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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色(2)

英语的热情度和幽默感不好把握,稍不留神就像说台词。或者只有承认,我对这位萍水相逢的准医生有了好感。他的确长得不错。我心里飞快地闪念。对于一个医生来说,是太好看了些。做医生不需要这么好看。

他笑起来,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说实话,要不是为了谋生,我也看不下去这种书。”

“为了谋生?”我笑着反问,“是为了救苦救难吧?”

“哈,是。为了救死扶伤。”他突然换成了中文,还说了成语。

我一时讶异,愣在那里,不知怎么接口。

“我叫许泽年。”他朝我伸过手来,“目前在UCLA读博,David Geffen School of Medicine大卫·格芬医学院,同时也在Ronald Reagan Medical Center罗纳德·里根医疗中心参与临床诊治与研究。”他的自我介绍很详尽,微笑和礼仪都很到位。

我握一握他的手,说:“我叫林陌风。”我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下文了。除了一个名字,我还能如何介绍自己?

“陌风?怎样的两个字?”他问。

“陌生的陌,一阵风的风。”

“陌生的一阵风?”他笑,“有趣的名字。”

“是吗?小时候总被嘲笑呢,读快了像是‘蜜蜂’。”

“哈,也是。”他又笑,“那是谁给你取的名字呢?”

“我父亲取的。”我说,“其实我本来的名字叫林恰风,恰似一阵风。一岁多的时候,有个算命的说那个恰字不好,带个竖心旁,将来我会是个多心之人。多心多疑,日子不太平。我父亲还真信了,就给我改名叫陌风。可我想,去了心,多了耳朵,还不是一样?”我笑。

“原来是这样。”他也笑,点点头,“陌风,其实还蛮好听的。”顿了顿,又问,“那你父亲和母亲呢?在美国?还是在香港?”

听到这句,我心头一窒,骤然警觉,他问得太多了,而我也说得太多了。于是我微微一笑,简单答道:“在美国。”

“哦。”他察觉到我的防备和收敛,但紧接着又问了一句:“那你今次去香港……是旅行?还是读书?”

“读书。”我说,“你呢?”

“做研究。”他说,“学院与香港那边有合作。”

“哦,这样。”我笑了笑,不再说话。

他也笑笑,看出我不想继续聊下去,便随着我沉默下来。

不知为何,我觉得身边这个男人在对我产生好奇。

我不露声色,闭上眼睛小憩。我在心里审视着自己,猜想在这位医学院高才生的眼里,我会是怎样一种存在。一个天真的少女?在父母的呵护下长到二十岁,满怀憧憬地出门求学?有多少人能看穿这层假象呢?我对自己笑了笑。我这天穿的是一件白棉Tee,一条藏蓝色的粗布裤子,为了方便在飞机上睡觉,头发编成一条松松散散的麻花辫搭在肩前。看上去是十足的纯真无害吧?

直到很久以后,泽年告诉我,这天我伪装得很好,容色沉静,眼神遥远,有种漫不经心的温柔,的确像个天真少女。唯有眼中偶尔闪过的阴郁,透露出内心潜伏的深渊,那里面藏着秘密,见识过大恶的秘密。

在我们的聊天中断后,许泽年继续看他的医科教材。又过了大约二十分钟,他合上书,关了灯阅读灯休息。

我却忽然没了困意,便拿起他先前在看的那份中文报纸。

翻到某一页,黑体字新闻标题赫然呈现:

钻石大王左廷标为残疾人福利慈善基金会捐赠七千万港币

媒体总是很夸张,“钻石大王”,多么戏剧性的称谓。我看着报道中配的一张人物照片,中年男人穿着西装,身板挺直,神情倨傲,嘴唇有坚毅的弧度,眼角眉梢透着冷酷。或许吧,的确契合“大王”二字。七千万港币,真是慷慨,慈善家。我轻轻一笑。

“你认识他?”旁边的声音打断了我的思绪。我回过神来,发现许泽年也正看着我手中的报纸。

“啊,不。怎么可能?”我匆匆微笑,“我第一次去香港。”

我将报纸随便折一折,放进椅背的插袋里。许泽年微微一笑,没说什么。我关掉阅读灯,放低靠背,闭眼休息,决定再不开口。

其实,许泽年只要稍微想想,就会发现我那句话的逻辑在什么地方出了问题。

但,管他呢,一个医学院的乖学生,下了飞机就不会再见。

没想到还是再见了。

当然,香港这么小,再见也不奇怪。

我当天就出院了。只是皮外伤,医院给开了三天的消炎药就算了事。餐馆老板给了些补偿——港币一千文,以及一星期的假。

我弹弹手中崭新的千元大钞,说请大家吃顿好的。乔安大呼Yes,带我和许泽年去了一家高端日本料理。

乔安点了特大号的刺身拼盘。盘中,各类鱼生被摆成精致的花朵。我和许泽年都吃得很少。乔安则大快朵颐。她尤其爱食八爪鱼刺身。鲜活的八爪鱼被肢解,一根根触手在盘子里仍蠕动跳跃着,吸盘还在一张一合,乔安竟然可以把它们沾了酱油就放进嘴里咀嚼。

食下生肉,又饮下清酒,乔安面若桃花,谈兴十足,再次甜蜜而琐碎地讲述了她与泽年的相识:在游艇会的活动上,她发现父亲和许医生的教授竟是多年的朋友,真是缘分。乔安表情丰富,眉飞色舞。

可以想象,乔安这样的姑娘,千娇万宠的公主,和许医生跳上一支舞,又跳第二支。舞尽良宵,感情也就有了。

但有些事情却让我不安。

饭桌上,许泽年话很少,脸上的笑意不浓不淡。他不太主动说话,却在某些瞬间和我有些莫名的眼神往来。我觉得他有点深邃,不好驾驭。乔安则更不是他的对手。他居心叵测。

吃完饭,乔安提议三人去酒吧再喝一杯。我连忙推辞,说要回去看书。这么多暗涌,再和他俩多待一刻我就要累死。许泽年马上顺我的话说,他也要早点回去做论文。乔安这才悻悻作罢。

回到校区,乔安挽着我的胳膊在路灯下走。她喜滋滋又羞答答地问我:“许医生帅不帅?”

我说:“没得挑,形象气质俱佳,又有学问。”

“只是……他对我不太热。”乔安有点泄气。

“你不是最讨厌那些死追你的男人?”

“话是这么说。可许泽年是我真心喜欢的人,要是他肯追我,也不用死追,只要稍做出些追我的样子,我肯定马上投降。可他却那么理智,那么冷淡,好像对感情后知后觉、可有可无的样子。”

“或许他的心思都在学业和工作上吧。”

乔安笑了,“也是,他是真的很求上进呢。香港的上流社会我也见多了,有钱有事业都不算稀奇,表里俱佳的男人才是真的少。我修古文时学过一句话,叫什么富贵不能淫。许泽年就是少有的富而不淫的男人,很干净,很高贵,就像……一股清泉流过荒漠……”

“好啦我知,他是个好男人,也一定是个好医生。”

乔安笑嘻嘻的,挽起我的胳膊,“你知道吗,我从小就觉得医生最帅了,穿白袍,治病救人,简直是天使。”

我微笑不语。二十一岁的李大小姐仍有少女心。

许泽年每周到我们学校来一次,陪李乔安吃顿饭。

许泽年长得英俊,人又一脸亲善,乔安每次约他见面都会安排在“人多眼杂”之处,风风光光,嬉笑交谈数分钟才出发。

于是,许泽年很快就在我们学校出了名。乔安走在宿舍走廊都会被别系的女生起哄。

“Joanna最近好靓好滋润哦,是许医生在精心灌溉吧?”几个女生笑得疯癫。乔安就羞答答地跟着一起笑。甜蜜的小女人。

乔安真真是个小女人,对感情很依赖。也不知是因为羞怯还是为了炫耀,她一天到晚拉我当她的plus-one带来的朋友,就连在饭堂碰到,也要拉住我一起吃,叫我做她和许医生的电灯泡。

饭后还总有活动。那天晚上有嘉年华,乔安非要许泽年陪她去游夜场,还问我要不要加入。我当然只能说:“不了,你们玩得开心。”

乔安却拉着我撒起娇来,“陌风,一起去嘛,陪下我啦。我们去抓公仔,反正有泽年在,他可以帮我们拿东西。”

我能说什么?女孩子就是克服不了这样的虚荣心,得了一个好男朋友非得在闺蜜跟前展示展示,弄成个“三人行”。那种“我们成双你落单”的感觉一定让人愉快。

我不作声,看了许泽年一眼。他脸上的笑容还是淡淡的,眼中却分明有了邀请的意味。

于是三个人一起去了嘉年华。许泽年像个温柔尽责的大哥哥,给我和乔安买代币,买冰激凌,帮我们拿包,拿游戏赢来的公仔,在我们坐电玩的时候给我们拍照片,玩到深夜送我们回学校宿舍。

乔安非常快乐,非常满足。男友的宠爱和好友的陪伴,是每个年轻姑娘最需要的两样东西。乔安在富足家庭长大,受惯了宠爱,表面嚣张跋扈,内在却非常单纯、不世故,甚至可以说天真。

乔安看不出问题,可问题一直存在:她和许泽年在感情上是不对等的。乔安明显在热恋中。而许泽年,没人懂他。虽然他一贯恭谦温和,不失体面周到,但他在感情上不太积极是显而易见的。不,他不仅是不太积极,他分明是另有想法。乔安被感情蒙蔽了双眼难以察觉,或是不愿承认。我却能感觉得到,许泽年内心深处很有些秘密。

或许真正的秘密,恰是存在于我和他之间。

究竟是什么,使得我和许泽年在相见的一刹那心照不宣地对飞机上的邂逅失忆了?我不确定他的原因和我的是否相同。

那天下飞机前,他与我交换了电话号码。我本以为自己会删掉那个号码,不留念想。可分别前他突然告诉我,他的研究方向是神经内科。我暗自一怔,当即决定保留他的号码以备万一。

我们在机场大厅说了再见。他说:“随时给我打电话。”

我笑笑,朝他挥挥手。

这三个月来,我从未给他打过电话。他倒是给我打过一次,我看到来电号码,犹豫之后,没有接听。

浪漫的飞机邂逅,这样的故事天天发生。我不好奇。

我猜他或许对我抱有好感。我也并不是不喜欢他。只是,现在不行。我知道他一定会是个很好的男朋友,但是,现在不行。

我背负着太多东西回到这座城市。我要做的事情十分危险。许泽年也许是个好人,我不能放纵自己连累了他,或者,让他连累了我。

本想就那样保持远远的距离,仅维系着一丝线索,也许等未来的某一天,等我有心有力有自由的时候,可以将他找回。却不料,兜兜转转,还是相遇,在这未恰当的时机。香港是个小世界,他到底还是出现在我的生活里,成了我室友的男朋友。

此时我还不知道,这一切意味着什么。

从某种程度上说,我是一个没有历史的人。

三个月前,我以美籍留学生的身份来到HKBU。第一次和室友李乔安见面,她热情地握住我的手,告诉我她的名字叫Joanna Lee,天蝎座、AB型,父亲是香港人,母亲是爱尔兰人,她是混血宝贝,也是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她现在的家在跑马地,但她觉得太闹了,更喜欢小时候在深水湾的家,现在那里住着她的祖父祖母。

乔安的粤语和英语混在一起,热闹而夸张,将她二十一载春秋的人生图景毫无保留地向我展现。

换我作自我介绍,我却说得极简单,寥寥数语还有大半是捏造。来香港前我已给自己编撰好履历,谁问都是一个回答。

对我来说,二十一岁之前的真实生活已经荡然无存。我的身世对谁都不能提。历史深处,所有伤口、所有黑暗,只有自己知道。

李乔安与我年龄相仿,只年长我两个月而已。

长我两个月的乔安小姐是个幸运儿,父亲拥有连锁餐饮公司,她是含着金锁匙长大的公主。

公主乔安和我一样读工商管理系。她对功课从不上心,却是个时尚芭比,上街风头盖过英国女王。她的时尚理念包括:每个女人都要拥有一百双鞋,并且这一百双鞋只包括高跟鞋和靴子;任何场合,身上的颜色不能超过三种;皮包里永远要放两支口红,一支白天用,一支晚上用。这些理念简单易懂,都和数字相关。我相信她拥有超过一百双的高跟鞋和靴子,因为光是香水她就有十几瓶,供她在不同场合约见不同的男人时使用。

我曾问她:“你不是不喜欢他们嘛,何必还费事喷香水?”

她眨眨眼,笑道:“Coco Chanel 说过,香水要强烈得像一记耳光那样令人难忘。”

哦,难怪,天天喷Chanel 5,原来是为了到处扇人耳光。我点点头,不予置评。

她对自己的宏论很得意,又说下去:“香水的好处就在于,既可以令人难忘,又可以拉开距离。气味是一种场,一种范围的提示。我用香水也是为了与那些男人保持一定的距离。”

我说:“想保持距离,你不见他们不就得了?”

公主殿下笑笑,意思是:这也不懂?女人身边是需要保持一些追求者的,也是需要有约会的。这跟自己的喜好没关系。这是一种状态——“有人爱”的状态。女人怎么能有一分钟不在“有人爱”的状态中呢?

她是对的。对于一个从未经历过挫折的二十一岁的公主来说,“没人爱”的确是无法想象的恐怖。

然而对于我来说,爱,早就成了奢侈品。

从十八岁到二十一岁,我没有人爱,但我一样活了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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