我的枪杀不了你。”
“可惜,”胡北风长叹一声,举起血淋淋的右手,“可惜我老胡没有急智。既然已经把命押给你,就再没反悔的道理啦。”
胡北风整整衣服,他的衣服被枪火烧灼,被子弹撕扯,条条缕缕的,仿佛一面残破的旗帜,在风中飘扬。
胡北风站好身体,摊开双手,“好哥哥,你动手吧。”
“胡兄弟,你可以杀我。”巴音说,“至少,你可以走出去,没人能拦得住你。”
“我的诺言拦着我呢。”胡北风惨然一笑,“本来以为,我不是那种迂腐的人呢。”
“胡兄弟,你想好了,照草原上的规矩,你刺控情报,是留不下全尸的。”
“到时候把我的碎肉块儿收拾收拾,打一个大大的包,送回山上,就不枉我叫你一声哥哥了。”
巴音点点头,四个侍卫上前,用牛皮绳结结实实捆住胡北风四肢,胡北风望望天,望望地,望望远方,低头看见瘸子,忽然大声问,“好哥哥,你说,那姓郭的出卖我,总得有个说法吧?兄弟死到临头,想听一听——”
胡二和罗蛮蛮听到这里,勃然变色:姓郭的?难道是郭松龄出卖了胡北风?这不可能啊。
罗蛮蛮一把揪住瘸子衣领,“你再瞎扯一个试试?”
罗蛮蛮背对着门,那门就在此刻开了,无声无息,门开处,闪出大车店的伙计,手中提着一柄匕首,高高举起,高抬腿轻落步,朝罗蛮蛮一点一点挪过来。灯光把他的影子投到墙上,像一个怪兽。
瘸子正对着门,他略一愣神儿,哑着嗓子道,“我是听巴音说的,据他说,那个姓郭的认为张作霖有野心,姓郭的那么做,是想借蒙古人的力量,拖住张作霖的后腿,叫他没工夫跟关内的军队开仗,以免弄成天下大乱什么的。巴音还说,那个姓郭的大概信佛,心慈手软的,干不成大事——”
“大事”这两个字,瘸子说得很大声,像一个暗号,话音刚落,罗蛮蛮身后,那个巨大的影子手起匕落,狠狠向罗蛮蛮后背扎下。
砰!
一声枪响,墙上的影子中了定身法一样,定住了,然后摇晃一下,勉强支住,踉跄着倒下了。
胡二开这一枪的时候,心里怒火和委曲混杂在一起,眼泪毫无知觉,已经淌满一脸。枪声中,他大喊一声,“爹呀——”
一如胡北风被四马扯开的过程中,在那最后时刻到来之际,他脑子里想的是这辈子,而他嘴里大喊的,是他老儿子名字,“胡二——”
随后,一道血柱子红红地窜上天,染红了胡北风的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