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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季子霸桥授业 仲尼陬邑归宗

鲁国大夫孔梁纥去世一周月的这一日,秋气肃杀,日光惨淡。鲁国都城曲阜东南六十里外的尼山上树色斑驳,尼山脚下的孔氏祠庙院内气氛凄凉。孔梁纥的未亡人施氏与七岁的孤儿孔宁,各披一身重孝,一前一后拾级而上。孔氏祠庙正殿之内,正中供着孔氏先祖微子的枣木塑像,塑像之后七八个神主牌位一字儿排开,最右边的牌位上面写着“孔梁纥”三个古篆,墨色犹新。施氏领着孔宁行到孔梁纥的牌位之前,默默地立了片刻,俯首弯腰,正要行鞠躬之礼,冷不防听见身后的孔宁道:“娘,万一阿宁将来不生儿子,那谁来给阿宁设牌位呀?”施氏闻言大怒,伸手给阿宁一个嘴巴,吼道:“胡说!孔氏怎么会无后!”阿宁欲哭,见母亲勃然,没敢出声,却忍不住掉了几滴眼泪。

当日稍后,孔府议事厅内,施氏坐于中央几案之后的蒲团之上,孔府总管公西不害从门外入,向施氏拱手道:“夫人唤我有何吩咐?”施氏道:“太老爷、老爷相继去世,孔府内外各项事体都因办丧事而阁置,如今老爷去世已经一月,各项内外事体皆须着手整顿起来。”公西总管道:“夫人说的是。只是不知夫人的意思,是要先从哪些事体下手?”施氏道:“阙里山庄,除老爷之外,孔府里并无他人使用。如今既无人用,可着人去通知凤老,将山庄关闭。”公西总管道:“夫人说的是。不过……”施氏道:“不过怎样?”公西总管道:“凤老自从卸去总管之职,一直住在山庄,关掉山庄之后,夫人打算如何安置凤老?”施氏道:“凤老自从卸去总管之职,并无所司,只是陪着老爷里外走走而已。如今老爷既已不在,孔府里并无用得着凤老之处。凤老在孔府这么多年,忠心耿耿,我也不会亏待他,自会遵孔府惯例给予赡养之费,令其回乡养老。”公西总管道:“夫人想得周到。”说罢,稍一犹豫,又道:“听说颜鸾诞下一子,适才满月,不知是否便于搬迁,也不知是否有地方可去?”施氏闻言,勃然大怒道:“颜鸾那野女人与她那野种与孔府有何干系?”公西总管低头拱手,吞吞吐吐地道:“夫人说的是。不过,颜鸾前年没了父母,来投靠看庄的远房叔父颜七,不料颜七又不幸……”施氏不耐烦地挥一挥手,截住公西总管的话道:“我就是看在颜七为孔氏效死的分上,格外慈悲为怀,方才让那野女人与她那野种在山庄里勾留这些时日,你难道不知?”公西总管听了,不敢再作分辩,连声道:“夫人说的是。小人糊涂!”施氏道:“那还不快去!”公西总管正要跨门槛而出,却又被施氏唤住。公西总管道:“夫人还有别的吩咐?”施氏道:“方才叫你着人去阙里山庄,现在一想,恐怕是要你这总管亲自去一趟,总管手下的人或许不能了事。明白了吗?”公西总管道:“夫人说的是,我明白了,我这就去。”

次日午后,凤老在阕里山庄大门口与公西总管挥泪话别,回到厨房,见颜鸾头扎白麻巾,身着白麻袍,腰系白麻绦,脚蹬白麻鞋,正在灶前忙碌。颜鸾抬头看见凤老,问道:“公西总管走了?”凤老点头,稍一迟疑,又道:“岂止是公西总管走了,你和我都得走了。”颜鸾闻言不语,过了半晌方才问道:“夫人叫凤老回孔府?”凤老摇一摇头道:“老爷既已不在,孔府里已用不着我,怎么会叫我回孔府?”颜鸾道:“那叫凤老去哪?”凤老道:“阿鸾不必替我担心。孔府有规矩,但凡从总管职位上退下来的人,都会给予一笔不错的赡养费,有了这笔赡养费,不愁衣食。我家中尚有子侄,也不愁膝下无人照顾。我倒是替阿鸾担心。”颜鸾道:“夫人不能容我,这我早就想到了,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老爷给留下的那笔钱,我盘算过一下,足够在十五、六里外霸桥一带买下一所茅舍尚有剩余,或可供我母子二人维持三五年生计。我虽然一无所长,女工却还做得,或许也能找些针线话做,以资贴补。”凤老道:“如此便好。”说罢,顿了一顿,叹了口气,又道:“真不料小少爷如此薄命。”颜鸾听了,不禁泪如雨下。

五日后,辰时时分,阙里山庄庄门门口,秋阳高照,树色斑驳。颜鸾一身缟素,背负婴儿,骑一匹褐马,旁边用缰绳拴着一匹白马,白马上驮着细软。颜鸾扭身向立在门口的凤老拱手话别,挥鞭策马,不移时早到通往尼山的三岔路口,颜鸾略一迟疑,把缰绳一勒,扭转马头,打马上山。尼山顶上是一块宽敞的空地,空地的尽头有一座破败的庙宇,庙宇之后是一片葱郁的松林。颜鸾在庙门前下马,缓步走进庙门,穿过荒草掩盖的石径,登上歪歪斜斜的石级,跨进油漆剥落的殿门,在灰尘扑扑的供案前立住脚,两眼直视空缺的神主席位,不禁流下泪来。颜鸾默默地立了一回,退后一步,慢慢跪下,磕了三个头,低声道:“谢尼丘山神保佑,颜鸾平安诞下一子。颜鸾遵守诺言,已将儿子以‘丘’为名,以‘仲尼’为字。孔丘不幸生而丧父,但愿尼丘山神再施神力,保佑孔丘日后归宗孔氏,必令孔丘重新修复尼丘祠庙,光复先前风采。”说罢,又磕了三个头,慢慢站起身,又默默地立了一回。

光阴荏苒,一晃七年。霸桥村外野地,时值初夏。青天白云,风和日丽,草色萋萋,树影历历。三五个六七岁儿童在草地上戏闹。忽然,两男童扭做一团,大打出手。两三回合之后,个头较小者被个头较大者按倒在地。个头较大者骑在个头较小者身上,抡起拳头,照着个头较小者面门便打。不料,拳头尚举在空中,人却被推得仰天一跤,把个头较大的男童推倒在地的,是一个个头更大的男童。这童子上身着一件青灰单衫,下身穿一条深黑短裤,脚下一双草鞋,左手叉腰,右手指着被他推倒在地的童子,大声喝道:“原壤!你怎么就会欺负比你个子小的,有种的就跟我来玩玩!”原壤从地上爬起来,往地上吐口唾沫,忿忿地道:“我原壤没种?你孔丘有种?你孔丘是个野种!”孔丘道:“谁是野种?你才是野种!”原壤道:“我有爹有娘,我怎么会是野种!”孔丘道:“就你有爹有娘?我难道就没爹没娘?”原壤道:“你说,你爹是谁?”孔丘听了一愣,道:“我爹死了。”原壤又吐了口唾沫,道:“死了?死了也得有个名字呀!”孔丘道:“我爹叫孔梁纥。”原壤道:“你别逗了,孔梁纥是城里孔府的老爷,怎么会跟你这穷小子扯上关系?”孔丘道:“你胡说!”原壤道:“你才胡说!不信你到城里孔府去看看,孔府老爷虽然死了,还有个少爷叫孔宁的在。你爹要是孔府老爷,你怎么不跟孔宁一起住在城里的孔府?”孔丘听了一怔,道:“你这话是听谁说的?”原壤道:“你用不着问是谁说的,反正谁都这么说。”孔丘听了,不再回话,忿忿然扭头奔陬邑方向而去。

当日稍后,陬邑孔府大门门前。两尊高大白石麒麟分立左右,六根红漆廊柱一字排开,对门一扇青砖照壁,壁前立一旗杆,杆上飘一猩红锦幡,幡上绣一金黄“孔”字。孔丘正在孔府大门前徘徊,一匹白马从孔丘对面的远处跑来,马到孔府门前停下,孔宁滚鞍下马,恰好与孔丘打个照面。孔宁问孔丘:“你在我家门口转悠干什么?”孔丘道:“这是你的家?”孔宁听了,笑了一笑,道:“不是我的家,难道还是你的家?”孔丘道:“你家里有个叫孔宁的吗?”孔宁听了,又笑了一笑,道:“我就是孔宁,孔宁就是我。”孔丘道:“你爹叫孔梁纥?”孔宁道:“我是孔梁纥的儿子,孔梁纥当然是我阿爹。”孔丘听了,摇一摇头,道:“我不信。”孔宁笑道:“你凭什么不信?”孔丘道:“我阿爹才是孔梁纥!”孔宁听了一怔,道:“你也姓孔?”孔丘点头。孔宁问:“你阿爹也死了?”孔丘又点一点头。孔宁道:“我知道了。”孔丘道:“你知道了什么?”孔宁道:“你就是那个孔丘。”孔丘道:“你怎么知道我叫孔丘?”孔宁得意地笑了笑,道:“我不仅知道你叫孔丘,我还知道你娘叫阿鸾。”孔丘摇头,道:“我娘不叫‘阿鸾’,我娘叫‘颜鸾’。”孔宁道:“‘阿鸾’、‘颜鸾’,反正一样。”孔丘道:“什么一样不一样?”孔宁道:“反正你就是我的那个庶弟。”孔丘问:“什么叫‘庶弟’?”孔宁道:“‘庶弟’就是庶出的弟弟。”孔丘道:“什么叫‘庶出’?”孔宁道:“跟你说了你也不懂,我像你这么大时也不懂,等你长大了你也会懂,懂了吗?”孔丘摇头不语,两滴眼泪夺眶而出,他虽然听不懂孔宁的话,却依稀感觉到原壤并没有胡说。孔宁见孔丘哭了,慌忙哄道:“快别哭,庶出也没什么不好,孔氏的老祖宗微子也是庶出,你知道吗?”

孔丘尚未回答,施氏疾步从孔府大门走出。孔宁听见脚步声,扭转头,见是施氏,急忙喊了声“娘!”施氏皱着眉头对孔宁道:“宁儿怎么在门外站着,还不快进去!”孔宁左手牵着马,右手握着马鞭对孔丘一指,对施氏道:“娘看是谁来了?”施氏抬眼望一望孔丘,扭头对孔宁道:“娘怎么知道这孩子是谁?”孔宁道:“他就是孔丘。”施氏听了一怔,道:“什么孔丘?哪个孔丘?”孔宁道:“就是那个庶出的孔丘。”施氏闻言,勃然大怒,挥起右手,给孔宁一个结实的大嘴巴,喝道:“胡说乱道!”孔宁不服,道:“不是我胡说乱道,是凤老总管这么说的。”施氏道:“宁儿还敢胡说!凤老总管早已不在府中,宁儿怎么听得见凤老总管说的话!”孔宁道:“凤老总管的家就在陬邑南门之外,宁儿常跟翠翠一起去凤老总管家玩耍。”施氏听了又一怔,道:“哦?我怎么不知道?以后不许再去。听见了吗?”孔宁点头。施氏恨恨地道:“你听凤老总管说了些什么,给我如实招来!”孔宁道:“凤老总管说,阿爷要是不死,一定会纳阿鸾为妾。”施氏喝道:“胡说!凤老总管又不是你爷肚子里的蛔虫,他怎么知道!”说罢,略一停留,又恨恨地问:“凤老总管还说了些什么?”孔宁道:“就说了这么多,没再说别的。”施氏鼻子里“哼”了一声,喝道:“既然凤老总管只说了这么多,那‘庶出’的话,你从哪听来?”孔宁道:“爷爷说:‘夫人所生,叫嫡出;妾所生,叫庶出。’阿鸾既然会是阿爹的妾,阿鸾所生的孔丘,难道不就是‘庶出的孔丘’吗?”施氏伸手指着孔宁的头,忿忿地道:“你阿爹没有妾,你阿爹只有个野女人。你再敢称那野女人生的野种为庶出,娘就撕烂你的嘴!”孔宁吓得倒退两三步。施氏说罢,怒气冲冲转过头来找孔丘时,却见孔丘早已跑了。

光阴依旧荏苒,一晃又是四年。霸桥村外,白石溪畔,柳条轻拂。一条青石板桥之上走来一个十一二岁童子,一身衣褐,腰系麻绦,足蹬草鞋,眉目清秀,精神饱满,左手牵一头水牛,右手执一根柳条,一边走,一边唱道:“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一位老者,须发皆白,身着一袭青灰长袍,足下一双黑皮软靴,背负一张琴,跨一匹蹇驴,从板桥另一头慢腾腾走了过来。老者与童子即将相遇之刻,童子急忙把水牛牵过一边,垂手而立,给老者让道。老者见了,脸露喜色,对童子笑道:“童子知礼。”童子闻言,鞠躬称谢。老者见了,更加开颜,手上一抖,把驴勒住,问童子道:“方才你唱的那首歌,是谁教你的?”童子道:“家母。”老者听了,稍一诧异,道:“你阿爹何在?”童子道:“家父早已下世。”老者摇一摇首,发一声感叹道:“你可是姓孔?”童子道:“正是。敢问老先生何以得知?”老者不答,却道:“你叫什么名字?”童子道:“名丘,字仲尼。”老者听了,又发一声感叹道:“那曲子也是你娘教的么?”童子道:“不是。家母只教童子识那词句,曲子是我自己信口胡诌而成。”老者微笑道:“拍节协调,胡诌得很好。”童子听了,又俯首称谢。老者道:“你可愿意跟我学琴?”童子闻言,面露喜色道:“我自是喜欢,不过,我不敢擅做主张,须先回家问过家母再做道理。”老者道:“这个自然,不知你家在何处,想必离此地不远?”童子用手中柳条向前一指,道:“就在前边不远那数株银杏之后。”老者道:“我这就跟你去问一问你娘可好?”童子喜道:“好!好!老先生请在后面慢走,我在前边领路。”

数株高大粗壮的银杏。落晖自发黄的树叶缝隙间透出,洒在一片石板地上。石板地的尽头是一道柴门,两扇大门敞开,对门是一幢简陋茅舍。孔丘把水牛在门边的一根木桩上拴好,老者骑驴正好也到了门口。孔丘扶老者下了驴,把老者之驴也在门另一边的另一跟木桩上拴住,孔丘喊道:“娘!我引了一位客人来。”屋内传来一个女子的声音道:“你又在哄娘。你哪来的客人?”声音刚止,颜鸾从屋内走出。老者举目一望,见颜鸾头缠一块青绢巾,身着一件灰绢袍,腰系一条灰绢绦,左手握着一领绿丝衣,右手捏着一根针线;看上去大约三十出头,轮廓姣好,身段俊俏,只是颜色显得憔悴,眼神显得忧郁。颜鸾看见孔丘身后的老者,吃了一惊,责问孔丘道:“你怎么这么不懂礼!随便带生人来家中?”孔丘尚未回答,身后的老者向前迈了一步,拱手道:“娘子请息怒,是老朽冒昧求见,与仲尼无关。”颜鸾见老者如此说,只得拱手还礼道:“不知老先生因何见访?”老者微笑道:“老朽方才在板桥之上听见仲尼唱曲,顿挫合拍,抑扬协律,颇具习乐之资。老朽有意收之为徒,故令仲尼引见娘子,讨个许可。”颜鸾道:“尼儿顽钝,承蒙老先生夸奖,实不敢当。”老者道:“老朽雅好音乐多年,收过的徒儿不下数十,还从来不曾看走过眼。”颜鸾略一迟疑,道:“果真如此,虽是极好,只可惜尼儿无此福分。”老者道:“娘子缘何如此说?”颜鸾道:“实不相瞒,尼儿家境贫寒,缴纳不起学费。”老者道:“娘子既然如此豪爽,老朽也就不说虚文客气话。仲尼家境贫寒,不待娘子明言,老朽早已心知。不贫寒,岂会如此这般年纪便出来放牛?老朽不过觉得仲尼天资聪颖,弃而不学,委实可惜。老朽虽不富有,却也不愁衣食,这学费自然是免了。不知娘子意下如何?”颜鸾沉吟片刻道:“忘了请老先生进屋坐,失礼得很。”颜鸾说罢,让到一边,伸手示意,请老者进屋。老者踱进屋门,举目四望,但见厅中一方白木几案,几案两边各设一副蒲团,左右各有一门,通往两边的房间,几案之后立一扇柞木屏风,屏风之后,炉灶、炊具隐约可见。

颜鸾请老者在客席坐下,对孔丘道:“你还不快去厨下备一碗浆汤来?”孔丘唯唯,颜鸾问老者:“敢问老先生尊姓大名?府上何处?”老者道:“称我南宫季子便好,出处微贱,不足挂齿。方才听仲尼所唱之辞,语意高雅不凡,料仲尼家道如今虽然清贫,其源必然有自,不知娘子与陬邑城内之孔府如何称呼?”颜鸾不答老者所问,却反问道:“南宫老先生自称‘出处微贱’,然雅谙音律,料其源亦必有自。听说‘南宫氏’与‘仲孙氏’本是一家,不知南宫老先生与仲孙大夫孟武子如何称呼?”老者听了,大吃一惊道:“娘子避居乡野之地,却如何稔知南宫氏与仲孙氏的关系?”颜鸾淡然一笑道:“先父在时,为仲孙大夫看管庄园。”老者道:“原来如此。”话说到此,颜鸾与老者皆略显尴尬。孔丘恰于此时双手捧一青竹托盘而出,盘中一个陶碗,碗盛热气腾腾的浆汤。

夕阳在山,树影在地。霸桥西山之侧,南宫季子寓庐。柴门之外,数株桧柏,柴门之内,一条青石小径,两行槐树夹道,石径尽头是三级石阶,石阶之上是一行走廊,走廊之后是一排五开间的圆木平房,正中一间双门敞开。门窗不施漆,廊柱不涂彩,一阵琴声悠扬由房内传出。孔丘自柴门入,沿石径行至石阶之下,立住脚,双手下垂,口称:“夫子!”琴声渐止,门内传来南宫季子的声音道:“进来!”孔丘进门,向南宫季子行鞠躬之礼。南宫季子双目微闭,盘坐在白木几案之后的蒲团之上,案上一张七弦琴,身后一扇柞木屏风,屏风上刻着:“不知声者不可与言音,不知音者不可与言乐,不知乐者不可与言政。审声以知音,审音以知乐,审乐以知政,而治道备矣。”木色深黄,字填墨绿。孔丘问:“夫子传唤弟子,不知有何吩咐?”南宫季子缓缓问道:“你跟我学琴学了多少日子了?”孔丘道:“三年又三月整。”南宫季子依旧闭着眼睛,嘴角微露笑意道:“很好。记得如此真切,说明你用心深刻。”孔子俯首称谢道:“多谢夫子嘉奖。”南宫季子道:“三年为时不能算短,你于音乐想必已有些心得?”孔丘稍一迟疑道:“无奈弟子愚钝,虽经夫子精心指点三年,实无心得可言。”南宫季子听了似乎一怔,睁开眼睛问道:“我听你演奏‘南风’、‘大章’、‘咸池’、‘韶’、‘夏’,无不节奏严谨、顿挫合拍,声音悠扬、余韵深远,倘若毫无心得,怎能如此?”孔丘道:“弟子以为但凡能‘审声以知音’,便可以做到‘节奏严谨、顿挫合拍’,但凡能‘审音以知乐’,便可以做到‘声音悠扬、余韵深远’。不过,音乐既然以‘审乐以知政’为目的,弟子不过是略知皮毛而已,谈不上是有所心得。”南宫季子听了,喜形于色道:“我不曾教你那屏风上的字句,不料你竟无师自通,可见你委实资质过人,不同凡响。不过,想要做到‘审乐以知政’,却不是能从琴上学会的。”孔丘问:“弟子敢问如何方能学会?”南宫季子道:“想要做到‘审乐以知政’,非读书不可。”孔丘道:“弟子家中有一册字书,那字书上的字,弟子都已认识,却怎么还是不能做到‘审乐以知政’呢?”南宫季子笑道:“字书虽然也可以算是‘书’,却只能教人认字,不能令人有识。”孔丘问:“什么样的‘书’能令人有识呢?”南宫季子从几案后站起身来,推开左手边的房门,对孔丘道:“随我进书房里来。”

孔丘跟着南宫季子跨进书房的门槛,举目一望,只见四壁皆是书架,中央一张极长的书案,架上与案上竹简与木牍堆积如山,不禁惊讶万分道:“这么多的书!”南宫季子指点着书架与书案笑道:“并非是这么多的书,只是这么多的竹简与木牍。这些竹简与木牍加起来只不过是三部书。左边的竹简,记载上古历史,称之为《书》;右边的竹简,汇集历代诗歌,称之为《诗》;中间的木牍,刊录周代制度,称之为《礼》。读懂了《书》与《礼》,就能理解治国之道;读懂了《诗》,就能明白音乐之旨。能够融会贯通《书》《礼》与《诗》,就不愁不能‘审乐以知政’了。”南宫季子说罢,见孔丘一脸惊喜之色,又道:“你的琴已经弹得不错,无须再经我指点。你若有志于读书,我愿收你为徒,将《诗》《书》《礼》一一传授予你。”孔丘听了大喜,急忙鞠躬称谢。

数月之后,南宫季子寓庐。斜阳在树,清风徐来。南宫季子坐在堂上弹琴。一青衣童子自外入,对南宫季子拱手道:“仲孙大夫在门外候见。”南宫季子手指不停,问道:“哪一位仲孙大夫?”青衣童子道:“仲孙貜。”南宫季子停下手道:“请他进来。”青衣童子拱手退下。不移时,门外传来中年男子低沉的声音道:“叔父别来无恙?”声音方停,人已经进了厅门,拱手向南宫季子施礼。南宫季子抬头一望,但见仲孙貜发挽随意髻,身着黑底绣红绢袍,腰系深红绲黑边丝绦,右手着一柄麈尾,神情秀朗,须髯飘动。南宫季子拱手还礼,示意仲孙貜在几案对面就座。南宫季子道:“闻贤侄忙碌非常,今日如何得闲来此?”仲孙貜笑道:“仲孙氏的事情总要个仲孙家的人去管,为侄的要不去忙,叔父何得如此清闲?”南宫季子微微一笑,道:“我已经改姓南宫,仲孙氏的事情当然是不用我管的了。”仲孙貜道:“叔父不想管自家的事,却爱管别人家的闲事。”南宫季子道:“此话怎讲?”仲孙貜道:“听说叔父收了个弟子?”南宫季子道:“开门授徒,难道不是管自己的事?怎么是管别人家的闲事?”仲孙貜道:“听说那弟子姓孔名丘?”南宫季子道:“不错。”仲孙貜摇着手上麈尾,略一迟疑道:“听说这孔丘乃孔梁纥之孽子?”南宫季子笑道:“大事情看来还不够你忙,你居然还有时间来打听这些琐屑。”仲孙貜笑道:“孔梁纥是叔父的忘年之交,叔父之学不传别人,专传这孔丘,难道是受孔梁纥之托?”南宫季子道:“孔梁纥并不知孔丘之生,从何托起?孔梁纥不过告诉过我,他与颜氏之女野合而令颜氏有身,是我自己暗中寻访,得之于偶然。”仲孙貜大笑道:“受托已属管别人的闲事,不曾受托而自己暗中寻访,岂不更是管别人的闲事?”南宫季子道:“贤侄今日来此,就为说这句笑话?”仲孙貜道:“愚侄不日要陪同鲁公去朝见晋侯,如今晋国执政叔向崇尚儒术,于礼节一丝不苟。愚侄于礼节一向甚少关心,为免出错以损国体,特来向叔父请教。”南宫季子冷笑道:“叔向也配讲什么礼节?叔向要是懂礼,还能让鲁公朝见晋侯?”仲孙貜道:“晋为霸主,鲁为陪臣,鲁国之君朝见晋国之君,势在必然,叔父何出此言?”南宫季子道:“鲁国为公国,晋国为侯国,故以爵论,鲁为尊,晋为卑。鲁国之先为周公,晋国之先为叔虞,周公乃叔虞之叔,叔虞乃周公之侄。故以辈论,鲁为长,晋为幼。如果讲究礼节,就须遵守爵位之尊卑、辈分之长幼。如果遵守爵位之尊卑、辈分之长幼,就只有晋侯朝见鲁公之礼,岂有鲁公朝见晋侯之礼?”仲孙貜道:“叔父向来通达,今日如何这般拘泥?”南宫季子笑道:“不是我拘泥,是我笑叔向这等腐儒拘泥。”仲孙貜道:“叔父既然明白这旧的礼节已经不合当今之世,却如何还传授之与孔丘?”南宫季子道:“我所传授的,不过是‘知’,并不是‘识’。教人知道什么是礼,并不等于令人遵守这礼。应不应该遵守这礼?那才是‘识’,而‘识’乃是各人对于所‘知’的自我反应,其实是教不出来的。孔丘将来如果主张守礼,与我南宫季子无关;孔丘将来如果主张不守礼,也与我南宫季子无关。那都是他孔丘自己的主见。”仲孙貜道:“原来如此。”仲孙貜说罢,停了一停,又道:“叔父以为孔丘人物入何品流?”南宫季子道:“上上。”仲孙貜道:“愿闻其详。”南宫季子道:“人品端正,天资聪颖,好学不倦。”仲孙貜道:“人品端正,天资聪颖的人多得很。好学不倦,虽然难能可贵,也未必就能入上上这流品。叔父既以上上相许,孔丘必有过人之处。”南宫季子笑道:“贤侄之智,又见其进,难怪在外有‘智囊’之称。”仲孙貜笑道:“这孔丘既有过人之处,叔父何不明言?”南宫季子笑道:“贤侄何不自己猜一猜?”仲孙貜笑道:“这叫我从何猜起?”南宫季子道:“什么事情是你我这等人皆不知其中滋味者?”仲孙貜略一犹疑,道:“贫穷?”南宫季子笑道:“贤侄果然善猜。”仲孙貜道:“然则孔丘过人之处乃‘贫而无怨’?”南宫季子道:“再往上。”仲孙貜道:“贫而无谄?”南宫季子道:“再往上。”仲孙貜沉吟半晌,方才道:“贫而乐?”南宫季子道:“不错。”仲孙貜听了,一边捋须,一边点头。南宫季子道:“只可惜……”南宫季子话到嘴边,欲言又止。仲孙貜从旁怂恿道:“可惜怎样?”南宫季子又一笑,道:“可惜有些迂阔。将来如果不能立功、立事,必然因此一失。”仲孙貜道:“既能好学不倦,又能贫而乐,虽有此失,必能立德、立言。”南宫季子沉默不语。仲孙貜道:“叔父既然知其失之所在,却如何不点拨他,令其去之?”南宫公季子叹了口气,道:“我何尝不曾点拨他,只是此关天性,非人力所能移。”

一日午后,南宫季子寓庐,大雪纷飞,山林寂静。南宫季子坐堂上弹琴,一曲终了,南宫季子冲书房喊:“仲尼!”孔丘应声从书房出,拱手道:“弟子在。”南宫季子问:“书快抄完了么?”孔丘道:“《诗》《书》皆已抄写完毕,《礼》还剩下一卷。”南宫季子道:“很好。”说罢,略一停留,又道:“近一年来你疑问渐少,如今书又抄得差不多了,想必有些闲暇?”孔丘唯唯。南宫季子道:“古人有言:‘学而优则仕。’不知你可有此意否?”孔丘道:“弟子也正这般想,以便分担家母之劳。只是弟子出身微贱,恐怕难有所成。”南宫季子道:“古人有言:‘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你若见难遂不谋,如何可望有成?我听说鲁相季孙意如在曲阜设招贤之馆,明日举行落成庆典,将大开宴席,广招四方贤良有学之士。你何妨去一试?”孔丘道:“夫子既如此说,弟子不敢不遵命。不过……”南宫季子见孔丘面露犹疑之色,遂插嘴道:“不过怎样?”孔丘道:“弟子虽然已经熟读《诗》《书》与《礼》,于当今的政事却所知甚少,且大多出于道听途说,未知的确,所以不免心怯。”南宫季子听了,微微一笑道:“言之不为无理。当今的政事乃是由当今各诸侯国的史官负责记录在案。史官本有左右之分,左史负责记言,右史负责记事,如今大都已经混而为一了,比如,鲁国如今只有左丘明一人充任史官之职,人以‘左太史’称之。‘言’与‘事’这两类记录都存放在各诸侯国的文献馆中,外人无缘一睹,只有等当今的政事变成历史的时候,这些记录才会流传出来,由人汇集成《书》与《礼》这样的书籍。”孔丘道:“如此说来,不参与朝政的人,不就是没办法知道当今的政事吗?”南宫季子听了,又微微一笑,道:“这却不尽然。如果有参与朝政的人,或现在虽不参与朝政却曾经参与过朝政的人,愿意把当今的政事讲给你听,你不就能有机会知道当今的政事吗?”孔丘听了,也微微一笑,道:“夫子必定是曾经参与过朝政的人?”南宫季子不答孔丘之问,但道:“你有什么疑问,尽管问好了。”孔丘道:“弟子想知道的事情很多,不过今日只想知道季孙氏和所谓‘三桓’,究竟与鲁公有什么样的关系。”南宫季子笑道:“问得好。既然是要去季孙意如的招贤馆,当然得先知道季孙意如是什么人。你可知道鲁国先君之中有个‘桓公’?”孔丘道:“听说过。据说桓公是在齐国被齐襄公谋杀的。”南宫季子道:“不错。桓公有子四人,太子即位为庄公,其余三人之子孙改姓仲孙氏、叔孙氏与和季孙氏。因这三个家族都渊源于桓公,所以外人也通称这三家为‘三桓’。庄公死后经三传而至文公,文公死,公室衰而三桓强。时至今日,鲁公名存实亡,朝政旁落三桓之手。季孙氏三世为鲁相,其权势于三桓之中又最强,名副其实炙手可热。你若能得季孙意如赏识,何愁仕途不达!”孔丘道:“据夫子这么说,如今鲁国岂不是‘君不君,臣不臣’的局面?”南宫季子道:“自文公经四传而至于今,如此局面为时已久。况且所谓‘君臣’,从来并非一成不变,今日为君者,明日未必就不降格为臣,今日为臣者,明日也未必不就升格为君。《诗》曰:‘高岸为谷,深谷为陵’,正是影射此意。你难道忘记这两句《诗》了吗?”孔丘道:“弟子不敢忘。不过弟子总不免想:长此以往,岂不是会天下大乱。”南宫季子道:“古人有言:‘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年纪轻轻,出身寒微,当务之急,在于谋个出身。诸侯卿相的事情,留待往后再操心不晚。”孔丘唯唯,拱手退出门外。雪不知于何时早已停息,夕阳在山,暮云飞渡,一行征雁掠空而过。

当日夜晚,孔丘茅舍堂屋之内,白木几案之上一灯如豆,两碟蔬菜、两碗浆汤分列两边。孔丘与颜鸾对案而坐,颜鸾见孔丘举止迟缓,问道:“你莫不是有什么心事?”孔丘道:“没有。”颜鸾道:“你平素从南宫先生处读书回来,总是举箸如飞,狼吞虎咽,没有心事,怎会如此斯文?”孔丘道:“并非有什么心事,只不过略有些犹疑而已。”颜鸾道:“既有疑问,怎么不在南宫先生处问清楚了再回?”孔丘道:“鲁相季孙意如在曲阜设招贤之馆,明日落成,将大开宴席,广招四方有学之士。南宫先生令我前往一试。”颜鸾听了,大喜道:“既是南宫先生的意思,料想你的学识已经不差,你又何必犹疑?”孔丘道:“我早已听说三桓专鲁国之政,方才南宫先生又说季孙氏的权势又是三桓中之最,如此说来,季孙意如岂不是个不臣之臣?”颜鸾道:“你外祖父在时,本替仲孙氏看管庄园,所以我也听说过三桓专鲁政之说。不过,这是诸侯、卿相之事,与你有何干系?”孔丘听了,不再分辩。

吃罢晚饭,孔丘帮着颜鸾收拾过碗箸,返回书房,如常坐在灯下阅简。颜鸾手持一领墨绿绣金花丝绵长袍入。孔丘见颜鸾进来,急忙起身。颜鸾拎起手中长袍,道:“娘与你阿爹初次相见之日,你阿爹穿的就是这件丝袍。明日你去季孙意如的招贤馆,总不能衣褐而往,你来试试,看这件丝袍是否合身。若有不合时,娘来替你改一改。”孔丘脱去上衣,接过丝袍,穿上扣好。颜鸾将孔丘左右打量一番,大喜道:“长短宽窄,皆恰到好处。”

次日,曲阜季孙意如招贤馆。一轮红日当空,天色湛蓝如洗,三两行云如画。深红的围墙高耸,青灰的墙瓦缝隙之间略见残雪。大门敞开,门洞上方悬一块木匾,上刻“精华荟萃”四个大字,匾色漆黑,字色深红。门外一条宽阔的石径,打扫得一干二净,石径两边积雪冻结,堆砌如白石假山。司阍披一袭猩红斗篷,领着七八个身着羊皮短袄的仆人,在门前忙着接待来客。孔丘头戴宽边毡帽,身着墨绿长袍,足蹬牛皮软靴,策马奔到门前,勒住缰绳,翻身下马。司阍跑来问过名姓,唤仆人将孔丘的马牵往马厩,欠身伸手,把孔丘让进大门。

门内一条笔直的石径将一片侧柏树林一切为二,石径的尽头是一座殿堂。殿堂高坐在三层石级之上,殿身高敞,走廊宽阔,青瓦灰壁,重檐覆拱,画栋雕梁,气派非凡。檐下正中也悬一块木匾,上刻“招贤馆”三个大字,匾色也是漆黑,字色仍作深红。殿门之旁,立着两位司客,身披狐裘大氅,一一与来客拱手寒暄。孔丘拾级而上,一位司客迎上前来,问道:“先生可有请柬?”孔丘听了一怔,道:“但闻季孙大夫开门揖贤,不闻有请柬之说。”司客赔笑道:“先生所言不差,来客无论有无请柬,一律欢迎。不过,但凡无请柬者,须先见过招贤使,经招贤使举荐方才得以入席。”孔丘道:“招贤使现在何处?”司客道:“招贤使正在招贤馆后的听音阁恭候来客,先生请随我来。”

孔丘随司客绕到招贤馆之后,举目一望,但见一条石砌的平台自馆后向前延伸。平台长约三十来步,尽头是一座八角形的建筑,七面尽是落地长窗,正面两扇雕花木门,门框之上挂一块木匾,上刻“听音阁”三字,木作原色,字填墨绿。司客把孔丘领到阁门之前,径自退了。孔丘正要举步进阁门,却适逢招贤使送客出阁。孔丘退让一步,抬头看那招贤使:头缠一块墨绿绲白边丝巾,身着一袭墨绿绲白边丝袍,腰系一条墨绿绲白边丝绦,足蹬一双黑牛皮对缝高底靴;身材魁伟,神气傲岸,长眉阔颡,高颧削颊,直鼻方口,颌下一把浓须,两眼矍矍逼人。招贤使长揖别过客人,直起腰时,正与孔丘相向,见孔丘虽然身材高大,年纪却不过十六七岁上下,心中不禁暗笑,勉强对孔丘拱一拱手,道:“鲁相季孙意如令宰臣阳虎权充招贤之使,守听音之阁,恭候四方贤能之士,不知童子因何事而至此?”孔丘见阳虎如此小觑自己,心中不平,拱手还礼毕,遂正色道:“陬邑孔丘得见鲁相招贤之使,幸甚!幸甚!丘闻:贤之与否,视德不视年齿,老而无德,不得谓之贤,少而有德,不得谓之不贤。能之与否,视才不视年齿,老而无才,不得谓之能,少而有才,不得谓之无能。丘虽年少,自信德才兼备,不愧‘贤能’之称。”阳虎听了,心中一惊,强笑道:“不料你年齿虽少,口齿却老练得很。年少而有才如此,想必出身不同凡响?”孔丘道:“以丘之见,才非天生,乃好学所致。出身贫贱,好学不倦,何患无才?出身富贵,惰而不学,何可有才?”阳虎连遭孔丘反驳,不禁老羞成怒,忿然作色道:“孔生高才,非阳虎所能知。”说罢,径自拂袖回阁,把孔丘撂在门外不管。孔丘不期阳虎竟会如此,无可奈何,正欲退下,却见阁后转出一个人来,对孔丘拱手施礼,道:“方才听先生自称‘陬邑孔丘’,敢问是否南宫季子弟子仲尼?”孔丘看那人:年纪约莫二十左右,眉清目秀,面净无须,所着衣巾与阳虎一般无二,唯色泽略有不同。孔丘拱手还礼,道:“在下孔丘,字仲尼,正是南宫季子之徒。敢问先生尊姓大名?何以得知?”那人走上前来,轻声对孔丘道:“仲尼请随我来。”说罢,便疾步走离听音阁门。孔丘会意,缓缓跟上。看看离听音阁远了,那人方才立着脚,转身对孔丘道:“在下复姓公山,双名不狃,字子泄,忝列季氏之门,现居典农使之职。不狃先父在日与南宫先生过往甚密。前日我因公事路过陬邑,趁便拜访南宫先生。闲谈之时,我提起季孙意如今日招贤宴客之事。南宫先生盛赞仲尼,称仲尼德才兼备,虽然年少,‘贤能’两字,却当之无愧。我今晨去见季孙意如,方知今日之会,实由季氏宰臣阳虎主持,遂急忙赶来,本想在阳虎面前为仲尼说几句举荐的话,却不料晚来一步。方才仲尼与阳虎的对话,我都听见了。仲尼才气横溢,非同凡响,只可惜得罪了阳虎。如今阳虎在季氏之门,有一手遮天之势,仲尼既得罪了阳虎,恐怕是难与今日之盛会了。”孔丘听了,拱手称谢道:“子泄有意相助,孔丘不胜感激。丘闻:‘谋事在人,成事在天。’孔丘既来之,是已尽人谋,成与不成,在天不在我,孔丘并无遗憾。孔丘就此别过,后会有期。”公山不狃道:“且慢。如今季孙氏正缺一员委吏,任免之权,恰在我不狃之手,只是不知仲尼嫌弃否?”孔丘一来急于谋一份薪俸以分母亲之劳,二来也不想驳公山不狃的情面,遂拱手称谢道:“委吏职掌粮仓会计,孔丘于算术恰有兴趣,自信力能胜任,必不负子泄之托。”公山不狃听了大喜道:“仲尼真豪爽之士,今日能屈,日后必然能伸。这委吏之职,虽然位卑俸薄,却并非没有前途,阳虎的仕途就是从委吏开始的。如今阳虎名为季氏之宰,其实连季孙意如本人也得让他三分。仲尼但须尽职,不狃一定在季孙意如面前为仲尼游扬不遗余力。”

次日下午,孔丘茅舍堂屋。窗映雪光,分外明快。孔丘把在招贤馆的遭遇向颜鸾一一详细说过。颜鸾道:“你虽未能参与季孙意如招贤之宴,得一委吏之职,也算是不虚此行。公山不狃与你素不相识,全凭南宫先生举荐之故,你快去谢过南宫先生。”

当日稍后,南宫季子寓庐。落晖在山,暮云纵横,柴门关闭,寂静无声。孔丘下马叩门,半晌之后,方见一青衣童子,披一件羊皮短袄奔来应门道:“南宫先生不在。”孔丘道:“想是到后山赏雪,不知去了几时?何时回来?”童子道:“南宫先生一早就走了,走时吩咐我留此看守,说是要去远游,一年半载恐不会回。”孔子听了一怔,道:“原来如此。”说罢转身,正欲翻身上马,却被童子唤住。童子道:“南宫先生走时留下一锦囊与你。”孔子听了又一怔,道:“锦囊现在何处?”童子道:“南宫先生留在堂屋几案之上,叫你自己去取。”

孔丘疾步走进南宫季子堂屋,从几上拿起锦囊,从锦囊里取出一方素绢,在手上展开来看时,但见绢上写着:“良贾深藏若虚,君子盛德若愚。戒骄戒躁,舍难就易,方可以有为。”孔丘看毕,把绢书卷好,放回锦囊,双手握着锦囊,向几案之后南宫季子的坐席三拱其手,毕恭毕敬地道:“夫子料事如神。弟子今日之失,正因骄躁不戒之故,弟子谨闻命矣。”

孔丘回到家中,夜色降临,灯火初上。颜鸾在厨下忙碌,听见门声,知是孔丘回了,道:“你回得正是时候,饭菜将将做好。”孔丘入厨,将饭菜端上几案。案上除去照常两碟素菜,两碗浆汤,中间多了一碗鹿脯。颜鸾手捧一竹制托盘自厨下出,托盘之中一把酒壶,两盏酒杯。孔丘自颜鸾手中接过托盘,放在几案一头。颜鸾与孔丘先后就座。颜鸾道:“可惜家中窄小,不便请南宫先生过来同庆。”孔丘稍一迟疑,道:“娘,南宫先生走了。”颜鸾吃了一惊,道:“南宫先生走了?”孔丘道:“不错,方才我并不曾见着南宫先生。据看门的童子说,南宫先生今日一早就走了,一年半载恐不会回来。”颜鸾听了,沉默不语。孔丘从怀里摸出锦囊,从锦囊中掏出绢书,把绢书递给颜鸾,道:“这是南宫先生留给我的。”颜鸾接过一看,道:“看样子南宫先生不是一年半载不回,恐怕是一去不复返了。南宫先生于你我母子有大恩,受人大恩而不得报,却如何是好?”孔丘提起酒壶,先给颜鸾斟满,然后又给自己斟满,道:“我也有此预感,但愿并非如此。”孔丘说罢,端起酒杯,举到齐眉之处,道:“娘,这一杯祝娘健康长寿。”颜鸾微微一笑,端起酒杯,正欲有所陈说,忽觉右腹剧痛,急忙放下手中杯,用手按住右腹,口中不禁“啊哟”一声。孔丘正要举杯,急忙住手起身,道:“娘!怎么了?”颜鸾不答,数滴冷汗从额上滴下,过了半晌,那剧疼慢慢退了。颜鸾道:“没什么要紧,只是右腹略有些疼痛,这不已经就好了。”颜鸾一边说,一边从腹部缓缓松开手,重新拿起酒杯,道:“你快坐下,与娘喝一杯酒。”孔丘道:“娘!这腹疼必是劳累所致,如今我将有一份薄俸,足够家用之需,这针线活以后就不要再做了。”颜鸾一仰头,把杯中酒一饮而尽,道:“你能够养家了,娘委实高兴得很。只是娘也不能在家就这么闲着……”颜鸾的话还没有说完,忽然又觉右腹一阵剧痛,不由得又“啊哟”一声,伸手将腹部紧紧按住。孔丘见状,面色惊恐,急忙起身,走到颜鸾身后,双手搀扶颜鸾肩膀,让颜鸾倚靠在自己身上。过了片刻,颜鸾的疼又慢慢地止了。颜鸾道:“你放心,只是有些累了,早些歇息便好。”颜鸾说罢,站起身来,拨开孔丘的手,自己走回卧房。颜鸾走到卧房门边,又回首对孔丘道:“你也须早点歇息,注意身体要紧。”

孔丘茅舍柴门之外,晨曦穿林,一阵风过,树杈上的残雪飘零而下,孔丘与一老者相向立在树下。孔丘道:“一大早就烦老先生跑来,孔丘不胜感激,不知家母的病痛可要紧?”老者神色凝重地道:“脉象虚、微、沉、涩,积劳成疾,为时已久,病入膏肓,危在旦夕。”孔丘听了,大惊失色,沉默半晌方才道:“虽然,还请老先生斟酌处方,以尽人事。”老者道:“治本之药,实为无有,唯安心静养,或可稍延。至于止痛,则可用罂粟三钱煎汤一碗,常备在厨,疼时即饮,痛可立止。”老者说罢,略一停顿,又道:“听说壶头集的集神祠香火极盛,想必有些灵验,仲尼何不去那集神祠祷告一番?”孔丘道:“孔丘不信这类鄙陋之习。”老者道:“老朽也并不信,不过是尽人事之意罢了。”孔丘听了,略一沉吟,道:“多谢老先生指点。”

孔丘向老者拱手作别,疾步返回颜鸾卧室。颜鸾半躺在榻,见孔丘进来,问道:“医师不在我面前说话,想是我病得不轻?”孔丘强作笑颜道:“娘不过积劳成疾,医师说只要安心静养,便会康复无恙。娘可放心。”颜鸾道:“医师的处方何在?”孔丘不敢撒谎,支吾道:“医师嘱儿以罂粟煎汤,以备止疼之用,我这就去药铺买来。”颜鸾听了,叹了口气道:“以罂粟止痛,不过治标。医师既然不处方治病之本,可见娘所患的,必是绝症,你岂可相瞒!”孔丘跪倒在颜鸾榻前,失声抽噎。颜鸾伸手抚孔丘之头道:“你不必悲伤,自古谁能无死?娘早有随你阿爹而去之愿,如今你已长成,正是娘了此心愿之时。”颜鸾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你与陬邑孔府本是一家,如今孔府里的少爷孔宁,就是你的嫡兄。你年幼之时,娘恐你无知,不能理会,所以不曾将这些事告诉你。你长大成人之后,娘又恐你因此而徒增烦恼,所以也不曾说。如今娘既要走了,不能不对你的身世交代清白。”孔丘抬起头来,用衣袖擦去泪痕,道:“娘不用说了,我早已知道。”颜鸾叹了口气,道:“你从来不曾问过,娘也猜到你已经风闻。娘唯一的遗憾,是不及眼见你回归孔氏之宗。”孔丘道:“‘死生有命,富贵在天。’倘若有朝一日陬邑孔府令我归宗,固然极好。倘若不能,我一定奋发自立,别树一孔氏门户。”颜鸾听了,惨然一笑,道:“儿既能如此,娘可以瞑目了。”颜鸾说罢,顿了一顿,又道:“你生于孔氏阙里山庄,生前娘祷于尼丘神祠,求神保佑我母子平安,所以名你为丘,以尼为字。尼儿既生之后,娘又曾经在尼山神祠许愿,倘若你能回归孔氏之宗,必令你重新修复尼山神祠。到时候你千万不可忘却,让你娘负欺神之罪。”孔丘道:“娘放心,尼儿记住了。”说罢,又不禁泪如雨下。

当日午后,壶头集集神祠正殿。一行男男女女,手持香火,跪在神位前磕头如捣蒜。门外是一条宽阔的走廊,走廊之下十二级白石阶梯上略有残雪。孔丘头戴宽边毡帽,身披羊皮长袍,足蹬牛皮软底靴,拾级而上。孔丘登上走廊,见一男一女正从门内出来,遂让到一边。那一男一女见了,并不谦让,径自走了过来。孔丘看那女人有些面熟,不禁注意再看一眼,忽然想起那女人原来不是别人,乃是孔宁之母。孔丘听见那男人道:“阿宁这病,须是求医要紧,阿姊却偏来求神。”孔丘又听见施氏道:“谁说我不求医?医师已经换了三个,无奈都不见效。再不求神,你叫我怎么办?”孔丘听了不禁一怔,无心细想,转身迈进殿门,往门口的篾筐中扔下三枚铜钱,从立在门边的青衣童子手中接过一把香火,加入祈祷的行列。

当日夜,孔丘茅舍颜鸾卧室,一灯如豆,颜鸾昏睡在榻,孔丘正襟危坐榻下,一筹莫展。窗外由黑转白,远处传来鸡鸣。大约过了一日一夜,颜鸾忽然从昏睡中清醒,勉强挣扎坐起,孔丘急起身相扶。颜鸾坐稳之后,指着睡榻对面的五屉柜对孔丘道:“最上的抽屉之中有一个锦囊,尼儿去把那锦囊拿来给娘。”孔丘从抽屉中找到锦囊,将锦囊放到颜鸾身前。颜鸾从锦囊中掏出一个素绢小包,把素绢包皮打开。孔丘看时,见里面包的竟是一双翡翠镶金鱼珥。孔丘从未见过这双耳坠,也绝对不曾料到其母会有如此贵重的耳坠,不禁面呈惊讶之色。颜鸾把翡翠镶金鱼珥拿到手中,逐一戴上左右两耳,对孔丘道:“这是你爹送给娘的定情之物,去把五屉柜上的铜镜拿来。”颜鸾伸出左手,接过孔丘递上的铜镜,右手将两边发鬓略一梳理,微微一笑,正欲有所陈说,却忽然合上双眼,两臂下垂,左手一松,手中铜镜“扑哧”一声跌落在榻。孔丘扑倒在榻前,大喊“娘!娘!”。颜鸾不应,四壁传来回声,孔丘放声痛哭。素绢包皮滑到地板之上,平展开来,但见绢上绣着:“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人不知而不愠,不亦君子乎?”三十个大字,下方还绣着六个小字,绣的是:“孔梁纥书并识。”

数日后,陬邑孔府孔宁卧室,惨淡的阳光自半开的窗楞间射入。孔宁凭倚高枕,半躺半坐于卧榻之上,面色惨白,口发呻吟。两名使女分立榻旁,一使女用手帕给孔宁揩去额上的汗水;另一使女手捧托盘,托盘之中盛一方唾壶。孔宁手按胸口,口唤:“翠翠!”手捧托盘的使女急忙将唾壶递到孔宁口边,孔宁低头对唾壶大咳。门外响起一片脚步声,施氏自外入,身后跟着施氏之弟施张和一位老者。施氏愁容满面,轻声对孔宁道:“宁儿觉得好些了么?”孔宁有气无力地道:“怎么?又换了个医师?”施氏道:“先前陈、张、苏三位医师的处方,阿宁服后皆不见效,这位是你舅特地从齐都临淄请来的华老先生。”施氏对身后的老先生一指,接着又道:“华老先生三代以医道名家,四方皆有妙手回春之誉,阿宁快坐起来,好让华老先生探脉。”

孔宁挣扎欲起,翠翠急忙放下手中托盘,上前相搀,孔宁勉强坐起。华老先生在榻边坐下,左手托起孔宁的右腕,伸出右掌的食指与中指,在孔宁右腕上切下,双目微闭,若有所思。施氏与施张垂手立在榻旁,神情凝重。过了些许时刻,华老先生放下孔宁右臂,托起孔宁左臂,如前一番切脉。切脉既毕,施氏请华老先生到议事厅,相对坐于几下,施张背手立于施氏身后。施氏道:“老先生意下如何?”华老先生道:“少爷贵庚?”施氏道:“二十有四。”华老先生道:“少爷托天之福,必能度过二十五岁之厄。以后便万事亨通,无复疾病之忧。”施氏听了一怔,茫然问:“老先生的意思是?”华老先生欲言又止。施张见了,从旁插嘴道:“老先生有话不必相瞒,老远从临淄请老先生来,为的就是讨个确实的诊断。”华老先生稍一迟疑,终于道:“实不相瞒,少爷肺疾已深,难得挨过今年……”施氏不待华老先生说完,慌慌张张抢着问道:“难道已经不可救药?”华老先生沉默不语,缓缓地垂下头。

施张送走华老先生,回到厅中,与施氏对几案而坐。施氏一边用手帕擦眼,一边啜泣道:“如今神、医都求过了,皆无灵验,叫我再怎么办呢?”施张道:“既已不可救药,何不从小民百姓之陋习,给阿宁冲喜?倘若果然有效,则是去凶就吉。退一步说,即使救不了阿宁,或可令孔家免于绝后之患,也是有得无损之举。”施氏略一沉吟,道:“阿宁一病,经年不起,谁人不知?指腹为婚的陈家月前业已下书来解除婚约,有谁家会愿意让女儿来扮这冲喜的角色?”施张道:“别人家里的人不愿来,这个自然,自己家里的人还怕找不着?”施氏听施张如此说,顿时醒悟,道:“你的意思是:在家里的使女之中挑选一个,令阿宁纳之为妾?”施张微微一笑道:“阿姊如何聪明一世,糊涂一时?”施氏想了一想,擦干脸上的泪痕,高声唤道:“梅香!”梅香应声而入,拱手向施氏道:“梅香在,夫人有何吩咐?”施氏道:“快去少爷房里替下翠翠,唤翠翠立即来见我。”

数日之后,时值正午,孔府孔宁卧房之内,张灯结彩,气象一新。帷幄、床褥皆换成猩红镶金织锦。一派喜乐声中,孔宁一身大红,在也是一身大红的翠翠的搀扶之下,向施氏行鞠躬之礼,公西总管与其妻立在施氏之后。

次日上午,日影已高。孔府孔宁卧房门外走廊。梅香从院门外入,翠翠怀抱一床白丝床单从房内出。梅香从翠翠手中接过床单,抖开来一看,但见床单上有大、小两块红印。梅香笑道:“怎么搞的,流这么多血?”翠翠两颊骤然绯红,道:“那大块是少爷咳出来的。”翠翠说罢,又叹了口气,滴下两滴眼泪。梅香见状,顿时收了笑脸,劝道:“快别哭。冲过喜了,慢慢就会好起来。”翠翠从怀中掏出条手帕,擦干泪痕,扭头回房。孔宁斜躺在卧榻之上,左手按胸,右手伸前,冲翠翠喊:“翠翠!快,唾壶!”翠翠慌忙之中急觅唾壶不见,孔宁等待不及,一声大咳,但见鲜血如泉自喉喷出,孔宁一头歪倒。翠翠冲至榻前,大喊:“阿宁!阿宁!”孔宁不应,翠翠伏在榻前号啕大哭。

当日稍后,孔府议事厅。施氏与施张相对而坐。施氏抽泣道:“这可如何是好?这可如何是好?”施张戚容满面道:“阿姊节哀,事已至此,还能如何?当务之急,在于千万不能让孔氏绝后于阿姊之手。”施氏听了,勃然大怒道:“怎么是绝在我的手上?我难道没有为孔氏生子?”施张道:“阿姊息怒,阿姊所说虽然不差,但阿宁已经不在,阿姊若不解权宜,如何塞他人之口?”施氏道:“什么权宜?难道要我把那野女人所生的野种叫回来传宗接代不成?”施张道:“阿姊何必说得如此难听。听说颜鸾已经去世,不会再争什么名分。又听说孔丘人品学识都不错,料想也不会玷辱孔氏的名声。”施氏道:“你这些话都从哪听来?我怎么一无所闻?”施张道:“谁敢在阿姊面前说这些话?要不是万不得已,连我也不敢。”施氏沉默不语,过了半晌,方才道:“颜鸾哪来的钱栽培其子?”施张道:“听说是南宫季子免费收之为徒,先授之以乐,后又授之以《诗》《书》与《礼》,所以孔丘所学,绝不在公卿大夫子弟之下。”施氏听了,又沉默半晌,道:“南宫季子是什么人?我怎么从来没有听说过?”施张道:“无怪阿姊不知,因南宫季子不过是个化名。”施氏道:“难道你也不知其究竟是谁?”施张微微一笑道:“其实说出来,于阿姊也是熟人。”施氏听了一怔,道:“究竟是谁?”施张道:“据说南宫季子其实就是姊夫生前的忘年之交仲孙乌有,十多年前隐居陬邑城外霸桥之西山,自称南宫季子。”施氏道:“怎么会这么巧?难道是梁纥生前有所托付不成?”施张道:“姊夫生前并不知孔丘之生,除非已知颜鸾有身,否则,焉能预为之计?”施氏闻言,顿时破涕为笑,高声道:“有了!”施张吃了一惊,道:“阿姊?有什么了?”施氏道:“焉知翠翠不也已有身?”施张略一沉吟,道:“同房才一日,有身虽非不可能,毕竟不大可能。况且,就算翠翠业已有身,又焉知其非女?”施氏道:“我等。不等到确切的消息,我死不瞑目!”施张望着施氏斩钉截铁的样子,不再开口。

冬去春来,陬邑城外五父之衢墓地。清明时节,阴云四合,细雨纷飞。孔丘一身缟素湿透,跪在颜鸾坟茔之前拜了三拜,抬起头来,两眼直视墓碑,道:“娘!尼儿已于月前升任乘田。乘田之职,掌牛羊犬马等家畜,虽然同委吏一样,也是不予政事的卑职,不过,升迁总是好事。知娘悬念,不敢不禀。”孔丘说罢,站起身来,又默默地对墓碑注视了一回,正欲转身,一个青衣童子慌慌张张跑上山来,对孔丘道:“马厩失火,司厩请乘田速回。”

一排松木栏杆弯弯曲曲圈起一片草地,数十匹马在草地上或行或止。远处一座半塌的马厩之中隐约可见烧毁的马槽、马桩。司厩身披蓑衣,正指挥七八个马夫清理现场。孔丘策马来到马厩之前,司厩见了,站到一边,拱手向孔丘施礼。孔丘问:“可有人受伤?”司厩道:“没有。”孔丘道:“好,没有就好。”孔丘说罢,打量了一番失火现场,又问:“失火的原因何在?”司厩道:“有马夫在草料场内点火烘衣,却被风把火苗吹到干草之上,因而失火。”孔丘道:“马厩规章明文规定不得在草料场内点火,是谁如此大胆违犯?”司厩道:“是新来的马夫张五。”孔丘听了一怔,道:“新来的马夫张五?我怎么不知有此人?”司厩道:“昨日阳总宰亲自领张五来马厩,我禀告阳总宰:‘孔乘田告假回家扫墓,我不能擅自做主收留。’阳总宰笑道:‘何须你做主?也不须孔乘田做主。我难道还不能做主?’我本想俟孔乘田回来,立即将此事禀知,岂料火灾竟已发生。”孔丘道:“如今张五何在?”司厩道:“已经将其驱逐。”孔丘道:“这处置之事,也应由我乘田做主。难道又是阳总宰亲自来了不成?”司厩道:“不错。火发不久,阳总宰便亲自赶来,先问有无损失马匹,接着责问失火原因。有马夫指张五违章点火烘衣所致,张五矢口否认。阳总宰道:‘虽然查无实据,既有嫌疑,不宜复留。’遂令手下将张五赶了出去。”孔丘听了,沉吟半晌,道:“原来如此。速将失火原因、经过,以及损失细节写好,着人送往乘田治所。”司厩唯唯而退。

孔丘回到乘田治所,还不曾来得及换下淋湿的衣服,听见后面有脚步声,扭头看时,见是公山不狃。两人相互拱手施礼。公山不狃道:“听说马厩不慎失火,不知可有马匹损失?”孔丘道:“一俟司厩的报告呈上,便可知晓。”公山不狃听了一怔,道:“你难道不是刚从马厩回来?如何不知?”孔丘道:“匆忙之际,我只顾问人,却忘了问马。”公山不狃听了,叹了口气,道:“原来如此。你所忘记的,正是常人所不能忘的;你所不曾忘的,又恰好是常人所经常忘记的。你的行事,真是非凡夫俗子如不狃之流可以望其项背!”孔丘拱手谢不敢当。公山不狃道:“这马厩失火之事,职责在乘田,我本不当过问,只因阳虎散布流言,说马厩失火,或因乘田驭下无方所致,所以我想问个清楚,以便在季孙意如面前有个确实的交代。”孔丘听了,微微一笑,道:“马厩为何失火,阳虎应比谁都清楚,却如此这般说法,可笑得很!”公山不狃听了,又一怔,道:“此话怎讲?”孔丘把方才司厩所说的话转述给公山不狃。公山不狃听罢,沉默不语,半晌之后,方才道:“原来如此,你不必操心,我自会在季孙意如面前把事情说明白。”孔丘略一迟疑,道:“多谢你相助。不过,阳虎既不见容,早晚不免有别的闪失,我还是不如就此辞去这乘田之职,以绝后患。”公山不狃想了一想,道:“你此去将何以为生?”孔丘道:“我想回霸桥开门授徒,将诗、书、礼、乐、射、御、算术之道,广授贫寒人家子弟,虽不能致富贵,料想也不至于饥寒。”公山不狃又想了一想,道:“也好。以你的才干,干这乘田之事,本是大受委屈。人生在世,风云际会难以预料,将来有别的机会时,我一定相邀,届时还请你万勿推辞。”孔丘道:“人生在世,当以立功、立事为先,立言、立德为次。开门授徒,充其量不过立言、立德。你将来若有机会令我得以立功、立事,我何敢辞!”

霸桥孔丘茅舍之前,夕阳在地,夏草萋萋,树色浓绿。孔丘坐在廊下的一方白石之上,悠然抚琴。一阵马蹄声由远而近,一辆马车自银杏树林奔出,停在路边,车门开处,跳下一个人来。孔丘停下琴,举头一望,但见来人大约三十左右年纪,眉目爽朗,神情逸秀,似曾相识,却又想不起为谁。来人走到柴门门口立住,向孔丘拱手道:“敢问孔丘先生在否?”孔丘起身拱手还礼,道:“在下即是孔丘,敢问先生尊姓大名?”来人道:“在下仲孙貜,南宫季子之侄。”孔丘听了大喜,急忙问道:“南宫先生可已回来?”仲孙貜道:“还没有。叔父在周,与老子不期而遇,两人相得甚欢,暂无回意。”孔丘听了,不免有些失望,站过一边,把仲孙貜让进堂屋。仲孙貜举目四望,见四壁萧然,笑道:“叔父称你能‘贫而乐’,果不其然。”孔丘笑道:“贫穷倒是一眼就可以看穿,只是不知仲孙大夫何以知我心里快活?”仲孙貜道:“老远就听见无忧无虑的琴声,心里不快活的人,怎能弹得出这样的琴声?”孔丘在仲孙貜对面坐下,道:“问心无愧,就能无忧无虑,无忧无虑只是心情平静的反映,心情平静不等于心情快活。”仲孙貜听了,微微一笑道:“说得好!说得好!仲孙貜今日来此,正要同你谈一件一定能令你快活,却不一定能令你平静的事情。”孔丘听了一怔,道:“有这等事?孔丘洗耳恭听。”仲孙貜收起笑容,正色道:“仲孙貜今日是受人之托而来,谈一件于你、于孔氏皆极为重大的事情。”仲孙貜说到此,停下话来,端起浆碗,又大喝一口。孔丘插嘴道:“敢问受谁之托?”仲孙貜道:“施张。”孔丘道:“施张?我不记得认识这么一个人。”仲孙貜略一踌躇,道:“施张就是施氏之弟。”孔丘听了,略微一惊。仲孙貜停了一停,见孔丘不再插嘴,接着说道:“孔宁于去冬去世,想你已有所闻?”孔丘默默点一点头。仲孙貜道:“昨夜孔宁之妾公西翠产下一女,施氏旋即猝发心疾而亡。”“你不必添浆,我其实不渴。”俟孔丘重新坐下,仲孙貜接着道:“施张托我转达施氏的遗嘱,令你回归孔氏,为施氏主丧。”孔丘略一沉吟,道:“回归孔氏,是先母的遗愿,也是孔丘的宿愿。不过……”孔丘尚未说完,仲孙貜抢道:“施张还托我转告你,无论你有何要求,只要有益于孔氏传宗接代,一定予以满足。”孔丘道:“继承孔氏宗族,是我义不容辞的责任,我岂敢有什么要求?不过,我以为:名不正则言不顺,言不顺则事不成。”仲孙貜道:“何为名不正?”孔丘道:“先母若无名分,那我凭什么去接孔氏之宗?”仲孙貜道:“你的意思是?”孔丘道:“先将先母以妾的身份与先父合葬,然后我方可名正言顺视施氏为嫡母,以庶子的身份为嫡母施氏主丧。”仲孙貜道:“你想得周到,于情于理皆合,施张乃通情达理之人,必定会同意如此办法。”

数日后,陬邑城外防山孔陵。桧柏森森,青草萋萋,远处一片白色墓碑隐约可见于林草之间。孔梁纥墓左右两边各添一座新坟。左边的墓碑较高,上刻“夫人施氏之墓”六字,右边的墓碑较矮,上刻“妾颜氏之墓”五字。孔丘一身重孝,跪倒在墓前,涕泪纵横,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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